《[歌剧魅影]界桥》作者:甜蜜桂花糖 文案: 小美人鱼以歌声换得双腿; 伊妮德得到了她的歌声,代价是贫穷和永无止境的流浪; 有一天,她来到了巴黎。 克里斯汀投入那子爵的怀抱; 魅影对她丢弃的玫瑰哭泣,痛恨她之无情及自己的丑陋; 他决心答应下那个巫婆。 PS:女主伊妮德,Enid,意思是“纯洁而毫无瑕疵的”。以贫穷和流浪为代价得到小美人鱼的歌声。 故事会从天台诉情切入,魅影和巫婆做了交易,他残缺的脸被修复,代价是从此世上只有他能听见自己的歌声。 内容标签: 西方名著 奇幻魔幻 虐恋情深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妮德,埃里克 ┃ 配角:克里斯汀,夏尼子爵,巫婆,艾格蒙特 ┃ 其它:歌剧魅影 第1章 前言 这是我的第四篇魅影同人,也是计划中的最后一篇。 前面三篇,第一篇《[歌剧魅影]音乐天使》,哑女因残缺而得到魅影青睐,最终甘愿自缚。第二篇《[歌剧魅影]歌者》,21世纪的灵魂歌者与19世纪的音乐天才,灵魂的碰撞以及最终的臣服。第三篇《[歌剧魅影]布娃娃》,为了童年的一个吻,走上救赎追寻之路。爱情最终带来光明。 在写三篇同人的过程中,我对魅影也就是埃里克的感悟越来越深。《音乐天使》里的他还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疯子,《歌者》时则引入了光明和对人世的追求。到《布娃娃》,洛蒂儿时的一吻使得埃里克出场时便不同于我们熟知的“歌剧魅影”。他在我们所不知的岁月里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并且最终和记忆里的小女孩成为了彼此的光明。 在《界桥》,我想写出第四个魅影,和前三个完全不同的魅影。他的性格将会更加复杂,既自卑又自负的男人,挣扎在命运赐予的选择中,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如果说我在《布娃娃》中略去了他的自我救赎过程,那么《界桥》则是完完整整展现了这一过程。 这一次,我的主角不是那个获得魅影爱情的女孩,而是魅影本身。并不是只有爱情才能完成救赎的奇迹,我相信人唯有自救才能不沉溺于黑暗。我要给埃里克一个机会,让他自己救赎自己——尽管,这一次救赎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相对应的,女主角Enid,伊妮德,除去爱情上的作用,我还将她的形象塑造为魅影的对照组。伊妮德是一个很坚定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魅影追求的并不是他自己真正要的。她指出那一切,但却因为她对于魅影怀有的爱意使对方不肯理解她的用心。 伊妮德拥有一颗敏感丰富的心灵,她在人世间漂泊流浪,见多了麻木卑琐渺小的灵魂,而埃里克的灵魂却是丰满的,奇崛的,瑰丽的,壮美的,尽管其中有丑陋黑暗的部分,但灵魂长久的饥渴还是使伊妮德爱上了他。伊妮德与埃里克,被命运禁锢在一起,相爱却无法承认。 为了得到人间的通行证,埃里克接过了巫婆的黑丝带并系上。从此,他残缺的右脸被修补,英俊如神祗,代价是人世间再无一人能听见他的歌声,除了他自己。当他终于有一张英俊的脸,可以不再受歧视,置身人群中而无法歌唱的埃里克,却感受到了另一种更加致命的孤独。 他亲手杀死了音乐天使,只留下一个爱着克里斯汀的男人。如今他却发现单薄的爱情不足以支撑失去了音乐的生命。这个时候,伊妮德出现了。 伊妮德同样与巫婆做了交换。她得到小美人鱼的歌声——巫婆便是《海的女儿》中那个巫婆——代价是贫穷与永无止境的流浪。永远不能停留,永远不能回头。她因此放弃了贵族的出身,公爵小姐已经死去。加上人鱼的歌声,因此她被丢出人世的范畴。她能听见魅影心灵的呐喊。于是,顺理成章的,两个同样怀着对人世之秘密的人走到了一起。 那是命运的厚待也是嘲弄,伊妮德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她当时并不明白“永不停留,永不回头”的惨痛含义。而埃里克在深感失去音乐之苦后,坚信自己为之付出的爱情愈发崇高而绝不肯放手,更不肯相信这爱情的虚妄。两场交易,造出一种最不可能的局面,恰恰逼视两个人的心灵。 在最终的毁灭前,埃里克上演了两部歌剧,《海的女儿》以及《唐璜的胜利》。来自海底的歌声以及烈焰般的绝望,相融仿佛是一个伪命题。如果要重新做一次抉择,代价是生命,那么如何选择?这是三个不同的结局,在唐璜之夜后,命运无可阻挡地将他们推到了那个路口。 这是我写的第四个关于魅影的故事,也是我塑造的第四个魅影。固执、自负又自卑,骄傲而胆怯,我试图完完全全展现出他了。同时,我也希望,这一次的女主角在面对魅影的时候能够不落下风。虽然爱情最先束缚住了她的翅膀,但是选择爱情并不意味着失去自己。杀死她的不是爱情,而是命运。她依然是那个温柔而骄傲的Enid,纯洁无暇。 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本书将于今年冬天开始更新。 第2章 玫瑰黑丝 1871年,巴黎歌剧院。天台。 一枝玫瑰落在雪地上。 红色披风的少女有着雪一样洁白的柔荑,轻轻挽住金发男子的手臂。夏尼子爵正与他心爱的少女高歌,诉说他炽热的爱意与永不分离的誓言。 克里斯汀,这是他心上人的名字,多么美妙,多么动听,从他口中轻柔地吐露时,仿佛能牵动着整个心灵。他的心上人有着玫瑰一样娇艳的面容,那对棕色的眸子总能在他心里掀起柔波。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无边的黑暗降临在夜晚的巴黎,也从四面八方压向这对刚刚定情的年轻人。但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只有那份似水的柔情。雪夜里有远远的钟声传来,歌剧院的喧嚣这一刻如此遥远。 雪从空中纷纷而下。 情人间的携手高歌终止于一个缠绵的亲吻,绯红着脸颊的少女向恋人低语: “快备好你的良驹,与它们在门口等我。” 金发男子含笑回应:“很快你将重回我身边……” “你将守护与指引我……”少女的歌声逐渐低不可闻,她先推开了天台的那扇小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次远去,而天台也终于回归寂静。 不,还有一个人。 或许将他称为鬼魂或是魅影更加精确,但他的确是个人——纵然白面具下是丑陋如厉鬼的面容。 他的名字是埃里克。歌剧院的魅影。 玫瑰依然躺在雪地上。这支从它无数同类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花儿依旧如此娇艳欲滴,连停留在其身上的白雪都仅是更衬托出它的美丽。那碧绿根茎上剔除干净的小刺,以及黑丝带轻轻系成的蝴蝶结,都仿佛在诉说赠予者对它的用心。 但是从它被丢弃在地上的那一刻,结局已经注定。 黑色的阴影被投在了玫瑰之上,那鲜红染上阴影似乎透露出某种不祥的命运。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将它拾了起来,慢慢拿到一张戴着面具的面容前。 黑色披风的男人有着一张无法令人不瞩目的面容——左半边英俊犹如神祇,右半边却为一张薄薄的白色面具覆盖,更增添了男人的神秘。他的眼睛是绿色的,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光。那痛苦而心碎的目光能令天使流泪!此刻那目光正在玫瑰上。 “哦,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我给了你我的音乐,使你歌声飞扬……而如今你却是如何回报我,欺骗与背叛我……他当然会爱上你,当他听闻你天籁之音……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远远地,仿佛有少女与子爵诉情的歌声隐隐传来。男人更加不堪忍受,他拿起那玫瑰,抵在嘴唇上呜咽出声…… “说你愿与我分享坚定爱情,一生一世……” 克里斯汀,我心爱的克里斯汀!九年的陪伴竟抵不过公子哥英俊的面容,他那甜言蜜语我曾在你梦中吟唱千万遍…… “只要你说出此语我便将永世相随……” 克里斯汀,我无情的克里斯汀!你已遗忘你对天使发下的誓愿,音乐天使必将把你永生永世地诅咒!哦克里斯汀! “与我分享每一个昼夜与黄昏……” 你的音乐天使是如此丑陋……上苍不曾给他哪怕是普通的容颜。一半是天神一半是魔鬼,就好像是天才的才华与魔鬼的暴戾在他身上融为一体……埃里克,既是天使也是魔鬼!……压到不能再低的哭泣声中,玫瑰的花瓣一片一片凋零着,它们迅速地凋零着…… 克里斯汀……假如我一样有着英俊的容颜……假如……绝无可能的奢望颤抖着在他心头浮现,假如……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 哦,克里斯汀…… 这个一直以来给巴黎歌剧院带来恐怖的男人低声哭泣着。 而巫婆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 她没有脚步声。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也没人知道她为何而来。但从你看到她的第一眼,你便一定会确信,这是一个巫婆。 那老妇佝偻着背,矮小的身子裹在一块平平无奇的黑布中。黑袍遮住她的全身并且从头顶垂下来,刚好藏住诡谲的眼睛。岁月的风霜布满整脸,皱巴巴的皮肤缩瘪干裂。刻薄而凶恶的鹰钩鼻,没有牙齿的嘴却出人意料地有一丝蛊惑的微笑。她手里握着一根法杖,散发莹莹的黑绿色光芒。她是个巫婆,毫无疑问。 “啊,”巫婆开口了,声音古怪而刺耳,像是某种金属的摩擦,“你有着心愿希望得到实现是吗?” 埃里克注视着巫婆,他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不祥,但是巨大的渴望令他停在了原地。他直面着巫婆:“没错。” “我希望得到一张英俊的脸——我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偏魔幻现实主义,部分内容较为跳跃。 *魅影系列收官之作,其余可见专栏。 *安利基友:原谅花。作品有《[综武侠]武器收集员》已完结,《我的世界(快穿)》连载中。 第3章 魅影抉择 巫婆的脸上出现一丝诡谲的笑。 她周身带着使人感到不舒服的气息,如鹰隼一样的眼睛转过来,就好像是盯住了猎物。末了,皱巴巴的面皮上方浮现阴冷的神情。 “你真的想好了吗?”巫婆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想要的可是……啊,你是给不起的。” 那个被锁在残废躯壳里的可怜人抬头看向她,他的灵魂中有一种奇异的明净光辉。巫婆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克里斯汀。”埃里克呢喃着这个名字,“克里斯汀。” “告诉我该怎么做。”他重新抬起头来,不再去看凋零的玫瑰。 巫婆的目光从那玫瑰上的黑丝带划过,最后停留在埃里克的喉咙处,她满意地笑了:“我要你的——歌声。” 埃里克突然就一惊。 对于丑陋而暴戾的歌剧魅影来说,歌声是他所拥有最美好的东西。 曾经的埃里克,就是以纯粹的歌声,为克里斯汀构建起了那个音乐天使的形象。然而那形象随着克里斯汀掀开他的面具而崩塌……歌声对于埃里克,早已是灵魂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这个因丑陋而藏身巴黎歌剧院地下数年的可怜人,唯有在他神性的歌声中才能得到灵魂的狂欢,而多年来远离光明,也使得他几乎只有靠歌唱来表达自己最为纯粹的心灵。 是的,他会各种各样的乐器,也善于谱写摄人心魄的篇章,但唯有歌声……唯有歌声可以真正交托他整个灵魂,而埃里克从未想过自己会失去歌声。 歌声早就如同手脚般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更深。它栖息在他的灵魂上。 “但是,人与神都把我抛弃了。”埃里克自语道。他的面色变幻不定,仿佛正在做着痛苦的挣扎。而巫婆那带着诱导性的嗓音已不着痕迹地响起。 “假若海的女儿的童话不曾蒙你聆听,也必然在书中有所痕迹——博学多才的歌剧魅影啊,那并不是一个童话……那是……真切发生过的事实。那个美丽的女孩用她的歌声交换了双腿,为了那位英俊的王子。” 然而海的女儿最终化身泡沫。这仿佛已暗示着不祥的命运。 而巫婆还在继续诉说:“那属于海的歌声……令我深深沉醉。但是我把它换出去啦,”她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把它换出去啦,给另一个心甘情愿作交换的女孩儿。现在,我希望得到你那天使的歌声……那足以与海的女儿歌声媲美的歌喉……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我会修复你的容颜,埃里克!伟大的埃里克!你将得到与你才华匹配的容貌!”她的蛊惑是如此激动人心! 埃里克的心剧烈颤抖着。 不——停一下——忘掉这个疯狂的念头。如果没有遇见这个巫婆,如果不做这次交换,他会怎么做?哦,对了,克里斯汀。他将会不眠不休,以自己的鲜血写就最狂热的篇章,那纠缠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唐璜》!他将以歌声作为自己的武器,做出挽回那个女孩的最后一搏!然后——不,他没考虑过然后,他的世界只有音乐与克里斯汀。 但是……假如他有了那张脸,假如他的容颜修复如初……埃里克不禁如痴如醉地畅想,每一幅画卷都那样色彩明丽,与阴暗的现实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将会拥有阳光,他能够走出潮湿阴冷的地下室,不用像老鼠一样过活……他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公寓、工作以及爱人,他会……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攫住了他,埃里克猛然发现他所渴望的远不止克里斯汀!不,在巫婆给予了他修复容颜的可能性之后,他的心已经颤抖着去感受从不敢想象的一切……阳光以及地面。 他已经——他已经无法拒绝这个提议,无法! 高傲的歌剧魅影啊,内心也住着一个怯懦的男子,宁可抛弃那歌唱的才华,为的却是自己的爱情,以及……平凡人的生活。只有打开心畅想那种感觉,埃里克……依然是渴望人间的认同的。埃里克! 但歌声…… “当初美人鱼请求换得双腿,已涉及种族间的跨越。”巫婆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而修复你的容颜则简单太多……因此我将要告诉你,你付出的代价并非全部的歌声——埃里克先生,恭喜您。您依然会部分保有自己的歌声——您依旧能够唱歌,但是这世上除了您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这句话就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瞬间,狂喜涌入了埃里克的心。 歌声,他的歌声! 埃里克一向以为歌声是抒发内心魂灵的,既然自我表达与满足已经实现,那么他神一样的歌声……从来也不需要世人的承认。歌声对他的意义仅仅在于满足自己,与扮演克里斯汀的音乐天使。 啊,音乐天使已经不存在了,那女孩再也不相信这谎言了。埃里克的歌声……只能属于自己,但那又如何?数十年来他的歌唱,除了为克里斯汀而唱的那些外,不都是充满着自我情绪的疯癫言语?他的歌唱中嘶吼着的一直是属于自我的灵魂……也只能属于自我……埃里克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的灵魂已在去往地狱的路上爬行太久,被挫伤的自尊也渐渐蒙尘。”埃里克道,“就让我做出这最后一搏,你将如何修复我的面容?” 巫婆从地上拾起那枝玫瑰。那双畸形的手皮包骨头,远不如克里斯汀的洁白细腻。墨绿色的花柄上,系成蝴蝶结的黑丝使这枝花有着妖异的美丽。巫婆枯瘦的手解开了那黑丝带。 “只要你将这黑丝带系上你的脖颈,”巫婆沙哑的声音中渗出丝丝蛊惑,“你的面容便会修复如初。一同随风而逝的还有旁人聆听天使之音的荣幸。” 这言语多么动听。但埃里克心中还是生出一种极大的犹疑,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别听她的!你一定会后悔!但是…… “当系上之后,我还能反悔吗?”埃里克凝视着手中的黑丝带问道。 “后悔……么?”巫婆诡秘地笑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了——只要你割断脖颈上的黑丝带。” 听起来简直是完美,但埃里克心中反而更感不安。他刚要出声追问—— 一阵风吹过,天台已无巫婆的身影。她的离开就好像来时一样无迹可寻。 埃里克手握黑丝带立在天台的风中,面上忽而闪过坚决之色。 那些玫瑰的花瓣被这阵风吹到天上,然后它们纷纷扬扬与雪花一同洒落。 天台下,伊妮德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她抬起头,一片玫瑰花瓣落在她的脸上。 第4章 新生容颜 缠绕在手上的黑丝带有着冰凉而丝滑的触感,仿佛安静蛰伏着的毒蛇。如果不是这条黑丝带,埃里克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是个梦境。 但那不是。 埃里克用手按住那黑丝带——他正站在克里斯汀卧房的一墙之外,透过镜子上巧妙机关的反光近乎贪婪地凝视那女孩的睡颜。 他曾无数次在此为她歌唱,音乐天使的歌声伴随女孩进入安恬的梦乡。然而旧日天使的影像已经撕裂,他已然成为克里斯汀的梦魇。唯有那英俊青年的守护,方让她甜美无忧。 克里斯汀睡得多么安详啊,如玫瑰一样娇艳的脸蛋儿,合拢的眼帘以及微颤的睫毛,带着微笑的嘴唇,还有那长长的棕色卷发。克里斯汀,我的克里斯汀。音乐天使曾为你而生。 但是啊,美丽的姑娘,九年的陪伴你却因为一张丑陋的面容尽数遗忘。想到这里,埃里克的心再一次颤抖了起来。歌剧魅影可以是剧院任何人的恐怖,但你如何——你如何同样畏他如蛇蝎。 我虽丑陋,却是你的音乐天使……你的音乐天使……只差一张英俊的面容。 世界从不曾善待于他。 埃里克曾想过他要在以歌声换得容貌前,找到克里斯汀。他要再一次为她歌唱,对她倾诉自己的痛苦而不幸的爱情。他将为她做出牺牲——丢下她已不屑的歌喉,将那独留于自己心间,然后换到一张她喜爱的美好容颜……克里斯汀会喜爱他的。 但是啊。埃里克的心中突然对这样的自己涌起一种深深的厌弃来。他就好像是一只雀儿,向美丽的姑娘卖弄自己的歌喉。终于当她厌倦了歌声,他又抖开美丽的羽毛来——歌声是他的灵魂,而容貌是什么?尘世的通行证。 他简直无法更加厌恶自己这种该死的渴望,但他又该死地……想要阳光,想要走到那群……叫他丑八怪的人中去。啊,原来他已经原谅他们了,因为他知道如若自己有着哪怕是平凡的容貌那群人中的大多数就会对他善良友好,这份友好甚至不是出于虚伪,就如对恶魔之子的诅咒同样可能出于善人之口——有一刻他竟相信这份丑陋是自己的罪孽了。 被神遗弃的孩子。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上苍,上苍对他何其不公——不可思议的才华与难以想见的丑陋赐予同一人,公平吗?但是他的灵魂是如此卑微,不愿佩戴那音乐的枷锁,反而向往着庸人的生活。可是不该是这样!音乐令他狂欢,丑陋本非他自己的罪恶,而是愚人的无知!但他竟该死地想与那些人为伍…… “我不能没有克里斯汀。”他说道。九年间的一幕幕划过心头,突然就使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克里斯汀——躺在床上的那个美丽女孩成为他心中天秤上最后一块落下的砝码,这块砝码令如痴如醉地渴望着人世又鄙弃着如此自甘堕落的自己的埃里克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因为它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爱情。 正如埃里克逃出马戏团后藏身在歌剧院里,从那些歌剧中听到的一切。爱情,这是个伟大的词语,为了它无论做出什么都不值得惊异,爱情。而他爱着克里斯汀,毋庸置疑。 “音乐天使死了,只剩一个爱你的男人。”他对着克里斯汀轻声吟唱道。 当歌剧魅影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命运押在克里斯汀身上时,他并不愿去想此刻内心的自卑与虚弱,也不愿去想为何他将一张英俊的面容当做了唯一的救赎——他又封闭,又焦虑,但拒绝考虑其他的可能,无法设想还有另一种办法。他的信念是如此执着又是如此脆弱,因此也就难以容忍自己的失败。但此刻的埃里克无法去想那些——音乐天使最后一次为他曾经的信徒轻声吟唱。 “如你渴求的,我的灵魂将被带到你所愿之处。” “这个残酷的游戏将归咎于你。” “我的灵魂舞蹈,在烈焰缭绕中灼烧。” “哀伤而温驯的娃娃,你不会再哀伤了。” 你使我逃离阴暗的巢穴,星光闪烁如爱恋着你我的魂魄。 在你的灵魂的土地里,在你的双臂的十字架中! ——我对你的欲求是如此的恐怖而短暂! 在地下宫殿,无数根蜡烛映照在雕饰华丽的镜子上,衬的黑夜犹如白昼之辉煌。埃里克揭下了自己右脸上的那片白色面具。他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身着黑色燕尾服,上以古玉装饰。翩翩风度,优雅俊逸,如忽视右脸的狰狞几乎就是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然后,他以缓慢而坚定的手势拿起了那条黑丝带,系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魅影沉沉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石柱滴落的水声将埃里克唤醒。他只愣神了片刻便焦虑地用手摸上了自己的右脸—— 他摸到的,是一片光滑、完整而略带凉意的皮肤。 作者有话要说:*魅影吟唱的词句摘自聂鲁达《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 *“这个残酷的游戏将归咎于你”——为可怜的克里斯汀默哀 第5章 雪地歌声 埃里克愕然翻身坐起。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子中的男人——狰狞的肉瘤、裸|露的粉肉与外翻的皮肤,还有数不清的坑坑洼洼都消失不见,留下的是一张俊美如天神的面容。这张脸……这副面容就宛如一首最美的咏叹调,连上帝都会想要亲吻的。 所有的一切都超乎想象,而埃里克的右手正放在这张脸上。埃里克放下右手,镜中的男子便也放下右手。这是他的脸,千真万确。 埃里克站了起来,在原地激动得喃喃自语,癫狂的词语从嘴中吐出。他一会儿狂喜,一会儿焦虑,他在地下宫殿走来走去。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能够感受到自己右半边脸的完整与微微的冰凉,这是真的……他得到了…… 忽然间,埃里克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又扑到了镜子前,手下意识放上喉咙,那里空空荡荡——黑丝带消失了。 “只要你割断脖颈上的黑丝带——”巫婆沙哑刺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埃里克感到一阵不安,他试着在周围的地面寻找,但都没有那条黑丝带的踪影。但是,看着镜子中神祇般的容颜,埃里克对自己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安逐渐消退,喜悦逐渐充盈了心头。他能够走出这阴暗的地底,现在就能。他将走在巴黎的街头,让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将和过路人互相点头致意,他将能够入住那套早为自己和克里斯汀准备好的花园别墅——黄铜钥匙此刻就在他的手心。 他将以埃里克的身份光明正大活在世上,他将拥有曾经渴望的一切! 埃里克沿着长长的、黑暗的甬道疾奔,手里只不过抓着几张乐谱手稿以及存放金币和钥匙的黑丝绒袋。黑暗从未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光明从未如此令他雀跃向往。 埃里克是如此痛恨这甬道的幽长——终于,他推开了那扇门,一缕阳光洒在他新生的面容上。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 埃里克浑身僵硬地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惶恐、胆怯、迷茫而又感到由衷的幸福。 他就好像是得到大人允许打破禁令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又激动不已。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纷飞的雪花中巴黎有种安详的宁静。被雪掩埋的城市有种不可思议的干净,哪怕知道雪化后会是满地横流的脏水,但这一刻,埃里克由衷喜欢这场雪。巴黎在他眼中是如此美丽,他禁不住想赞美上帝。 埃里克没有戴他的呢帽,也没有戴他的面具。歌剧魅影身着黑丝绸所制礼服,佐以羊毛披肩,看上去只是巴黎寻常的艺术家或者贵公子——不,歌剧魅影已经消失了。他想,只有埃里克——一个巴黎男人。他微笑起来。 他发自内心的微笑使常年阴寒的面容散发出奇异的色彩,俊美如天神的容颜让街头的人们禁不住瞩目。金碧辉煌的马车掀起华丽的帘子,贵族少女看向他掩面窃笑。路的转角,抱着一大盆待洗衣物的贫家女子低头匆匆而行,不经意一抬头,看见那俊美男子亦是讷讷无言,羞红了脸。最开始的埃里克,面容便是一半天神一般魔鬼。当魔鬼的痕迹被抹去,那神祇的福祉终于要为世人所赞叹了。天啊! 埃里克对这些目光感到很不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右脸上覆盖感的缺失令他差点转身逃回地下去。但埃里克控制住了自己,曾经丑陋畸形的半脸已经修复如初,他也不再需要那面具的保护。尽管不佩戴面具走在人间令他心惊胆战、惴惴不安,但是埃里克喜欢这种感觉。 是啊,他喜欢这样。他不必因为丑陋而被人嫌弃侮辱,不必因为丑陋便被冠上撒旦之名,并最终沦于魔鬼。他有一张美好的容颜,他正可享受因此带来的一切。他为自己的浅薄和虚荣感到羞愧,又为自己终于摆脱了痛苦的过去而重获新生感到由衷的欣喜。他想要歌唱,现在,立刻,马上。 而他也确实歌唱起来了,无限的欢乐啊,从那天使的歌声中流出。这歌声有着非凡的魔力,能让人们忘记哀愁。他太喜悦了,他唱啊,唱啊……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人们依然瞩目于他,这漂亮的容貌几乎使他们误把他当作天神。但是,但是,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产生波动。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歌声欣喜的微笑、流泪或是其它哪怕一点儿的变化。那歌声的魔力仿佛失效了——不对,他们听不到! 埃里克走向街头一位衣着破旧的少女,尽量克服着与人交流的不适询问道:“请原谅,您有听到歌声吗?” “歌声……啊,啊?”少女回过神来,悄悄涨红了脸,随后茫然摇头道,“抱歉先生,我没有……”她话都没说完便看见埃里克匆匆走开。 埃里克又拦下两位行人询问,托他如今容颜俊美的福,没有一人表示不满。但的确,他们都没听见他的歌声。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的经过,埃里克的心也越来越沉。刚才的喜悦突然消散了,赖以为灵魂的歌声突然无法被聆听,埃里克的心茫然了。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交换的条件……但他没想过不能被聆听的感觉是这样的不舒服。刚才他是如此想要,如此想要和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分享他的喜悦,以他天使的歌声,他灵魂的歌声——但是,他试图和这世界交流的尝试被挡回来了,没有人听到。埃里克突然发现,没有歌声的他是如此无所适从,茫然无辜犹如孩子。淡淡的悔意爬上心头。 不——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念头压下去。不会的,他的选择没有错,他仅仅是还没能适应罢了。埃里克不断对自己说着,但他无法否认的是,刚才那种纯然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整座城市突然变成一张嘲讽的脸,对他吐出各种刻薄的言语。而他无法回击。 他就如同失去魂魄的人,在巴黎的街头独自游荡。 雪依旧如此宁静美好,埃里克的披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他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仅仅是在巴黎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内心渴盼着什么东西出现似的。然后,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那是一阵非常美妙的歌声,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清透而深沉,优美而博大,带着令灵魂舒展开的力量,仿佛歌者正站在深深的海底,抬头仰望太阳的光亮。 这歌声是如此美妙,以至于埃里克感受到灵魂极大的震撼。他不禁嫉妒起那能够恣意挥洒歌声的人了——太美了,太美了,巴黎怎会有这样的歌声,这种全新的、不可思议的战栗。 埃里克下意识便寻声而去,他步履匆匆,要去见一见这个令人惊讶的歌者。这个……拥有着可与他天使之音比肩,却依然能够纵情歌唱的歌者。 他穿过一道街,又转过一面墙。然后,他终于看到那个正在歌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上线 第6章 灰袍少女 那是一名身着灰袍的少女正在唱歌。 少女有着金色的长发。当她歌唱时,优美的颈项向上微抬,那头海藻般的长发便如阳光泼洒,灿烂耀眼。 她的睫毛是微微打开的,露出湛蓝的眸子,好像是明净的天空倒映在海中。那眸光便也如海波一般,时而宁静安详,时而惊涛骇浪,但固然不曾失去海的开阔平静,就像海啸之时海底其实最为寂静一样。 她洁净的面容上有一种光辉,使她具有超越凡人的美。这种光辉便是画家用光环来表现的圣洁宁静,在她歌唱时尤为明显。冬日的阳光为她的面容打上一层暖光。 她身上的灰袍明显有着行路人的风尘,裹住瘦削的腰身。此刻,这个美得不似凡间的少女正在歌唱。 她正赞颂光。 埃里克在她面前十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聆听那歌声——那副画卷再次在他眼前展开。一个女孩,有着透明的灵魂以及好奇的目光。她站在幽深的海底,展开双手,打开心灵的目光,然后望见了太阳。她的歌声里仿佛是天生便具有海洋与日光的气息。 吾之血与海洋同潮,吾之心并日火齐烧。 而埃里克聆听这歌声。 灰袍少女站在雪地里歌唱。她的面前有一只篮子,用来遮蔽的布掀开一半,能够看见里面是最简单不过的黑面包和清水。她的神色是如此从容安详,又是如此沉静于歌声,埃里克堪堪意识过来少女是在卖唱。 他看向周围。 雪中巴黎的清晨,并没有多少行人。但时不时,依旧有脚步声经过。路人们行色匆匆,脸色疲惫,对这天籁似的歌声充耳不闻。偶尔有一两个停下的,也等不到歌结束便走开。 埃里克感到刚才的那阵恐慌又袭上心头——他们是同样听不到这少女的歌声吗?不,他们听得到。但是,他们又为什么走开呢?这带着海洋与日光|气息的美妙歌声,分明不逊色他的天使之音啊! 也许他们听到了,但是他们无法听懂,或是无法得到触动。埃里克这样想。他们忙于生计,或忙于寻欢作乐。埃里克固然能理解这一点,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什么比音乐的力量更伟大呢?也许是爱情吧,但这样激动人心的歌声还不足以令人停留么? 他站在那里静静聆听着,从不解到愤怒,愤怒歌声被这样糟蹋,继而是为那个努力表达灵魂的自己委屈,然后终于顿悟出凡人无法理解天使之音的道理,最终感到深深的悲伤。 这歌声不属于人间,只属于歌者本身或是天堂。而埃里克也只能通过一张英俊的面皮来得到俗世的承认——他知道的,就是这样。而就在埃里克的心绪不宁中,歌声渐次停止。少女已睁开眼睛,微笑着看向他。 或许是这天使般的歌喉竟不被人看重的惋惜,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可能遭受的相同命运,一瞬间,埃里克的内心涌现对于少女极大的同情与感佩。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您唱得实在太好了——太美妙了,太动人了。” 他立即出于一种为人世补偿天使的心态,从黑丝绒带中取出金币来:“也许有些冒犯——但这是我的敬意。”因为他平常是不屑用金钱来衡量歌声的。 但少女推辞了这枚金币。她湛蓝色的眼睛有着安详温柔的气息,她开口说了对他的第一句话:“请原谅——但我无法接受您的好意。”她话锋极为柔和地一转,“您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帮我带一些面包和清水来就可以了。” 埃里克稍稍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是善于交流的人,如今遭到少女意外的拒绝不由有些局促。然而他已从那歌声中听出他们具有相当的灵魂——正是这一点能让埃里克继续对她说话。 “但是您为什么要拒绝呢?我是说——您应当呵护自己的嗓子。您应当享用一些更好的食物,这些黑面包对于歌者的喉咙来说,太苛刻了。您应该收下的。” “我一直带着歌声流浪。”少女向他说道,“露水和花蜜都曾滋养过我。通常,当我饿极或渴极时,我会一家一家敲响贫苦人的房门。我为他们歌唱,然后得到一口水或是一小块面包。这么做使我快乐。” 这回答不由使埃里克对她生出更大的敬意,他坦诚向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很了不起的做法,小姐。但是,我见刚才并没有多少人留心倾听。”他不禁问道,“您不会因此沮丧吗?您不会因此希望得到更多人认真的欣赏吗?” 埃里克补充道:“您分明有着一个歌剧演员所渴慕的一切——来到歌剧院的虽有不少附庸风雅之徒,亦有真心欣赏音乐之人。您从没想过要换一身华美的衣裳,骄傲地站在舞台上歌唱吗?” 灰袍少女微笑着说道:“我选择自己歌声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流浪。” 埃里克立刻听懂了她的话——有一些人的歌声华美而精致,有一些人的歌声舒展而流畅。不同的歌声里有着不同的灵魂,而少女所找到的真正契合灵魂的歌声,便在流浪与行走中。舞台会消磨她歌声的魅力——也许依旧动听,但歌声里并非真正的自己。 歌声是一种灵魂,而非一种乐器。它只能用一种语言说话。 埃里克默默注视少女柔美的面容,她湛蓝如洗的眸子蕴藏极为坚韧的力量,同时也鼓舞了他的灵魂。他得到一种感动,因为他平生少见地真正理解了旁人,从歌声开始。他真想用歌声和她说话,但是不行。埃里克对少女说道:“我会为你带清水和面包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伊妮德-Enid,纯洁而毫无瑕疵的。出场年龄十九岁。 *伊妮德是美的,并且非常美。但她真正动人的地方(文中夸张表述为面容上的光辉)等于是要用灵魂才能看到,这就解释了为何埃里克惊叹于她的美丽而路人连个停下来看脸的都没有→_→ *埃里克与伊妮德的歌声都是神级的。但要达到路人倾倒级别,必须是那种献祭灵魂式的、不顾一切的歌唱。寻常开口的歌唱还是要听众有心听才会得到极大震撼,这也是埃里克建议伊妮德去歌剧院驻唱的原因。 第7章 尘世之耳 覆盖着白雪的街道是如此寂静,少女清亮柔和的歌声逐渐不闻,属于巴黎的喧嚣自前方侵袭而来。当埃里克重新踏入城区的那一刻,他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他如此厌憎,又如此渴慕这个世界。 此地的浮华喧嚣与往来人群曾使他背弃歌喉。埃里克清楚自己有着英俊的容颜,然而面对行人投来的目光却无法不颤抖。寂静的雪地与天使的歌声刚令他遭受数番冲击的心灵平静下来,庸俗与浮华的无声嘲讽又使疲惫虚弱的灵魂不甘地颤抖。 他接近此地,他又远离此地。 他还记得答应过少女的事,在一家面包店,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片刻后,埃里克拿着装好的清水以及两块面包踏上返回的路程。 完成一次购买的举动对巴黎人算不得什么,但于埃里克来说显然有着崭新的意义。和人的交往——十分简单和普通的交往使他的心感到一丝由衷的愉悦,也许他以后的生活就将是这样。没有歌声,但会有爱还有朋友,会有平凡普通的生活。 这样也是不错的,埃里克想道。但上天仿佛偏偏不肯叫他的心有片刻安宁似的——当他转过一个角落,不经意对墙上的海报扫了一眼时,埃里克顿时失去了呼吸。 那是克里斯汀。 年轻美丽的女郎身着伯爵夫人华贵的长裙。带卷的棕发高高盘起,其间插|入无数精美的珠宝首饰。她有着苹果般甜美的脸蛋,细密的睫毛下是泛着柔波的棕眸,娇嫩的嘴唇就如同玫瑰的花瓣。 女郎本身的魅力赋予了角色似水的柔情,令那欲|火焚身的伯爵夫人显得如此可怜可爱。那带着洁白长手套的手臂正高高举起,是克里斯汀在舞台的中央放声歌唱! “《哑仆》的海报——属于戴耶的荣耀。” 一位行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埃里克身边,与他并肩站立。行人以一种近乎崇拜的情意凝视着海报上的克里斯汀,喃喃的话语显示出他依旧沉浸在戴耶带来的激动中无法自拔。 “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真不敢相信我曾听过那样的歌声!人怎么会有那样的歌声啊!就在那个奇迹般的夜晚……啊,卡洛塔!卡洛塔算什么——戴耶是如此不可思议,她的美貌与歌声征服了所有人。她令听众如痴如醉潸然落泪,她令歌剧红伶的骄傲黯然失色,她甚至要令《哑仆》这样一部二流歌剧载入史册!戴耶……” 她是如此美好。 埃里克痴痴凝视着克里斯汀的形象,强烈的悲伤与绝望就这样涌入心头。 他赐予她歌声,赐予她荣耀,为她剥下自尊,选择容颜之谄媚……但他却再也不能与她一道放声歌唱了。当埃里克审视心灵时他惊愕地发现,曾经的导师甚至幽密而可耻地嫉妒着……他那纯洁美好的学徒。 在容颜修复的狂喜,歌声离去的惶惑与少女歌喉的震撼后,克里斯汀美好形象的出现使他疲倦不堪的灵魂终于爆发出最……悲抑的哭声。 埃里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摆脱了那个喋喋不休的戴耶崇拜者,又是如何失魂落魄在一个无人的街头不慎打翻了清水,并浸湿了飘零的法郎,如何去而复返不顾一切撕下那张海报紧紧抱在怀中。这张海报是如此单薄,很快便被他的胸膛捂热,但埃里克的心却冷得直掉碴。 近乎绝望的悲伤冻住了整个灵魂,他再也不能与她一同歌唱,他那只属于自己的歌声也成了一种挣脱不开的惩罚。除了紧抓着的海报,他其实什么都抓不住。 他行走在人群里,慢慢抬起头,以孤独而歌。 歌声就如同一种释放,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使埃里克很快便泪流满面。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漠然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也许发出对容貌轻浮的赞叹,但他们被与他隔绝开了,这简直不像是在一个世界里。 分明是他的歌声抛弃了他们,可是埃里克却感到自己又一次为人世所弃。最深刻也是最致命的孤独,没有人能听见他心灵的歌声,没有人,不会有了。从此以后不会有理解,不会有认同,有的只是魔法的修复带来的谎言。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不存在了。 不……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浮在水中的稻草被他作为最后的救赎紧紧抓在手里,无论如何……克里斯汀!他深爱的、为之付出一切的克里斯汀!只要有她在,这一切将重获意义! 心灵的波动为歌声注入更丰富的情感,致命孤独中为了一束光的疯狂,还有如痴如醉的梦想,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中那头纯洁的羔羊……孤注一掷的绝望。 当他花了一些时间从歌唱的余韵中走出来,埃里克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原先的地方——灰袍少女正站在离他不足五步的地方。 “您的面包——抱歉,清水在路上打翻了。”他回到现实,并且将手中的面包递过去。 但少女凝视他的面容分明带着深深的触动,她轻声道:“更深刻的孤独,是吗?” “什么?”埃里克以为出现了幻听。 “您的歌声很美。”少女说道。 深恐被愚弄的战栗与不敢置信的狂喜一同涌入心头,埃里克克制着极大的惊讶勉力发问道:“您……您能听见我的歌声?我是说刚才——我、我正在唱……” “比想象更深一层的孤独。”少女打断了他的话,“濒临绝望的境地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许是救赎,也许是一起毁灭,然后出现了幻象,最后不顾一切。” 她听得到!她真的听得到!埃里克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太超出他的想象,以至于根本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真的有人能听见他的歌声!这世界上还有“例外”的存在,这世界上还有不在尘世的耳朵! 一瞬间,他将要喜极而泣。但最紧要的问题浮上心头——那么,克里斯汀呢?他的克里斯汀!埃里克瞬间想到了心爱的学徒,克里斯汀!她会是例外吗? 之前的绝望好像得到了全部的希望补偿,前面的所有的痛苦都被弥补了,埃里克现在只想找到克里斯汀去求证那一件事——对世人的聆听的渴求已被他轻易抛下,克里斯汀,在世上还有什么比克里斯汀更重要! “非常美的歌声,哪怕是出现幻象的时刻都带着绝望的力量。”少女轻声说道,“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我对这歌声闻若不觉。” 埃里克紧紧攥着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巫婆明说了的交换怎会给他特殊的优待;从来玩弄他的命运,哪来对他额外的怜悯。纵然他多么想相信克里斯汀会是那个例外之人,但……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这样例外的神迹不可重复,面前的少女或许就是唯一的例外。 无论如何,在确认克里斯汀是否听得见他歌声前,他不能放任少女离开。 “抱歉。”埃里克说道,他的手直哆嗦,“我知道这样说很突兀,但能不能请您——请您在我府上暂住几天,我有一些音乐方面的问题想和您讨论……恳请您答应着冒昧的请求,这对我……意义非凡。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您去歇歇,我得有很重要的事立刻去办……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名字——我是埃里克。” “伊妮德。”金发少女这样回答道,她疑虑而担忧的目光在男人焦急恳求的英俊面容上扫过,并且在那原本丑陋的右脸微妙地停留了片刻。随后,她神色微微一动。 “——如果您坚持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 唯一例外 “就是这里了。”埃里克对她说道。 白色栅栏围起的花圃夹着鹅卵石的小径,直通向古朴典雅的大门。黄铜钥匙在锁眼中轻轻一转,埃里克在人间的居所便展现在我们面前。 宽敞明亮的中厅,阳光自颜色清雅的窗帘透入室内。墙上挂着的是绣工精美的壁毯,另一侧则是整齐摆放着书本的书架。古朴的壁炉台上放置着一个座钟,做成猴子的形状。 左右两侧都有螺旋式木制楼梯,它们旋转着在二楼交汇成一条桥梁式的通道。穹顶上挂着百合花卉形的大吊灯,其后描有与之互相映衬的叶装壁画。一架纯白色镶金的钢琴坐落在中厅偏右的位置。不少家具上都罩着绣锦。 屋子十分整洁,显然有人定期打扫,但却没有一丝人住的痕迹。 因为常年独居地下,埃里克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事实上,这两件事究竟谁为因果也难以界定。况且在找克里斯汀确认之前,他无法轻易将歌声的秘密向少女吐露,这也就使他更难解释清楚自己突如其来的狂热以及焦躁难忍的情绪。但使埃里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伊妮德镇定自若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并体贴地未置一词。 她反而更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似的,金发少女对屋子的男主人说道:“我听从您的建议——在您的要紧事办完之前,我很高兴在这里休息片刻。”而埃里克甚至忘了给她倒一杯茶——这件事他在出门之后才想起来。 在赶向歌剧院的路上,埃里克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或许聆听歌声的人选并不在上帝的赐福,而来自少女本身的秘密。但这秘密毕竟是他如今无法窥测的,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克里斯汀验证。想到克里斯汀,埃里克的步子愈发急切了。 ————————————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祈祷室处在歌剧院不起眼的角落,靠街道的一面是整块的彩绘玻璃圣母像,另外三面则是灰石墙。 光线有时候会透过斑斓的玻璃在地上留下一片投影,但更多时候,这里的照明只能寄希望于女孩手中烛台那一圈摇晃的光晕。 在克里斯汀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一个人带着蜡烛来到这里了。空荡荡的祈祷室恰能安放小女孩内心的惶恐,那偶尔响起的美妙歌声在无数个夜晚安慰了正思念父亲的她。 克里斯汀曾经天真地以为,音乐天使会永远这样守护她。 但那不是天使,而是魔鬼……或者一个人?克里斯汀分不清,他实在太吓人了。抛下的尸体与回荡的狂笑对她纯洁无暇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冲击,使她过于匆忙地靠向了儿时的好友劳尔。尽管如今他们已交换彼此的誓言,克里斯汀依旧担心……那恐怖的影子还会继续笼罩在她头上。 她点亮了父亲相框前的一根蜡烛。 “我该怎么做……父亲,请告诉我吧,父亲……” 克里斯汀轻声抽泣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内心正期盼着什么,是那个冒充天使的幽灵吗?还是如父亲一般教导了她数年的导师? 一墙之隔外,听着女孩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埃里克顿觉心如刀绞。 是他吓坏了克里斯汀,使她又像个惊恐的小女孩一样躲回这里哭泣。但是,不要紧,不要紧——埃里克回想起自己刚才重新进入地道的不适,他离开了阳光的范围就禁不住皱起眉,但内心更深刻的渴望使他走得更深。 常年来他就如同一只老鼠,生活在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里,现在这只老鼠不过去地上走了一圈,回来时竟不适应了。不适应——好啊!不适应,就永远不要回来,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属于这里。况且——埃里克的手下意识抚上完整的右半脸,他不会再吓坏她了,他不是怪物了。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呼唤起心上人的名字来。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神啊!”正在祈祷的棕发少女显然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了,可怜的女孩在听清这声音属于曾经的导师后便越发惊恐。 她试图站起来逃出这间屋子却摔在了地上,脸上全是不加掩饰的恐惧。埃里克心中一滞。 随即,不知是为了安抚少女还是为了释放情绪,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壁上,轻声唱起歌来。 “安恬吧,这漫长的夜, 永恒的渴求后是疲惫与无限的痛。 生命如此丰富以致花朵枯萎, 且充满忧伤。 光以其致命之火焰……” 他大张着的眼中滚出泪来。 克里斯汀并不是那个例外——棕发少女并未听见那摄人的美妙歌声,她仅是惶恐不安地寻求着父亲亡灵的帮助。她轻声向墙壁说话,想要确认刚才的两声呼唤是否幻听,但最后,恐惧压垮了她。克里斯汀跌跌撞撞逃出了祈祷室。 她逃离了他。 埃里克黯然闭上眼睛,或许他本就不该奢望更多。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他早已明了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但少女的出现又令他心存幻想。还不到绝望的地步呢,埃里克。他对自己说道,克里斯汀还没见过你的脸,你修复如初的、全新的面貌。 你要给她看一看,她看到了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但他是多么悲伤于两人多年歌唱的羁绊就此切断啊! “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一瞬间,巫婆沙哑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埃里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然后睁大了眼睛——不会有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第二个人! 他骤然转身向外飞奔。 第9章 晚餐邀请 在回到别墅的路上,埃里克有过无数狂悖迷乱的幻想。这些幻想是黑色的,渗着绝望的毒,又透出一丝凄迷的苦。 他以为关于少女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境,他自己幻想出来的景象。他又以为这是巫婆的另一场骗局,抑或是一个引诱他堕得更深的陷阱。那金发的少女怕不是由海底的女妖所化,要取走他最后的一息性命。然而埃里克别无选择,他只能向着地狱或者天堂一路狂奔。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他弄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也许弄清了少女能听见他歌声的缘由,一切便会——啊,一切也许不会更好,但总不会更糟。 埃里克在居所的门前止步时已是满面汗水、气喘吁吁,他脖颈处有一二青筋显现,面容上的急切使他看起来像是某种粗野的兽。然而这种粗犷野蛮却渐渐地消失了,转而化为一种奇异的平静神情。锁孔里正跳跃着美妙的音乐,塞壬向他投来了充满柔情的一瞥。埃里克推开门的时候,内心是寂静的。 他的心很快被另一个人的情感填满。 灰袍少女正背对着他,坐在那架白色钢琴前的钢琴凳上。海藻般的金发披散在背后,灿灿得如同照亮了一室的日光。她的歌声或许可以更加明亮,然而随着手指下流利的旋律带出的,却是沉静博大的思缅,压抑着难以察觉的郁郁火焰。濒临离去与死亡的边缘。 她唱道: “敏感忧郁的紫罗兰何易凋零? 高尚的沉思渐成驯服的缄默, 心灵依旧忍受烈火之灼烧。 眼见白昼为胸中升起的浓雾遮蔽, 痛感宇宙无垠而生命囿于空虚渺小, 宁将自身投向人世孤注一掷。 我的运命在高声呼喊, 莫要在无知的蒙昧里抱憾终身! 命运啊,回答我吧。 为何生命之荣光无可遗忘? 为何灵魂在门外苦苦地敲? 为何埋葬了我死去心灵的大海, 要向两边分开? 它张开了壮阔的波浪的两颚, 而我蔚蓝的目光望了出来。 对外发现了整个世界, 对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旷远的激情在我心底复苏, 无穷的远方正声声召唤。 我知我不能再等待。 金丝笼走脱了她的雀儿, 这华丽的器物抱怨着奴隶的放肆, 她不知只有流浪者才有家园。 唯流浪者拥有他乡。” 这并不是埃里克第一次听伊妮德唱歌,此前他曾在巴黎的街头听过她清亮柔和地吟唱日光与海洋,带着浩荡却细腻的爱意,此后他也将有无数机会聆听少女的歌声,鉴于这位不善交际的主人已经成功地邀请少女住下。但埃里克却直觉一般感到这是绝对不能错过的一次……歌声能看见一个人的灵魂。 此前正是由于和少女歌声中的灵魂产生共鸣,初来尘世的埃里克才几乎不可能地主动向她搭话。但那时候他看到的也只是部分罢了。 音乐使人瞥见最隐蔽的内心,埃里克有种直觉,此刻少女正在歌唱的……就是她自身最完满、最丰富的揭露,可遇而不可求地奉献出完整的灵魂,纯粹歌唱自己心灵的跳动而非以自身供养旁人的情感。 他不知道是这架出自大师之手的钢琴引发了对方的激|情,抑或自己此前的歌声给予了她某种灵感。他唯独明白这样的时刻对于任何一个歌者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对于有幸聆听的观众那更是莫大的幸福——因此他仅仅是驻足门口,悄然聆听。 伊妮德在唱完第三段副歌后结束了这支曲子。 金色长发的少女微微地喘着气,洁白的面颊泛上些许的潮红。激|情尚未从那湛蓝明净的眸子里消退,冒昧的客人便已起身对着来归的主人致意。她歉然道:“我很抱歉动了您的钢琴。” “您赐予了它光荣。”埃里克说,“我太荣幸了。” 伊妮德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安恬地置于小腹前。埃里克注意到她的手指非常白皙修长,上天仿佛特意眷顾了她有关音乐的一切品质,流浪的女子竟然生得这么美的、天生就该弹钢琴的手。她的神态那么从容,站姿那么优雅,还有刚才那熟练的指法——那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少女所能拥有。 这时候,他终于忆起来时路上所狂想的一切了。只是在聆听了一场灵魂的美妙音乐之后,获得奇异平静的埃里克感到自己得知克里斯汀并非例外的失望与痛苦都被极大程度地削减了。甚至哪怕马上被告知伊妮德的确是塞壬,是海里的女妖,他都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我想您一定饿了。”重回光明的魅影说道,“我马上叫仆人过来,我们可以一起用晚餐,然后接着谈论有关音乐的话题。” 伊妮德欣然应允,但她提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要求: “请继续为我准备面包和清水吧。”金发头发的女孩这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么么哒 *本章伊妮德之歌是她个人独白,歌词苦手渣了很久TAT 第10章 同类之人 他们坐在长方形的桌子两头,手执刀叉,面对盘中的食物。 桌上是极为丰盛的佳肴,它们由雕工精美的金、银、瓷的盘碗装出,错落有致地摆在胡桃木色的桌布上。蔬菜沙拉、鲟鱼、马卡龙、枫糖苹果塔、闪电泡芙、鹅肝、烤鸡、巧克力酱,这些精致美味的餐点对于饥肠辘辘的主客无疑是极为周到的款待。 然而埃里克咀嚼着海鲜浓汤底的鲜贝一言不发,伊妮德却始终克制地品尝着面前的面包和清水。 她用餐的姿势非常优雅,背脊挺得很直,没有一点倚靠在椅背上的样子。那高高的椅背上套着的米色套垫,依然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 尽管衣着贫寒,尽管取用的仅仅是清水和面包,她身上始终体现出贵族精致优雅的生活风度。这份风度令她厌倦地轻皱眉头,但固然不曾改投粗俗的门庭。至少埃里克为此而庆幸,因为他的确欣赏她谈吐时的行止。 言辞不多,温和安静,但适当、妥帖。 “我有个冒昧的问题想要请教您。”在吃得差不多时,埃里克感到他酝酿好了。他有些狐疑地盯着金发女孩的面容,但那目光始终很坚决,没有片刻的移转,“请问您……是人类吗?” “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听见你的歌声。”——巫婆如此说道。 伊妮德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刀叉,在埃里克如此郑重惶恐、甚至带着些不安的询问中,金发女孩反而露出了一个很柔和的微笑。她说道:“我想这并不是您真正要问的吧?” 埃里克没有动弹,他只是盯着她的脸看,仿佛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笑容渐渐从女孩的脸上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很淡的影子。伊妮德的目光恍惚了一瞬,她安静地垂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寡淡地开了口。 “我曾经死过一次。” “那么,是什么使您为之而死呢?”埃里克紧追不放,他预感自己就要得到一个答案——或就要得到一个同伴,一个暂时的慰藉了。果然,她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也见过那个巫婆了吧?” 埃里克全身上下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是的,是的,我当然——哦,那么您呢?您从她那里得到了什么?您说的‘曾经死过一次’又是什么意思?还有您——”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但他最终还是大胆地问了出来:“您——您曾经感到后悔过吗?” 女孩儿安静地看着他,湛蓝的眸子如初见时一般澄澈如洗,明净安详。她首先回答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埃里克最畏惧、最不想面对偏偏又最在意的问题。 “没有。”她说道,神色安静恬淡,面容上仿佛有着淡淡的光晕。 “啊……”虽然早已从女孩那总是微笑的神情中得到某种端倪,但真正听到伊妮德说出这个词,埃里克还是感到一阵如释重负。因为这说明巫婆的一切并不是一个骗局——人们的确能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他们的确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现在感激上天让他遇到伊妮德了。 “那么您向她索取了什么呢?”埃里克问道,很急切想要得到更多的信息,但神情显然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您又用什么作为交换呢?” “我,”女孩沙哑地吐出了第一个词,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海的女儿,小美人鱼的歌声……作为交换,我放弃了我的财富、名誉、爵位以及曾经的身份。所以我告诉您,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过往的那个我已经死去了。” “您说什么?”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埃里克大感吃惊。 那美妙的、海妖一般的歌声竟然真的是来自海底——这歌声属于为爱情而死的小美人鱼而不是伊妮德——他交给巫婆的歌声也会被这样地出卖出去吗?一个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跳跃闪烁,但他真正问出来的却不是其中的任一个。事实上,埃里克几乎是带着一些怒气和不解问出这个问题的。 “您说财富?财富怎么能及得上那样美的歌声?财富有什么资格换得那样的天籁之音!” 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个冒犯,然而某种奇异的信心使他没有立即道歉,而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女孩的面容,等着她给出某种答案。伊妮德在长桌的另一边,双手交叠着置放在餐桌上,始终安静恬淡的神色中仿佛有一瞬间跳过被冒犯的怒意,然而那怒意一闪而逝。 她仅仅是安静、包容甚至是温和地说道:“那不仅仅是财富。” “那不仅仅是财富,我所放弃的,是我从出生就拥有、并在其间度过了整整十七年的生活。” 第11章 誓言之枷 当伊妮德说完这样一句话之后,即使是因为长年的幽居地底而对世俗事物怀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傲慢不屑的埃里克,也因为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沉重意味而沉默了。 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与过往的自己一刀两断?而且走上的却是一条大多数人眼中遍布荆棘的道路。这条道路也许在埃里克看来奇诡谲美,通往音乐的神圣殿堂。然而对于一个……很显然的,曾经行走在鲜花与阳光之路的少女那说,那未免太清苦了。 尽管于他们所共同热爱的歌声一途上,两条道路称得上是光影倒错——但是,谁不想让柔润的嘴唇沾一点蜜糖的芬芳?谁又不想怀抱着带露的鲜花,去迎接清晨的初阳?而且,尽管此刻的埃里克无论对于少女还是巫婆都了解很浅,他也能隐约地预感到,这条通过割舍交换选择的道路几乎无法回头。 她今时不曾后悔,但是……但是当你做出踏上这条从未行过的道路,并且被告知永远无法回头之时,你又如何拥有那份勇气? “我当时的生活本身帮助了我与它一刀两断,”伊妮德说道,“即使我曾经依附于它,并差点被同化成那里面的一部分。”埃里克这才发觉他已经把最后一句话问了出来,他轻轻“啊”了一声,迟疑地问道: “能够完整告诉我……关于巫婆和交换的事情吗?” 他又非常快地补充道:“这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伊妮德安静地点了点头。作为一个还很年轻的女孩,她实在显得过于温柔端庄了。这种气质杂糅在她因为流浪而具有的、绝不同于一般贵族小姐的熠熠发光的精神之中,使她具有一种含蓄而包容的智慧。 她的温柔更近似于谅解,从骨子里渗出。难以想象那听起来自由,实际上却充满了不稳定和痛苦污垢的流浪生活,能使她保有这种温柔的气质。她不属于贵族或乞丐之间的任何一种阶级,她本人独一无二,无可复制,同时……闪闪发光。 “两年之前,我十七岁。正要从一种生活迈入另一种生活——大同小异,但后一种更加令人绝望。因为如无意外,那将延续到我生命的尽头,我感到我的生命在那时候就要终结了。而巫婆,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伊妮德的语速比正常说话时慢上一些,声音也低缓许多。面容很宁静,但目里有火星。她的声音就好像流水一样,潺潺地流过聆听者的心灵。埃里克模糊意识到伊妮德所说的“从一种生活迈入另一种生活”指的是结婚,他非常快地感受到了一阵抵触,但他并没有打断对方的话语。 “当我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个不可能再有的机会时,我就紧紧地抓住了。我那时候认为没什么能比当时的生活更糟,哪怕是拥抱死亡——我之所以没有立即拥抱死亡,是因为我还期盼着一线希望,然后我知道我不需要再等了。我告诉她我能够舍弃一切,财富、爵位还有名誉什么的,只要我能够离开那种生活——过上我真正想要的日子。巫婆告诉我说,她那里有一件东西十分适合我,那就是小美人鱼的歌声。” “我很快就被那歌声给迷住了——来自海的最深处,幽幽的水波柔情而澎湃,但她追随着天空的太阳。这样的歌声属于小美人鱼,我曾经最喜爱的一本故事书里的人物。它对我意义重大,而这歌声里本身就有着我想要的东西,就是追逐自己想要生活的自由。我想要逃走,像小美人鱼一样逃走。她需要一双脚,而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契机……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机会。” “巫婆答应了这场交易……那一夜之后,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公爵小姐面带微笑地躺在棺材里,像是一朵白玫瑰。而我带着歌声,带着对巫婆的承诺永远地离开了故乡。她在我离开之前要求我许下三个誓,那是伴随着海之歌声的三个誓言。在小美人鱼死去后,歌声上留存着她最后的精神,而我交换的目的又与之相合,因此我必须履行三件事:永远流浪,永不停留,永不回头。” “那也太苛刻了吧?”埃里克情不自禁地问道,他此刻已经完全被带入了伊妮德的故事、伊妮德的情感之中,“这要怎么做到呢?” “这三件事并不是那么死板的。”伊妮德解释道,她湛蓝的眸子流露出微笑的光,“三道誓言给我的束缚,实际上是从心灵而非行为判断。比如,它要求我永远流浪,只是不允许我产生在某处居留的念头。假如我只是为了生计,在横穿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之前,停留在先前的城镇多唱几天,那并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又比如永不回头,假如我只是回去取遗忘的东西,或者突然生病、不得不去刚才经过的药房看诊,这些都是允许的。” 她低声说道:“这三道誓言真正要求我的,是不允许产生居留之心、不允许被任何东西牵绊束缚、不允许我为任何人事后悔,而我永远只能孤身一人这么走下去。” “那我请您留下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埃里克立刻追问道,神情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不安的躁郁。 “不会。”伊妮德又笑了笑,很肯定地说道,“我留下来,是因为我打算与您探讨有关音乐和巫婆的话题,做完这件事后我就会离开。我没有产生为此停留的念头,也没有打算为这里的一切被束缚,所以我并不会得到惩罚——之前我曾经摸索尝试过誓言的束缚,当我长久且漫无目的地停留在一座城镇,我的身体开始逐渐虚弱。当我离开,我的身体又渐渐地好转。大概背誓的惩罚就是这样逐渐叠加,有迹可循,最终通向死亡——” 她在提到死亡的时候,神情依然十分安详:“我想,我现在大概没有这样的危险。” “可那就相当于有一把刀在逼着你继续往前走,”埃里克道,“你难道就不会怨恨痛苦?” “如果你曾经经历我此前十七年漫长的痛苦折磨,”伊妮德说,“那么旅途中的一切,已经值得感激上苍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总是一个人走着,没办法去回应留下的牵绊,没办法去长久地拥有一个朋友——是的,哪怕回信给路过时结识的朋友都算是背誓——我的心口便会突如其来一阵绞痛,提醒我我所背负着的誓言,以及,我为什么愿意背负这些。我就不会有任何的迟疑了。” 埃里克久久凝视她安详温柔的面容,几乎无法相信三道沉重的枷锁下,依然有人能够如此镇定从容,心怀感激。他觉得心里被一种从没有过的情绪填满了,温暖而酸涩,有着毫不灼人的光明气息,翻涌。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所以,包括您只能食用面包和清水,都是因为交换时的誓言?” “是的。”伊妮德安静地说道,“我舍弃了自己的财富,故我不能再享用富足的生活;我舍弃了自己的爵位,故我永不能提过往的名姓;我舍弃了自己的过往……我将没有过去可以回首,只能一路前行,永不停留。” 她又补充道:“而我不能凭借这歌声获得果腹以外的食物,甚至直接获得财物和名誉也不被允许——只能是由听过我歌声的人给我最简陋的饭食,从来如此。” 埃里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的面容,他很难有这么纯粹的、发自于内心的怜惜与善意——沐浴在他温存目光中的,也只不过是克里斯汀一个人罢了。而他,可能在认识克里斯汀以来,都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不曾想起过她——只有这个陌生女孩,以及她的故事,她的过往。这意味着什么呢?埃里克想道,但是伊妮德打断了他。金发少女轻声地询问道: “那么,您又有着怎样的过去呢?您又出于何等的缘故,与那位巫婆做出了什么样的交换呢?” 作者有话要说:*伊妮德的讲述还不全,后文会上帝视角描写她过去的生活。 *看完女主的誓言之枷你们明白本文弥漫的BE气息从何而来了吧:-D 第12章 无期徒刑 “我,”埃里克难得踌躇,他慢慢组织着语言,寻找一种最合适的方法开口。并不是说他现在没有倾诉的欲望,事实上他的内心此刻有无数情绪翻涌着要冲破堤坝。但埃里克却试图以一种最妥帖的方式,缓慢而郑重地导引出那些情绪。 这既是因为这次谈话对他而言太需要仔细对待,又是因为……那些情绪里夹杂的黑暗气息。他希望自己在剖析心灵的时候能真诚一些,又希望自己在少女看来能更好一些——尽管对方的微笑仿佛可以包容一切。“我之前被人们称为——歌剧魅影。” 人的心灵是一座伟大的宝库,一下子倒空了,这个人就会破产。埃里克也是如此。但此刻他要将这座宝库向另一个人尽量地敞开——这是何等的神圣庄严,又是何等的亲切、感动。 “丑陋就宛如无期徒刑。”埃里克说道,“我的命运从贫民区的一声哭嚎开始,最初就是掩耳盗铃的把戏——那个应该被称为母亲的女人给了我一块面具,这是她除生命外唯一给过我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件东西或许比生命还要有用。” “我被卖到了一座马戏团,跟着他们东奔西走,通过展览自己残缺的右边脸来为戏班主牟利。那是一段噩梦般的时光,但我的确从里面学到了点儿什么。” 他唇边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又很快掩去:“比如说邦加套索的使用方法——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利用它杀死了看守我的人套了出来。我用布袋蒙住我的脸,被一个好心人带着躲进了通风管道。我一直往里面爬……接着,我发现了一片广阔的地下湖,以及湖心岩石嶙峋的小岛。那是巴黎歌剧院的地底,而我就在那里安家,居住了十五年的时间。” “在黑暗不见天日的地底世界,什么都被藏起来了,也什么都被翻出来了。就连空气里漂浮着的,都是幽暗的味道。水滴顺着倒挂的尖石汇在一起,滴答地落入水面。漫长而恒久的安静,除了地上那光明辉煌的巴黎歌剧院,隐约传来的,华美灿烂的乐声……我被这乐声迷住了。我发现了一条又一条的暗道,我能够在各种角落偷窥这座地上的宫殿。以前我是一个奴隶,现在我是一个王子,我在音乐的世界里徜徉……很快,我就知道,巴黎不会有人唱得比我更好了。” “我在地底下长久地居住着,写下各种各样的乐章,进行各种各样的弹唱……音乐赋予了我幻想的翅膀,但丑陋却将我束缚在阴暗的角落。我心底的痛苦在黑暗无边的地底被加倍地放大了,无数次我彻底地从人类的文明中抽身而出,来到一种近乎于野蛮的境地。气喘吁吁,眼睛赤红地用头颅撞击着墙壁,像一头野兽般嚎叫……我的音乐更动人了,说实话,我不在乎它抽走我的生命里,我甚至希望这个过程完成得早一些。我半人半兽,半疯不活,只拥有音乐,爱它如痴又恨它入骨,那时候,我又是为什么活着的呢?” “也许是希望,是对光明的憧憬。有一天,那个小女孩来到了我的面前。祈祷室里,我听见她低声抽泣着怀念父亲,茫然四顾地寻找她的音乐天使。她稚嫩的小脸如此纯洁,棕色的眼眸如此甜蜜,虔诚的神情何等光明——我立刻被她打动了,我躲在墙壁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试着用音乐天使的身份接近她,为她唱歌。克里斯汀很相信我,她从此成为了我的学徒,我的救赎,以及……我的爱。”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命开始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埃里克说道,“我的音乐被这份爱意注入了柔情,又反过来滋养我干枯绝望的心灵——它发芽,茁壮,生长。我的眼光里几乎只能看见她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我是如此小心地呵护着她,铲除她成长路上的障碍,精心地照料她,等待她开花的那一天。但是我的嘴唇还来不及吻一吻这朵玫瑰花,她就被另一个人给摘走了。英俊多情的子爵,她儿时的玩伴。那个人看中了我的玫瑰……我暴怒了。” “我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克里斯汀带到了我的地底世界,我想要将我的全部向她敞开,包括那份深沉悲壮的爱意。但她揭开了我的面具……她怎么能揭开我的面具呢?她难道不知道,那是一道咒语、一个退路,她最后的护身符?她怎么能奢望我在希望被粉碎之后,还能保有原先的柔情和理智呢?” 他低声呢喃,仿佛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锁在一起。 “为什么呢,克里斯汀?我放她走了,我还是不能看见她的眼泪。但她立刻扑到了子爵的怀里,向他哭诉说,在黑暗中,有一头可悲可鄙的野兽,在觊觎着她的美好……我以为,在这么多年里我们共同分享的那个音乐国度之中——是的,唯独在那里,我不是一头野兽。我是……王子,也是她的奴隶。但她现在回到了地上的世界,也开始称呼我为野兽了。我怎么能接受呢……” “巫婆出现了,她问我要什么……我在心里想,给我一张通行证吧!一张人世与爱情的通行证吧!可是我的嘴里说,请修复我的容颜吧,不管付出何等的代价……于是,她拿走了我大半的歌声,告诉我这世上再无人能聆听这歌声,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丢掉了我和克里斯汀最后的羁绊,我换了一种方式孤注一掷。我不知道我在她那里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可是,这一天里我在人间得到的微笑比过去的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多得多。我是成功了?我是失败了?我获得了新生,或者我已经死去?我像一个幽灵,游走在巴黎的街头,唱着没有人能听到的歌曲。紧接着,我就遇见了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好像要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伊妮德,我是否已如同你一样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像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的不到人家原谅。——巴尔扎克《高老头》 第13章 神语人言 “我想,”伊妮德斟酌了片刻,才温存地答道,“我能够听见你的歌声,大概是因为此前的我的确已经死去,而完成交换之后,美人鱼的歌声又赋予了我另一种特质的缘故——您知道,她总不能凭空将歌声塞到我的喉咙里,一定相应地改变了体质作为媒介才是。” “但是,”埃里克的心尚未放松,伊妮德的话锋已然一转。含着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力量,金发蓝眸的少女慢慢地说道,“对于你的决定……我想,我的确有一些不同的意见。” 她惋惜地叹了一声:“你不应当用歌声去交换容貌的。” 那一刻,埃里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冰封在了血管里,耳边一片轰鸣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无法思考,大脑中一片混乱——接着,凝固的血管爆裂开来,冰冷的血液回流倒入心脏,有什么东西在嗡鸣作响。他的脸烧得通红,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愤怒袭击了他的心脏,甚至埃里克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愤怒——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很大的声音分辩道: “您这么对我说,那又是为什么呢?无论是歌声还是容貌,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我选择舍弃一样去成全另一样,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您又凭什么说我做错了呢?”到后面,因为情绪越来越激动,他几乎有些胡言乱语了。 “不,埃里克——冷静下来。”伊妮德同样站了起来,她用一种满含担忧和关切的目光望着埃里克——这使他倍感耻辱。金发少女伸出那双洁白的小手想要安抚面前男子狂躁的情绪,却被对方狠狠地一把拍开。“滚开!”埃里克吼道,像是某种受伤的野兽。 伊妮德于是不再说话了,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当她感到埃里克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她才开口说道: “您这么畏惧失败,又肯不给自己留退路,通常来说,是会后悔的。” 埃里克听完这句话之后也冷静下来了,他说:“但我已经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即使没有这个交易,我也会想尽办法去挽回我的爱情——” “用您的歌声?那应当是最适合您的办法。” “可是你根本就不明白,克里斯汀她——” “您真的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吗?”伊妮德突然发问道,埃里克不由愣了一愣:“什么?” “您真的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吗?”金发少女继续问道,目光湛然。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假如您真的是为了那个女孩,为了克里斯汀,那您为什么还没有去到她的面前,展示自己新生的容颜?您不是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为了她选择剥夺世人聆听天使之音的权利?那为什么我却见到您失魂落魄地走在巴黎的大街上,现在又要来向我寻求肯定?” 埃里克感到自己被激怒了。 “我当然是为了克里斯汀,为了我的爱情!”他吼道,性格中野蛮与狂暴的那一部分展露无疑。此刻他丝毫感受不到面前的是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少女,站在他面前的,是阻止他、反对他和克里斯汀在一起的一切,是否定他、深挖他在决绝背后的虚弱与迷茫的一切,是彻头彻尾的敌人——一个总和。他激烈地控诉道: “我爱她!你懂得那个吗?爱情就是诚惶诚恐,就是再三斟酌,就是想把最好的一切展示给她!我寻求肯定,那不过为了坚定我在她面前的信心!也许我有些盼着旁人来友好亲切地对待我吧——可那及不上克里斯汀爱情的万分之一!我对克里斯汀的爱情足够让我做出那样大的牺牲,您竟敢否定我的爱情!” “人的第一反应是不会骗人的。”伊妮德喃喃地说道,埃里克剧烈的话语恰恰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虚弱——与孤立无援。但她叹了口气,没有再为难这个陷入自己情绪的可怜人。 “我并没有否定您的爱情,”她道,“而且我也并不认为,向旁人寻求肯定,无论是爱人还是尘世——那些都不是可耻的。没有歌者不需要听众,没有一个人不需要诉说和倾听,活在这世间——只是你若要用神的语言说话,就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听得懂。” “你用神的语言说话,人们又怎么会听得懂呢。”伊妮德悄然重复道,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神色渐渐沉寂下来。金发少女很勉强地笑了一笑,回到之前的话题。她轻声叹了口气:“况且,埃里克,爱是不能遭受誓言的要挟的。” “爱情是不能遭受誓言的要挟的——你使它背负得太过沉重,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上面,这反而会伤害到爱情的本身。”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删掉了一小段话,“我是伊妮德,也是爱丽儿。一部分的她死去了,另一部分的她则以歌声、精神乃至枷锁的形式活在我的身体里。正如一部分的我也选择了死亡。”这是伊妮德能听见埃里克歌声的原因。但是感觉放在正文会给大家造成对女主身份认知的混乱,就放在有话说作为补充了。 *总体来说,伊妮德还是自己的人格,但她在接受歌声的时候受到了爱丽儿的影响(自由;舍弃原来的生活追逐自己想要的;乃至爱情)。爱丽儿留下的不只是枷锁,还有一部分对于相爱之人的祝福——会促成本文的唯一一个he支线。 *神语与人言的矛盾,恰恰是两位主角一放弃、一出走的原因。伊妮德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她的“神语”,这是她之所以显得那么温柔坚定的原因,也是她认为埃里克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原因。 第14章 犹疑之痛 餐桌上陷入了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寂静。 伊妮德轻声叹了口气。她天生具有温柔包容的品格,因此纵然曾经的她独怀神语、郁郁而终,旁人眼中的公爵小姐也总是温柔优雅的。 金发少女拥有一种独特的,引人诉说心语的气质,这种气质在两年的流浪生活中因为心灵的愈发纯净而更甚。但伊妮德固然不曾利用这种本领去中伤任何一人,哪怕她同时具有着极为敏锐的慧眼——唯独埃里克。 这个奇谲丰富、挣扎扭曲的黑暗中的灵魂,固执地寻找着救赎的光束,并且不管不顾地要给它穿上一件爱情的外衣。他的自我是如此强烈,尖锐而敏感,痛楚而不安,乃至连灭顶的黑暗或毁灭都近似于壮美了。这些都使得伊妮德联想到自己——是的,他们是如此不同,但他们又有着如此多的相同。同样饱满的情感,同样丰盛的灵魂,同样的独一无二与决绝,区别仅仅在于伊妮德宁可让曾经的公爵小姐死去也要保有这份独一无二,埃里克正为了认同的满足而泯灭自我。 针对自己魂灵的谋杀是何等之残忍,伊妮德不会认为自己有资格为谁断言前路,但她的确不想看到这样的埃里克……在挣扎的苦痛中嘶吼咆哮,逐渐消失。她太明白那种感受了。 “我当然同情您的不幸。”伊妮德开口说道,目光真挚,声音温柔清亮,含着某种深沉优美的情感——那并不会使被同情的人感到不快,因为她所同情的对象乃是一切苦难的本身,“但是埃里克,您肯定知道真正的自我藏在什么地方吧?有一些人或许无法理解,但你不可能永远说话给自己听,你会因为孤独而死的。是的,说话,歌唱是你唯一的语言——这一点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便发现了。” “难道我不能学会第二种语言吗?”埃里克反问道,“我可以写下曲谱和乐章,它们同样抒发着我的内心和魂灵。我能够与人交谈,拉小提琴,正常地进行交际——”他的目光骤然地阴沉下来,“还是您认为,像我这样的怪物,已经失去了同常人交流的能力?” “不,埃里克,你怎么会这样想?”伊妮德轻声说道,“有一些人生来就注定只能用一种语言说话,剥夺这种语言就如同剥夺他们的生|命|之|光——难道歌唱不曾使您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吗,埃里克?那种从嗓子眼里迸溅出来的火光,不曾使您领悟到独一无二的寂寞与欢畅?当您失去它的时候,难道不曾感到莫大的惶恐与无限的感伤?假如您今天不曾遇到我呢?您是否会回到那幽暗的地下宫殿,继续用头颅撞击着墙壁,犹如一头困兽被逼入了绝境?您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埃里克的情绪是如此的激烈,他的心就如同一座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喷涌出无数绝望的毒浆。他竟有那么、那么多的情绪可以供这一整天的喷发,伊妮德在始料未及之余,又不禁细思埃里克究竟熬过了多少年的孤寂。他的心灵积压了多少的情感啊! “那么您就是按世俗里光辉凛然的说法那样认为,代表深沉心灵的歌声比肤浅的容貌更重要喽?是啊,是啊,一般而言人们是会歌颂前者,哪怕是我也会这么说的——我依然认为前者更为珍贵,可那不是我要的,伊妮德!命运对我已经如此不公,我愿意牺牲自己去改变它,难道有错吗?我已经付出代价——付出我最为珍视的歌声,为什么还不能去过想要的生活?难道我就必须要扮演传说中可怜卑微的角色,非要顶着一张残缺的脸去寻找所谓的意义吗?可是生活不是剧本——也没有人为我写一个圆满的剧本。我受够了!我现在只想要被认可和接纳,被发现——从前我拥有歌声的时候也不曾被人珍视过呀!伊妮德!我不是一个逃避的懦夫,但我总有选择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利吧?是呀,歌声关乎心灵,但我并没有完全失去它!我自己还拥有它,我自己还能听到它,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后悔,只除了我和克里斯汀的牵绊被暂时切断了——但是我会找回来的,我会重新建立的,而且比之前更好。这样的话,又有什么不对呢?” “您想要被旁人看见——那好,现在您得到了英俊的容貌。可是旁人看见的真的是您吗?埃里克。不,我当然不是在指责这容貌的虚假,您当然值得——您的灵魂甚至值得更好的。可人家看见的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且完整的你仅仅藏在自己的歌声里!也许您一开始会为他们虚浮又发自内心的友善而欢欣不已,但不需要多久您就会感到寂寞了,我正是深知这种寂寞呀!告诉我,埃里克,您是更愿意与他们说话,还是更愿意为我歌唱?哪怕我现在正与您交谈,我所看见的您的灵魂也是凭借先前的那歌声呀!我们的心是一座太广阔的湖泊,一旦阻隔了水的流动,便会逐渐地发臭和死去。通常来讲,一个人的心灵会连接着许许多多的支流——可是那并不包括您,您天才的心灵仅仅只拥有那一个活水口,一旦建起了堤坝,您就被彻底地堵塞在里面了!当您听到我这样的言辞,就不会感到痛苦和抑郁吗?” “可是我情愿与克里斯汀永远地呆在地底,她就是光,就是我一切的希望!只要有了她,生命便会自然而然地光辉灿烂起来——和她一起堵塞在堤坝里又怎么样了?何况我总能通过一条小水管给外界一点声音吧,我又不是哑巴,我又不是残废!” “爱情或许能够遮掩许多的罪孽,但那并不包括您对自己犯下的!更何况……” “何况什么,伊妮德?我还没有请教请教您呢?高尚如您不也是同那巫婆做出了交换,拿财富和身份地位换到了美人鱼的歌声吗?我不曾干涉您的决定,您又为什么要来指责我呢?难道这世上只有您有着去交换、去获得自己想要的权利?我就不能拥有幸福吗?或者只是因为您所放弃的是肮脏的金钱,而我放弃了心灵的歌声,所以您就比我高尚?我们俩没什么不同——都是不能面对惨痛的命运,割舍以求最后一搏的胆小鬼!懦夫!” “但是我和你不一样,埃里克。”伊妮德叹息着说道,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反倒又柔和下来了,透着一种担忧的焦虑,“我和你不一样。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而我不会。” “我不会后悔的。”埃里克硬邦邦地说道,两个人都默契地终止了这场对话。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想法,未必认同却肯定记在了心底。几分钟以后,埃里克再次开口说话,声音显得礼貌恳切多了。 “那么,我能冒昧地邀请您留下来,再住一段日子吗?假如不会触动诅咒的话。” “您拥有我的许可。”伊妮德,花了很长的时间,重新露出一个宁静而温柔的笑容。埃里克实在太像当初的她,只是一个想清楚了而另一个没想清楚——伊妮德很清楚刚刚完成交换那段时间的情绪,那种无法抑制的沮丧、迷茫和悔恨,哪怕如今的她并不后悔,当初也是从那段时期走出来的。她想尽力帮埃里克度过这段时期。 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心口并没有迎来剧痛。因为此刻的她是如此自然而然地留下来帮助一个刚刚结识的朋友——伊妮德展露了舒心的笑意,宁畅如清晨的海风。埃里克同样露出了笑容,一个非常自然、却因为这份浅淡的自然而显得不普通的笑容。这一刻,他们在透过纱窗的阳光中对视,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有着经久的默契。 “我们来唱歌吧。”埃里克提议道,伊妮德微笑着点了点头。无论是谁,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在期待着这一时刻了——激动人心,又带着格外的、独属于命运的厚重气息,像是翻开一本神秘的书,或是展开一场关于心灵的伟大冒险。他们都微笑起来了。 片刻之后,海的歌声与天使之音一同在这座郊区别墅中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真是写得爽爽哒,两位主角互相进行心灵的鞭挞 *我觉得埃里克真的很文明了,虽然言辞激烈但也没有音乐剧里对克里斯汀的尖刻比喻(可怜的小克)。他目前对于伊妮德的光明气质还是比较收敛的……当然后期就反弹得很厉害了2333喜闻乐见。 第15章 两座界桥 那是一种旷远的辉煌。 海的歌声与天使之音一同响起,前者清亮柔和不失婉转,后者高亢伟丽难掩雄奇。两种灿烂的光芒在彼此的精神世界里交相辉映,又投射在现世里他们如痴如醉的面容上。 伊妮德轻声吟唱,海洋的深处藏着明净透彻的心灵,而埃里克以烈火焚烧般痛苦狂郁的歌声回应,交织成一幅天上地下、纵横浩荡又不失细腻的美丽。火烧云烧到了宁静大海的远方,心潮犹如波涛汹涌澎湃。他们携手徜徉在音乐的国度,进入到对方浩瀚而陌生的精神世界——前所未有的惊叹,前所未有的欣喜,与前所未有的满足充盈着心田,又反过来滋养了灵魂。 他们携手歌唱到黄昏将尽,西边的最后一丝云霞也渐褪去了华色,埃里克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止住了。并非是他不想歌唱到日日夜夜,而是伊妮德的歌声——至少此刻伊妮德的歌声,带着太多光明的气息,而他则替黑夜而歌。待到夜色侵袭,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黑暗世界的王者,驱使着无尽的伟力,同时也将打破歌声里的平衡。 他们极有默契地在夜色彻底降临的前一刻停止了歌唱,伊妮德白皙的面容上泛起淡淡的晕红,她侧过头向他微笑,埃里克却在此时轻声叹了口气。 “您怎么了?”伊妮德询问道。随着她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别墅里已经次第点亮了蜡烛——魅影的魔法同样延续到了地上世界,交相辉映的烛火衬得别墅里朦胧而神秘,但伊妮德不过看了一眼就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埃里克的身上,“我以为您刚才还是欣喜非常的。” “的确如此。”埃里克低沉地说道,声线优美宛如大提琴的音色,他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伊妮德,道:“可是一旦想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我就不由悲伤起来了。” “您怎么会这样想?”伊妮德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聪慧如她很快找到了原因,她轻声地问道:“因为那歌声仅仅是交换而来,并不真正是我自己的?” 埃里克迟疑地点头,不通俗务如他也能体会到这句话的不体面。然而他的确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他的心是如此焦躁地一面渴求着真实,一面期盼着浮饰。他连忙地补充道:“并不完全是那样,我仅仅是想到了自己——” 有那么一两秒,他的眼神是放空的,似乎彻底浸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但很快,埃里克抬起右手抚摸上了自己光滑、完整的右边脸,苦笑道:“这一切就像是做梦,这本也不是属于我的容貌,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您呢?只不过,一旦想到美丽的背后是虚假,我便难以自抑地感到悲伤和畏惧了。一切都是假的,可它们看起来太像真的了。” “埃里克……”伊妮德呼唤他的名字,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埃里克突然的发问打断了她。他道: “伊妮德,你是怎么有勇气放弃原来生活的?” 金发少女沉默了片刻。埃里克一向知道伊妮德有一双澄净明澈的蓝眸,但此刻她的眸子里跳跃着近乎愤怒的勇气,那种压抑之下迸溅出的火光——她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了掌心,她缓慢、却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痛恨,咬牙切齿地痛恨。” 埃里克不再说话了,他安静地等着伊妮德说下去。而伊妮德轻声叹了口气。 “被梦想俘虏的人就是在追逐着自己的噩运。”伊妮德道,她渐渐平静下来了,“最怕的不是‘他们’有多无知愚昧,而是有朝一日我也不自觉地沦为其中一员。这种恐惧对我来说几乎是灭顶的。我要逃,我要从界桥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天大地大,总有人听得懂我的声音。就算我找不到那个地方,至少我也可以一路地逃下去——我不会止步。” 她轻声地说道,安详与温柔重新回到了那张面容上,她具有一种画家将要用光圈来表达的圣洁气质:“他们试图埋葬我们,可他们不知道,我们本身就是种子。” “而我们从旁人以为的坟地里生长出来,冒出青翠的绿意,然后让风带着新的种子去往更遥远的地方。”埃里克喃喃地接道。 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不需要伊妮德回答先前的那个问题了,因为他已经自行心灵相通般地得到了她的答案。这答案藏在她的话语中,藏在她的面容里,也藏在她的眸光——那温柔的眸光。 这种眸光难道是歌声所赋予的吗?他看见的灵魂难道不属于伊妮德自己吗?埃里克为自己先前的偏执感到几分荒谬般的好笑,又不禁动容——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来自伊妮德自身的吸引力而非歌声赋予的魅力。这份吸引力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剥去了歌声的外衣,他更能够好好审视伊妮德本身。她不是一台会唱歌的机器,她是个人,一个能令埃里克自愿打开心灵的人。埃里克感到自己真正地平静下来了。 伊妮德的歌声是她与自己晦暗的过去决裂,奔逃通向另一种生命的界桥;而埃里克的容貌则是他选择的全力一搏,企盼光明与爱情的又一座界桥。无论是伊妮德的歌声抑或他的容貌,都仅仅是一种媒介,是二人自己选择的界桥——连通世界与心灵的孤岛。 但是他究竟有多幸运?埃里克心想。他居然遇到了一个不需要那座界桥就能天然懂得他心灵的人——但假如不是他们双双做出了交换,也不会有今朝的相遇了。 他暂且地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对伊妮德说道:“那么,我让人为您准备休息的地方——等等,那道该死的枷锁不会要求您必须睡在草堆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试图埋葬我们,可他们不知道,我们本身就是种子——墨西哥谚语。 第16章 重逢时刻 伊妮德自然没有真的去睡草堆——誓言之枷虽苛刻,还不至于太过刻奇。华屋与贫居俱是流浪的一部分,之前的限制只是不许她以歌声谋求生存之外的利益。伊妮德在埃里克为她准备的卧室里度过了很安恬的一夜。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共同享有了一段跳跃着明亮火光的日子。歌声、思想或者灵魂在这幢巴黎郊区的别墅里尽量飞翔,时而相合时而碰撞,在疲惫之后又回馈给歌者极大的安宁。 埃里克的人生中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时刻,但对伊妮德却似乎只是常态。他们刚开始只是谈论歌声,后来加入了诗和其余的艺术,并且延伸到了建筑的范畴。伊妮德非常博学,埃里克惊讶她读过那么多的书。 “毕竟那时我唯有通过阅读才不至于使心灵一潭死水,逐渐干涸。”伊妮德在埃里克发问时如此回答他。 埃里克对于伊妮德那隐晦的过去简直有点儿迷恋的意味了——当然,不是那种生活本身,而是身处其间的伊妮德。想到金发的贵族少女如何垂下纤细羸弱的脖颈,白皙柔软的手指细细拂过一行十四行诗,口吐玫瑰与夜莺的芬芳,他便心醉神迷。自然,那些也不过是表象,真正引人入迷的是那个陷于痛苦的灵魂——智慧遭遇苦难时的闪光。 他被那一副场景给迷住,接着又忍不住细细打量面前神色安详宁静的灰袍少女,仿佛从其中就得到了某种坚定的力量,心也不自觉地宁静下来。 “真希望我能为那时候的歌唱。”他温存地说道。这种不带棱角的感情在埃里克身上是很少见的,但是一遇见伊妮德,它们便如新芽般破土而茁壮。 “那么让我们来唱吧。”而伊妮德也微笑着说道。 他不再那样多地想起克里斯汀,至少不再是那样迫切地思念她,因为他的心被另一种感情所填满。他是如此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种感情,因为释放出那份感情的光源——是的,他如今很愿意在心底如此默默地称呼她了——迟早要离开。 伊妮德与克里斯汀截然不同,这份不同因为他在感情里的身份而愈发鲜明。 在面对克里斯汀时,他自动成为一只飞蛾,于是克里斯汀便成了那烧尽一切的焰光;而面对萍水相逢的伊妮德时,他清楚对方一切言语皆出于善良温柔的天性,于是便也如劳累旅人接受月光的爱抚一般,默默铭记和感激。 埃里克并没意识到的是,他从伊妮德那里获得的正是回归人世后第一份平常而正面的感情,建立起的也是同样的回馈机制,这些对于他而言实在不寻常。 他只是本能感到对方的珍贵——埃里克真不愿意失去这段时光,为此他竟然短暂地忘记了克里斯汀。 但等到他们一同唱完这一首忧伤而希冀的歌曲后,伊妮德还是提出了那个埃里克有意无意回避着的话题:“埃里克,你不想要再出去走走,去街上看看吗?” 埃里克浑身一震,隐秘的恐惧像针密密刺在心头。这几天他躲在自己的别墅里,好像还不必立刻去面对那些改变——在这个只有他与伊妮德的世界里,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失去。他拥有能够被聆听的歌声,还有一副漂亮的容貌,但他又清楚对方所看重的是前者,乃至他的灵魂。 然而他肯定要离开这个壳子,因为这本就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但如今的他在畏惧什么?这份畏惧甚至压过了对克里斯汀的火热爱意,仿佛离开这里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本身就回不去了,原本的世界不复存在。他不是已经在初遇伊妮德的那个雪后清晨感受过彻底的孤独和寂寞了吗? 那时的他自信克里斯汀的爱能拯救这份寂寞,但现在到手了英俊容颜的他却不愿面对那份寂寞了。这是人之常情的可鄙,但可鄙背后仿佛又有一点宿命的阴影。 埃里克暂且摆脱了这个念头,他慢慢、慢慢地说道:“好啊。” 接着他又用很快的速度补上一句邀请:“您会和我一起去的,对吗?” 伊妮德和他的灵魂之间有一座界桥,克里斯汀的爱情肯定会更好,但是谁能不留恋已拥有的呢?尤其当他是个一无所有、才归人世的被弃之人时。 他对伊妮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依恋,歌剧魅影从不软弱,但重回世间的埃里克心想,他可以试着和人建立关系,尽管她终归要走——这又使他的心里感到很不痛快了。 “那当然。”伊妮德回答道,她湛蓝的眸子安详而温柔,“您知道我为什么留下来。” 为了帮助同样接受了巫婆的交易的埃里克走出最开始的迷茫痛苦——突然间,埃里克的心阴郁下来,他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更希望摆脱那种软弱的情绪,还是更希望她留下了。 在两天之后一个微风轻柔、阳光明媚可爱的日子,埃里克与伊妮德一同离开了这幢他们居住了五日的别墅。 伊妮德依然是灰色的长袍,但已洗得很干净,与她近乎灿烂的金发和太过安详的蓝眸映衬,朴素中有种修女的圣洁。而埃里克,他原本情不自禁地想用厚厚的黑斗篷将自己裹住,就好像这身魅影的盔甲能给他庇护——但伊妮德制止了他,她的目光既使他羞愧,又令他动容,在她的目光里他将是安全的,又会是赤|裸的,好像一个婴儿。 伊妮德为他挑选了一套衣服,埃里克简直羞于面对镜子的冷嘲热讽,但伊妮德说:“您很英俊,埃里克。” “您俊美得就像个王子。”她又补充道,坦然的赞美给了埃里克信心。 他慢慢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依然有些陌生的俊美容颜,但却契合着他的骨架和气质。而那套做工精美、料子贵重却并不张扬的服装,即使穿着直接走入一个中等规模的茶话会都不会显得失礼。他的确像是王子,但首先又是个艺术家。他尝试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那是个失败的微笑,他紧张地盯住自己的眼睛,明白确实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走吧。”伊妮德笑着这么对他说道。 “假如遇见克里斯汀,我该怎么办呢?”这是埃里克出门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几乎是惶恐地向她讨教,在自信与自卑的两端滑落,忐忑地想要把握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难道要告诉她魅影的新把戏?她是个虔诚纯洁的女孩,必定会认为我与魔鬼交换了灵魂。而且一旦我坦诚自己的身份,她必然会因为惊吓而逃得远远的。我既不想再次使用粗暴的手段,又急于谋求一个展露新我的机会——” 伊妮德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她打断埃里克道:“那么就告诉她您是一位作曲家——作曲家埃里克,新近到巴黎。您可以以全新的身份去认识她。” “我是一位作曲家。”埃里克呢喃道,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世的身份仿佛给了他某种底气,甚至超过“作曲”本身,“对的,我是作曲家……埃里克。” 他念出自己的名字时有一种难言的痛苦,那听起来就像是责备。伊妮德并没有追问下去,但埃里克清楚其中的缘由:因为他都不需要、他竟不需要换一个名字去接近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知道他是伪装的天使,恐怖的魅影。 几个小时之后的埃里克必须要庆幸自己出门之前的先见之明了——因为当他在画廊猝不及防撞进那对蜜糖般的棕色眼睛,心里因为悲哀和喜悦剧烈地疼痛起来,却只能看着棕发少女满面惊慌地后退时,他居然还能抑制住声线的起伏,用尽量平缓的语调说道: “您好,戴耶小姐,我听过您的歌剧,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我的名字是埃里克,是一名作曲家,新近到巴黎。” 第17章 番外:命运齿轮 拉斯丁·康诺利夫人一向热衷社交,从康诺利伯爵府发出的请柬自然也是独一份的精美。因此早在公爵小姐纤细白嫩的手指展开那份勾勒着繁茂玫瑰花藤的请柬之前,她就已经清楚邀请人的姓名了。但是一个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了她。 “公爵小姐,您应当让请柬好好呆在桌上,安安静静享用您的下午茶和阳光。等到三点钟盖伊女士过来的时候,她会为您读信的。” 贝纳·沃德严肃刻板,哪怕最好的钟表匠也不能造出如此恪守秩序的杰作。他因为公爵府累世的荣耀而骄傲,更深深地迷恋着那些匀称而优美、宛如希腊大理石像的秩序条文。这位忠诚的老管家是如此热爱自己的职责,尽管他也曾为公爵夫妇的先后去世悲痛万分,但那不过更加坚定了贝纳守护这个古老姓氏荣耀的信念。他就如同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守着昨日的剩骨头,对妄想中每一个冒犯它的人龇牙咧嘴,狂吠不已。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小主人,公爵年仅十岁的独女。 公爵小姐微微抬起头,她戴着一顶帽檐很大的蕾丝无边系带帽,牢牢地藏起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两条宽大的丝绸系带在下巴上打了个很牢的蝴蝶结。她的脸色是那种不太健康的苍白,面容虽然细腻得如同东方瓷器却因为过度的苍白而有些失真。黄金般的鬈发则具有截然不同的灿烂,但更深的东西则刻在她那对湛蓝眸子里——沉静又带着莫名的悲哀,里面偶尔有细碎的光一闪而过。 这位年轻的小姐刚打算开口说些什么,老管家鹰一样敏锐的目光已然发现了公爵小姐耳畔散落的几缕金发。他十分威严地瞪了侍女一眼,命令另一位年长的妇女上前为小姐重新整理头发,务必将所有的黄金色都藏进米白色的帽檐里。等到他终于能够满意地打量公爵小姐的形象,并且感到完美无瑕了,贝纳才宽和地笑了笑,继续先前的话题:“小姐想同我说什么?” 整个过程公爵小姐就如同一只随人们摆布的玩偶,她甚至过于安静温顺以至于人们怀疑她是否还活着了。但随着贝纳的这句话,公爵小姐就如同被惊醒了一样,湛蓝的眼珠很用力地一转,里面迸射出什么光——贝纳咳嗽了一声。先前那种初醒的生动神情在她的脸上消失了。 公爵小姐很安静地说道:“谢谢你,贝纳,没什么。” 她侧过头,半张还未长成的面容忧郁而端庄,有着痛苦的魅力。公爵小姐假装自己是在欣赏墙壁上金色的藤蔓花纹,但她微微张开的嘴唇里还是吐出了一声叹息。 ———————————————— 稍晚一些时候,公爵小姐还是得知了那封请柬的内容——康诺利夫人举办了一场赛马会,邀请公爵小姐前去观看。艾若拉一言不发地合上请柬,贝纳立刻在一旁以热切但并不过分的口吻劝说道:“小姐,这对您来说是一个很合适的社交机会——” “我有点累了,贝纳。”艾若拉垂着头,因为她先前是阅读的姿态,所以这个动作并不会招来苛责,同时恰好让阴影藏住了她的神情,“你知道我的身体不适合外出。” “但是——”贝纳·沃德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狂热之中,他的声音比先前热切了好几分,里面还隐隐掺入指责的成分,“艾格蒙特大公也会去,小姐。您应当陪同您的未婚夫,这对您的爵位和财产有好处。” 艾若拉依然垂着头,这个姿势保持太久以至于贝纳都感到有些不对,他刚准备严厉地提醒他,她便一下子抬起头来,面容上有一种隐忍的、但同样令人心碎的神情,她说道:“贝纳……” “您得去。”于是,像过往无数次那样,贝纳·沃德又一次代替她做出了决定。艾若拉安静地注视着他,正因为知道对方完全相信自己是为了她好,这场荒谬的闹剧才更令她痛苦。她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 “您应当休息了。”贝纳连忙说道,大部分时候他都很愿意把她的身体情况排在第一位。但是在送她到卧室门口,即将告别之前,这位老管家又用慈爱的、过来人式的语气说道:“小姐,艾格蒙特大公漂亮、富有并且随和,有权有势。最重要的——是的,对于你们这些年轻小姐来说最重要的,他同样对您很有好感,这难道不是我们最好的结婚对象吗?” 艾若拉没有说话,她的蓝眼睛就像安徒生《海的女儿》里所描述的、小美人鱼与姐妹们所居住的深海,静谧、幽深,潜藏着无数秘密。她神情疲倦地吻了吻贝纳的侧脸,回到自己的卧室,摘去了蕾丝帽,脱掉了长长的丝绸手套,然后就着侍女的手慢慢喝下一碗黑色的苦药。她睡着的神态如此宁静又如此不安,就好像是受难的女神。 天使都会为这副场景而心碎。 ———————————————— 两个礼拜之后,艾若拉裹在厚厚的羊毛披肩里,坐在贝纳精心安排的马车上不断地咳嗽着。她苍白的两颊泛起了一些病态的红晕,但这红却使得那苍白更加触目惊心,对比之下形成一种妖异的美感。那就好像是白雪公主的母亲刺破手指落在雪地上的一滴红艳,但艾若拉显然更加病态。她知道仆人们猜测她活不过这个冬天。 但她应当活下去,为了生命里也许会出现的某样东西。艾若拉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她就如同过往那些痛苦的时刻一样,把精神沉入书籍编织的美好世界,然后唇边露出恬静的微笑。她能有机会读到那些书必须感谢好几个女人,可惜的是母亲并不在内。艾若拉沉了沉心,刚想要进入那个世界,蓦然间,她感到另一种更加美好的东西击中了她的心灵。十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首先被唤醒的是耳朵。 不,这一切都无足轻重了。艾若拉仿佛见到一束美妙的光从幻想中照进了现实,她顾不上贝纳的斥责了,急切地掀起厚厚的车帘——那声音更清晰了,同时,艾若拉被这种美妙的声音所迷醉,带着一丝微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她又急忙地睁开,想要调动所有感官记住这不可思议的一刻。贝纳大声的疑问已经在车后不远处响起,似乎在询问她需要什么,但艾若拉全部都顾不得了—— 那是小提琴的声音,混杂着醇厚的男音与小女孩清脆的童音。艾若拉听过不少的小提琴演奏,但从来没有谁的演奏能像这个人一般柔情、迷醉而心旷神怡。像是旷野带着花香的微风,又像是泛舟湖泊时微微潮湿的空气,这些在书本中阅读之后的想象,全都具体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仿佛真实的记忆。一个又一个闪光的碎片跳动着,那小提琴手简直有魔力。这时候,艾若拉看清楚演奏者和他的伴唱了。衣衫简陋陈旧但整洁朴素的中年男子,还有他身边戴着红围巾的女孩,那显然是他的女儿,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她的歌声活泼欢乐,但唱得仿佛不是那么专心,此刻更是好奇地看向了这一行人马车的方向,艾若拉的眼睛猝不及防与她相对了。 那是个面色红润、肤色微蜜的女孩,棕色的鬈发,大大的眸子里满是天真好奇。她看上去那么活泼无邪,又那么纯洁可爱,红围巾衬得她愈发亮丽,那有些旧的裙子都动人起来了。艾若拉凝望着她,她也冲艾若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金发雪肤的公爵小姐,那对哀愁的蓝眸里涌动着什么异样的情绪,她们仿佛两个截然不同又偶尔交汇的世界。那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冲动击中了艾若拉,她对从后面赶上来的贝纳·沃德,以坚定的声音命令道: “请那对流浪的父女停一停,我想要听他们唱歌。” 贝纳看上去完全被这个不符合身份的要求惊呆了,他困惑地看着艾若拉,仿佛无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艾若拉这一次无法妥协了,她用从来没有过的坚定语气说道:“我要听他们唱歌。” 老管家大概是惊讶过了头,又或者意识到小姐这一次的决定无可更改,总之他默默注视着她,像是在神游又像是在思索,没有阻止艾若拉命令另一个侍女去向那对父女传话。艾若拉的心在砰砰地跳着,她让人完全挂上了车帘,把马车停在那对父女非常近的地方,她现在能完全看清那个小她两三岁女孩脸上可爱的雀斑了,她冲她温柔一笑。 “对不起。”她说道,声音柔和而略带含糊的拖腔,“冒昧地打搅你们,可以请你们为我唱一首吗?随便什么都好,我很想听。”她的口音有一点法国贵族的味道,但不多。 那个中年人擦了擦他的琴弓,很镇静、甚至很和气地问道:“那么小姐,您想要听什么呢?”他看上去就像经常为贵族演出似的——几分钟之后,贝纳终于想起要提出抗议,但中年人在艾若拉的坚持下报出了自己的姓氏。他姓戴耶,是非常有名的丹麦小提琴家,于是贝纳也没有理由阻拦了。“克里斯汀,你有什么问题吗?” 戴着红围巾的女孩子紧张又自信地露出一个笑容:“爸爸,我会唱你所有的曲子。” 这一次,艾若拉沉默了很久,因为无法草率地对待这个可能一生唯一的——两个世界的交错机会。她沉默到仿佛再也不会做出回答,但是在克里斯汀眨巴着眼睛向父亲寻求答案前,公爵小姐温柔而涌动某种情绪的声音传出了马车: “Aurora——这是我的名字,请为我唱一首关于这个的歌曲。” 贝纳看起来更加不赞同了,但他挣扎了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公爵小姐所等待的,神奇时刻。接着克里斯汀歪了歪头,天真又好奇地问道:“曙光吗?这真的是一个好名字。爸爸,”她转向她那位慈祥的父亲,“我唱您之前写的《曙光赞歌》如何?” 老戴耶的回答是拉出了小提琴的第一个音阶,他唇边是温和包容的微笑。于是克里斯汀便带着无限的欢乐与爱意跟随着歌唱起来,女孩清脆的声音显然不够甜美,但却明亮,充满无限的希冀,那就像一只飞翔的云雀……天地间只有她的歌声与父亲的伴奏,整只车队都安静下来了。艾若拉阖上双目,安安静静地聆听者,仿佛洗涤了灵魂。不多时,眼泪猛烈地涌出她的眼眶。 很久之后世界都是安静的,戴耶父女的表演结束之后艾若拉都没有说一句话,她沉浸在那个奇异的世界里,同时不停地哭着、剧烈而无声地泪流着。贝纳终于想要劝她一两句话,但是他又找不到言辞。他让人好言送走了这对父女,克里斯汀还在好奇地说着童言稚语,但艾若拉却只是埋首哭得更厉害了。良久,她睁开眼,苍白的面容焕发着奇异美丽的光彩,像是得到了一切又像是失去了一切。她一言不发地任由侍女为她擦脸和重新梳妆。 寂静了许久的车道终于又响起了马蹄的喧嚣,但并不是来自公爵小姐的车队。从路的另一边飞奔过来一匹黑色的骏马,上面坐着的男孩笑容张扬又轻浮,金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光。策马而来的少年人大声地喊着:“艾若拉——艾若拉——我等了你很久,你为什么还没有到?你出了什么事情吗?”在他的身后同样有数匹骏马在追赶,他们也在焦急地喊着:“艾格蒙特大公!艾格蒙特大公!” “您还好吗,小姐?”贝纳凑到马车边问道,声音里既是对艾格蒙特莽撞行为的不赞同,又是对此举抬高了自家身价的微妙高兴。他又是先前那个钟表般严密的老管家了。 艾若拉——按了按她的眼角,接着唇边流露出怅然的微笑。她甚至不用贝纳提醒,已经用一只戴着珍珠色丝绸长手套的手掀开了车帘,露出半张脸去回应那个不耐烦又关切的少年。她说:“艾格蒙特,我很好……我太好了。” 艾格蒙特凑到她的车窗边,嘴里还在细碎地抱怨着,但眼睛在看见她面容的那一刻就放射出快乐的光芒。他凑过来,又像是笑,又像是想要吻她,但最终只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傲慢地说道:“艾若拉,你居然让我等了你一刻钟——但看在你愈发美丽的份上,我原谅你。还有你今天必须支持我,我肯定会赢得这场赛马会。” “我的错,艾格蒙特。”艾若拉说道,她示意马车继续前行,艾格蒙特立刻高兴起来了。他骑着马在车窗边,随着马车的速度慢慢地骑着,不一会儿就忍不住自个儿朝前策马狂奔起来,但又不一会儿就满脸不耐地回来。贝纳瞅准间隙拼命交代着艾若拉什么,而金发的公爵小姐带着几分钟以前一模一样的怅然笑意回首,却什么都没看见。 贵族小姐坐在华丽精致的马车里前去参加赛马会,而平凡活泼的女孩随着父亲周游世界——命运总是这样交汇又分散,然后去往不同的世界。艾若拉深深埋在心底的那个……向往的世界。 它要么在未来某一天死去,要么在未来某一天复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发生在正文时间线数年之前,艾若拉十岁,克里斯汀七岁。 *采用部分原著设定,戴耶带着小克四处浪。小克十岁的时候老戴耶死去,她被接到巴黎。 *所以大家明白女主为什么要交换歌声了吗2333.命运啊它就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第18章 失落歌声 克里斯汀被夏尼子爵护在身后,面上满是慌乱惊惧,棕色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安。唯独一丝犹疑固执地牵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的目光怎么都无法离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天神般的俊美叠着地狱鬼魅的森冷,还有那烛光摇曳中的恐怖记忆。 年轻的女孩不知所措。这是一个巧合?还是魅影玩弄的新把戏?她紧紧攥着恋人的手臂,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勇气。然而尽管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克里斯汀依然无法自制地凝视着面前那个自称埃里克的男子。 那是怎样的一张俊美面容!回应了她的审美与想象,又牵动灵魂的恐惧!克里斯汀简直入了魔。她因为一时的心神大乱错过了男子面上一闪而逝的隐忍痛苦,但她忠诚的恋人劳尔·夏尼不能。 年轻的子爵以更加的警惕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子:很显然,这个人认识克里斯汀。但是克里斯汀为何会如此惧怕不安地后退,却又固执地彻底离开,远离这个带给她恐怖的男人? 而藏起痛苦神情的埃里克则是始终地用热切和爱慕的目光注视着克里斯汀,凝视她天使般的面容,这个重获新生却因爱情卑微的男人喃喃地说道:“您是我的缪斯。” “——我多么期待您能为我歌唱。” 这句话恰好不失一个新晋作曲家的期待,却偏偏呼应了往日温情的喁喁细语。但这显然对克里斯汀造成了更大的惊吓,她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去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不能承受这种恐惧,连声音都有些飘尖了起来:“导师?” 那颤声的呼唤中满是恐惧和不确定。而夏尼子爵对于爱人的痛苦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强硬地挡在了克里斯汀与埃里克之间,神情愠怒就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此刻一名金发少女走上前来。 她挽住了那个犹在因为见到仰慕的歌剧女神而微微颤抖的作曲家的臂膀,带着歉意的神情说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姐?我想你大概认错人了。”她注视克里斯汀时用的是一种温暖、带笑却很平常的目光,几乎看不出曾经的波动。 之前的三人把伊妮德忽视了个彻底,但当她走上前来便无法掩盖自身的光芒了。克里斯汀感到喜欢和亲近她,夏尼自然而然地愿意听她说话,而埃里克——埃里克紧紧抿着嘴唇,干涩的喉咙几乎挤不出一个词语。 他的颤抖通过身体的接触传给了对方,同时得到温暖坚定的回馈。而伊妮德微笑着再度向大家介绍他的新身份。 “他是我的朋友埃里克,是一名刚到巴黎的作曲家。”伊妮德说道,不知为何,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便格外令人信服,“埃里克很喜欢戴耶小姐的演唱,我恐怕这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以外的地方见到您。”她话锋一转:“戴耶小姐,假若有幸解开误会,可否请您看一看他写作的歌剧?埃里克在音乐上有很高的才华。” 克里斯汀紧紧凝视着她的面庞——伊妮德的谈吐大方得体,要紧的是符合人世的常理,这就仿佛剥去了埃里克/魅影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恐怖与神秘,至少此刻的她不再那么失控了。 她勉强地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关注更重要的问题而不是那一听就使她失神的“音乐才华”。克里斯汀安慰地拉了拉恋人的袖口,用迟疑的口吻问道: “您是说——他刚刚来到巴黎?之前从来没有在这里?” 她的发问对象是伊妮德,因为她显得更可亲、更常人。但是在发问的途中,克里斯汀又忍不住频频地去看埃里克那张完美无缺的右边脸,仿佛在寻找谎言的破绽,又仿佛在寻找一个完全不同的肯定。 伊妮德用安抚的口吻说道:“没有来过,我向您保证。” 她瞥了一眼依旧紧绷着身体的两位男士,稍稍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要不然的话他也不至于因为见到您而激动至此了——埃里克十几天前第一次听见你的歌声,自那以后便十分着迷。” “啊……是这样啊。”克里斯汀心底一阵古怪,她显然很难接受这么一个神似魅影之人近乎崇拜的好感。那实在太离奇,又太不符合他们之间应该的关系——至少是她所认为的关系。 棕发的歌剧女演员目光闪烁,迟疑不定地端详着埃里克的面容,鼓起勇气发问道:“那么您有什么兄弟吗?那种长相十分相似的同胞兄弟?” 也许她那位曾经的导师并非天生残缺,而是后天因为某种残酷的境遇毁容的呢?克里斯汀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那个人,无论是有关天使还是魅影的部分。 也许她只能等待埃里克的答案了。但那个分明应该是初次见面、却令她熟悉到灵魂都要战栗的男子皱了皱眉,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肯定地说道:“没有,我没有任何兄弟。” 太突兀了——这种口吻。年轻的姑娘尚且沉浸在各种各样的可怖猜想之中,而夏尼子爵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劳尔已经下定决心回去要好好询问克里斯汀,那个与埃里克长相相似的人(二人的对话里已经很明显,有一个长得像埃里克的人伤害过克里斯汀)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事情使她惧怕又不能远离?巧合,还是另一场阴谋?劳尔没有放松对于埃里克的警惕,他对于这个突兀出现的“作曲家”同样有种本能的非好感。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而伊妮德则是挽紧了埃里克的臂弯,她感到自己的衣袖已被稠腻的冷汗所打湿。 埃里克狂热、激动又怀着不可明说的恐惧,他的身子和汗是冷的。伊妮德不动声色地支撑着他,心思却一个恍惚间回到了九年之前——她第一次听见命运的声音,上苍借那对父女的口宣读了她心灵的意志与此生的命运。现在的一切就好像是一个轮回,一个怪圈。 “那么,”长久的沉默之后,子爵决定主动出击,他要代替恋人摸清这个男人的底细,直觉告诉他对方非常危险,“埃里克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道:“您是说,自己是个作曲家对吗?那么您可以介绍一下自己的曲子吗?不瞒您说,我正是克里斯汀驻唱剧院的投资人之一。” 很显然,他连埃里克的作曲家身份都是怀疑的。而话语间和克里斯汀的亲密同样很明显。 埃里克的神色因此不易察觉地阴郁了几分。但是在提到音乐的时候,另一种光照亮了他的脸——癫狂、痴醉、沉迷,几乎让克里斯汀吓得倒退两步:这是属于魅影的神情!然而,魅影的脸上分明不会出现那种光亮。 克里斯汀的心底天人交战,各种各样的猜测轮番占据上风……她的耳朵本能一般地去捕捉劳尔的问话与埃里克的回答,就如她本能地想要了解对方,了解作曲家埃里克还有没展现出来的一切,尤其是有关音乐的部分。 那对她有种罂粟般的吸引力——克里斯汀的行为与其说是想要从音乐中求证两人的异同,不如说是出自灵魂战栗的本能。她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埃里克英俊的面容,在心底反复将他与魅影对比,同时念着那个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道“这个名字很适合魅影”,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到而迅速遗忘。这头羔羊在得到诱捕者的安抚之后半信半疑,但那隐约的危险感已经不足以让她真正远离了。 伊妮德感到了些微的奇怪:在埃里克即将开口回答有关曲谱的问题前,他快速地瞟了她一眼。那是一种非常难以言说的神情。但是很快,伊妮德就不再感到奇怪了,因为英俊的作曲家以低沉而狂热的声音对克里斯汀·戴耶说道: “我的歌剧来自海洋深处折射的阳光与飞往天堂的泡沫——是的,她的名字是《海的女儿》。” 伊妮德忍不住看了埃里克一眼——她知道对方一直在进行创作,但她不知道最先成功的竟然是《海的女儿》。这部歌剧的灵感从何而来是很明显的。 “那么您能唱一段给我听吗?”克里斯汀大胆地上前一步说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埃里克的声线与魅影非常相似,但是奇异的,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歌剧院幽灵的声音自从布凯死后便随时随地激起她深深的战栗恐惧,但埃里克饱含着痛苦与情感的声音则让她在熟悉之余并不畏惧。他的声音与魅影相比就仿佛剥去了什么——那是歌者的灵魂吗?还是独属于那个被弃之人的暴戾与恐怖?克里斯汀不清楚,但声音上的验证几乎可以让她消去大半的疑心了。与此同时,埃里克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沉了下来。 “对不起。”他闷声道,目光离开了她的眼睛,“克里斯汀·戴耶小姐,我不会唱歌。” 第19章 不归之路 “可是——”得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年轻的歌剧红伶满面惊异,她下意识便上前一步,几乎是失声惊呼了出来,“可是您怎么可能不会唱歌呢?” 那讶异失落的语调里甚至藏着主人都不自知的谴责。无论埃里克是初来此地的异乡之人还是魅影的化身,克里斯汀都无法将他的形象与歌剧院的幽灵割裂开来。她几乎是直觉式地感受到两者之间不可磨灭的联系,可是这位名叫埃里克的作曲家说了什么?他不会唱歌? 这句话简直是立刻割裂了神坛、人间与地狱三者之间的界桥,让克里斯汀在大感诧异之余禁不住怀疑先前的猜测。 “他的确不能唱歌。” 这一次是那金发少女代为回答,她的目光依然温和,但其中显然有了略微谴责的味道,克里斯汀在这样的目光下既狼狈又感羞愧不已。 那金发的少女说道:“埃里克的嗓子生过一场非常厉害的病。”她稍作停顿,仿佛在回忆过往的同时还有分出心神压抑随之而来的悲伤——这份真实的悲伤令埃里克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寻常说话还好。”伊妮德继续说道,她歉意地微笑着,“但是当他试图开口歌唱,受损的喉咙便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咳嗽不止。” 克里斯汀感到十分抱歉:“对不起,我并不知道……”她有些说不下去,任何的言辞在痛苦面前都是轻浮的。而克里斯汀难以自抑地认为,眼前的埃里克必然有着魅影一般的音乐才华,因为他们的确就像一对双胞胎,分别被光明和黑暗抱养的孩子——那么,失去了歌声的埃里克该是多么的令人惋惜呀! 而伊妮德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她笑了笑,用宽容的口吻说道:“所以,下次能有幸邀请您欣赏埃里克在歌剧创作上的才华吗?” “我当然——”克里斯汀几乎是急切地叫了出来,她好像急于表达自己对埃里克在音乐才华上的完全信任和支持,作为之前询问失落歌声的补偿。她马上就要点头了,但是恋人劳尔打断了她:“克里斯汀!”夏尼子爵用担忧和关怀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仿佛突然着了魔的女友,柔声关切道:“你怎么啦?” 克里斯汀犹豫不决地看看劳尔,又看看埃里克:理智告诉她离“魅影”和潜在的危险越远越好,可是心底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驱使着她向“埃里克”靠近。 那个声音在说: “多好的机会呀!你不是在畏惧魅影的恐怖残酷之余,依然思念自己温柔亲切的导师吗?导师也许是虚假的,但埃里克看上去的确是个可以交谈的普通人。你很想认识他,不是吗?而他的音乐同样吸引着你,哪怕你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听见过。你愿意去唱他的歌剧,不管是为了什么!别犹豫了,克里斯汀,答应他吧!想一想,埃里克面容英俊无损,埃里克的喉咙有疾不能歌,埃里克有一个披散着阳光般金色头发的朋友,就是他挽着的那个美丽姑娘——这些,哪一件魅影能做到呢?他要是有这个办法,何至于在你面前现出原形呢?这是完成你心愿的大好机会!所以你还要害怕些什么呢?你的确在渴望着靠近他、和他交谈吧。” “我,”克里斯汀不敢去看劳尔的眼睛,她羞愧地感受到自己身心都被那种奇特的吸引力所支配——莫名地,她感到自己背叛了恋人的爱,“我当然很乐意,埃里克先生,还有这位——”克里斯汀向那给她亲切感的金发少女寻求支持。 “伊妮德。”对方点了点头,含着浅淡的笑意道。 “伊妮德小姐。”克里斯汀补充道,心中仿佛轻快了一些,“我会读你们寄过来的乐谱的,只要信封上写着你或者埃里克的名字。我甚至愿意去找你们,我——我感到这是不容错过的音乐。”她掩饰似的补充道。 劳尔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但他并没有插手克里斯汀的决定。而与此同时,紧绷了许久的埃里克终于能够微微地喘出一口气来——他今天说的话其实并不多,不少关键信息都是由伊妮德代为补充交代,这使他十分感激。 那种压抑过头的激情造成了出口的每一个词反过来对他产生千钧之力,但是他总算得到了一个不坏的开始:人间的身份得到克里斯汀的初步信任,他们有下一步接触的可能。想到这里,那纠缠了他一天的烦躁与焦虑感终于略略散去,由得期待和感激破土而出,充盈心田。 然而在这两种情绪之外,依然蛰伏着某种不安的因子。另一种灰色的阴影沉默着侵袭着埃里克的灵魂,跗骨一般,像是摆脱不了的幽灵。患得患失和烦躁焦虑全都比不上这个幽灵来得可怕,因为它是孤注一掷背景下随时等待着发出嗤笑的影子,戳穿一切优雅美丽背后的虚弱浮饰,它甚至比埃里克本人都更加清楚,它是那么残忍地反复在他耳边强调着这个事实—— 埃里克是为克里斯汀而舍弃自己的天籁之音的。 诚然,埃里克自己同样清楚这一点,而他在放弃歌声之初也做好了踏上不归之路的准备——然而刚刚蒙受失声的痛苦他便与伊妮德相遇,接着二人在那幢巴黎乡间的别墅里数日神交,这虚弱的灵魂躲回了那个一切变故不曾发生的小天地里,甚至不是伊妮德主动提起,他都不愿意走出来,这已经昭示了他对这变故的畏惧了。而现在,此时此刻,歌剧魅影来到了克里斯汀的面前,以全新的面目来达成自己不惜舍弃歌声也要完成的心愿,那就是获得她的爱情!然而埃里克心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沉重的阴影。 以新身份结识克里斯汀就仿佛宣告了他和过去的一刀两断!因为在这个他为之放弃歌声的女子面前,所有的逃避、所有的遮羞布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孤注一掷在这条路上,永远地走下去。看吧,埃里克,不能歌唱的作曲家;还有魅影,虚假的导师以及残忍的凶手,这是多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还记得克里斯汀听说他不会唱歌时那种本能的惊讶、疑惑乃至怜悯吗?你是多么可悲啊,埃里克!而这可悲的你已不能回头了呀! 无法回头——埃里克,或者说魅影很清楚这一点,而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愈发地感到沉重。这种沉重在他以全新的面目站在克里斯汀面前时同激动喜悦一齐达到了最高峰,有那么一瞬间,它几乎压过了再度与克里斯汀如常交谈的喜悦,心头那股躁郁的邪火也几乎将他逼疯。埃里克感到自己孤身一人走在一座界桥上,正如伊妮德说言,不能停止更不能回头。他身后的界桥正逐渐焚毁,而那噬人的火焰正追逐着他,埃里克毫无退路!……但所幸最后他还是撑过来了。 他不会回头的——埃里克反复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够被彻底说服,而他真的成功了——因为他将得到世上最好的爱情作为补偿。 第20章 人鱼公主 自从那一日与克里斯汀在画廊相遇并且进行交谈之后,埃里克的面容便日日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奇异光彩来——他之前自然也有为音乐激动欢欣的时刻,自然也有和伊妮德共谈时平静动容的时刻,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与克里斯汀的重新相识,于他就像是点燃了生命的一簇火焰,那是光,是爱情,是勇气与信心! 如今的埃里克已经能够自如地行走在巴黎的大街上了,尽管尝试过后他依然更偏好别墅内的独处——那地下世界的数载终究留有不可磨灭的影响,然而对前者的欣然接受,于他已是十分可喜的进步。 克里斯汀的反应给了曾经的魅影无穷的信心,使他能够恣意地品尝交换带来的甘美滋味,并且不顾一切地沉陷其中,而忘记了那些潜在的阴影。 埃里克是如此激动,又是如此喜悦。他的这种状态长久地持续着,化为灵感的音符落在稿纸上,不断丰富完善着那部名为《海的女儿》的歌剧。伊妮德已经读过了数遍,她为之赞不绝口,认为那是绝妙的乐章。 而同样可喜可贺又似乎显得理所当然的是,这部旷世的杰作同样得到了克里斯汀·戴耶的赞赏。新晋的歌剧红伶据说在阅读这部歌剧时时便泪流不止,她年轻美好的心灵完完全全被这一部灿烂宏大、深沉优美的乐章所征服了。 这是来自天堂的音乐!《海的女儿》是多么的纯洁、优美与光明,尽管结尾处带着水泡幻灭的悲伤,同样能带领聆听者的灵魂与牺牲的爱丽儿一道飞往天堂。这与魅影那阴郁癫狂的地狱鬼魅几乎是两个极端! 埃里克——克里斯汀理智上已经相信他与魅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在情感上却不自觉地把他当做自己导师的新生,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她对于埃里克的好感。如果不是她的恋人,夏尼子爵在得知埃里克的容貌与魅影极度相似后便警惕怀疑,分外不安,克里斯汀几乎都要登门去拜访作曲家埃里克了——但劳尔的影响力仅止于此,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着了魔的恋人停止对埃里克的危险好感,这一点使他愈发烦躁。 而克里斯汀·戴耶对于《海的女儿》及其作者埃里克的公开称赞也迅速在巴黎艺术界形成讨论——歌剧魅影数年经营聚集起的大量钱财和无孔不入的威胁之前便已发挥效力,而克里斯汀的赞誉则把风头吹得更劲。何况埃里克本身的才华便是惊世难掩,因此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作曲家埃里克已然是巴黎艺术界的新贵。 不少试图和他约谈的人都了解到,这位才华横溢、俊美非凡的作曲家性子古怪,不爱外出,也鲜少参与活动,唯独痴迷于克里斯汀·戴耶的歌喉。而克里斯汀对他的才华亦是大为赞赏,十分友善,这就让人们很难不去期待克里斯汀出演《海的女儿》的那天了——是的,巴黎歌剧院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开始筹备这出歌剧,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个半月就能和所有人见面了。 当埃里克在巴黎声名鹊起、他与克里斯汀的交往为人们所谈论的时候,数次伴随他出行的伊妮德却经常被人们遗忘——是的,人们对陪伴在埃里克身侧的那位安静美丽的金发女子有个大致模糊的印象,他们也知道不善交际的埃里克往往需要那名女子才能自如地沟通,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没有谁会特意去记伊妮德名字,只是付之一笑,互相议论:是啊,哪个艺术家的身边没有两段风流情缘呢?看来仿佛痴迷着克里斯汀的埃里克也不例外。不过克里斯汀身边已经有了痴情的夏尼子爵,谁能知道那位歌剧红伶最终的选择呢? 这些香艳而隐含恶意轻薄的言论埃里克一概不知,他本就很少关心别人的谈话,在进入巴黎艺术家圈后便少有来往了。而伊妮德呢,除了埃里克走出别墅的最初,她陪着他适应过沙龙的氛围之外,此后的日子便在巴黎的近郊继续了她的行走与歌唱,只是范围更远,常居内城的艺术家们几乎没有碰到的。 伊妮德这段日子往往很早便出门,很晚才回来,她和埃里克交谈的次数也明显地少了。事实上半个月之前伊妮德就向埃里克提过一次,假若他已感到无恙,那么她是时候离去了。但埃里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展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不安,他一反常态地向她请求,甚至在激动之下说出了这样的话: “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要离开呢?”当时埃里克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慌乱,眼睛里放出急切的光,他激烈地说道:“《海的女儿》是我为您写的!我还以为您会留下来的——伊妮德,您不知道爱丽儿就是你吗?……伊妮德!” “什么?”听到这句话的伊妮德大感意外,她迟疑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打算邀请克里斯汀……” “见鬼的——”埃里克下意识骂了句脏话,快得听不清。他几乎是以反驳质疑的那种强烈语气质问道:“您怎么会那样想?伊妮德?爱丽儿是你,当然是你,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我留给克里斯汀的角色是那位邻国公主丝忒乐,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只要通读过《海的女儿》剧本便不难发现,假如剧作者将所有崇高的悲剧与奋不顾身的牺牲集中在了女主角爱丽儿的身上,那他对于邻国公主丝忒乐表现出的则是毫不掩饰的偏爱——纯洁,温柔,美丽,善良……所有你能想象出的美好元素都集中在这个女孩的身上。 丝忒乐公主并非是刻意地夺走了爱丽儿的相救之恩,甚至当你想象她的美好,你同样能明白王子为什么心甘情愿娶她为妻,甚至爱上她。但正是因为丝忒乐的美丽无辜,才愈发衬托出爱丽儿强烈的痛苦与无望的追逐。这一整个剧本都是对于爱丽儿不幸命运的叹息,她是如何勇敢地追逐爱情与自由,又是如何为自己的感情而献身。毫无疑问,爱丽儿就是这个剧本的灵魂!而丝忒乐再完美也只是一个幻影罢了。 伊妮德很难想象埃里克会在克里斯汀愿意出演的情况下……把爱丽儿这个角色交给她。而且克里斯汀呢?一举成名的歌剧红伶愿意接受成为她的配角吗? “唯独你是爱丽儿,唯独你是。”埃里克烦躁不安地踱步,目光焦灼又发出骇人的光,“伊妮德,拜托你,你是这个剧本的灵魂,你就是爱丽儿!我无法想象另一个人来唱爱丽儿……老天啊,你居然完全不知道!”说到最后,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显示出极度不平静的内心。 “你真的希望我去唱爱丽儿?”伊妮德海藻般的金发披拢在肩头,湛蓝的眸子凝视着埃里克。她看上去就像刚刚从海中出生的维纳斯——再也不会有人比她更能演绎出爱丽儿的追逐与痛苦,羸弱与伟大。她本身就是一位流浪的公主,而她的歌声……世人怎能不听听她的歌声呢?! 埃里克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她,他知道唯有伊妮德能使这部伟大的歌剧化为不朽。因为她本来就是爱丽儿。 伊妮德不能说这样一部伟大的歌剧对自己毫无吸引力——在埃里克热切地注视下,她的确动摇了。事实上她灵魂中牵扯到小美人鱼的那部分在触碰这部注定传奇乐章的第一刻,便开始苏醒、躁动、哭泣和渴求。奇妙地,她能感受到她,能感受到“爱丽儿”的情绪,能够聆听她的声音。 她想要唱这部歌剧,为了爱丽儿也为了她自己。剧本里的爱丽儿、献祭了歌声的小美人鱼与伊妮德三者之间产生了强烈的联系与共鸣。哪怕只是为了那部分不肯死去的灵魂,伊妮德都是想要唱这部歌剧的,但—— 突兀地,她的心口非常轻微地刺痛了一下。伊妮德很清楚那是一个警告。金发少女垂下眸子,检视她那颗纯净透明的心灵,并且安静地想道:我仅仅是完成朋友的一个愿望,也许会耽误一些时间,但我做完这件事便会离去,我并没有打算为此而停留。我的演出会是无偿的,我不会利用这个为自己攫取名声和金钱,而以上所言皆发自我的内心。我并不打算违背任何一条誓言。 她能感到另一种目光在检视她的灵魂,伊妮德坦荡之余,又有种莫名的不安。但是好在,随着那种检视感的消失,刺痛一并停止了。巫婆,或者说巫婆的意志认同了她,知道她并没有打算停止流浪。伊妮德微微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对着埃里克,微笑着说道:“好吧,我会留下来,直到《海的女儿》首演结束。” 顿时,埃里克陷入了为歌剧找到最合适演唱者的狂喜之中,甚至连伊妮德后来补充的“但我只会唱第一场,首演结束后我就会离开,你必须提前让歌剧院准备好另外的女主角饰演者”,都没能影响他的心情。 一百年之后的人们将对《海的女儿》嗤之以鼻,不明白这样一部歌剧为何会得到那个时代如此肉麻、近乎邪教式狂热的吹捧:是的,它伟丽博大,深沉优美,但它真的好到能令整个巴黎叹息哭泣吗?这难道不是以讹传讹的炒作骗局吗?可是这个时代的巴黎人却会嘲笑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另一个伊妮德!这些可怜的下世纪居民无法真正领略到这部歌剧的魅力与奇异光彩,也见证不了一个光辉灿烂灵魂与一部光辉灿烂歌剧的结合乃至契合是何等的美妙与惊天动地!而埃里克相信,伊妮德的出演将彻底将《海的女儿》推上神坛,成为歌剧史上不可磨灭、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有话要说:*伊妮德接受咒语检视时预感一样地不安了~ *挑战自我系列之《海的女儿》,想到要自己撸全部歌词就不禁流下悲伤的泪水。歌剧魅影25周年饰演小克的sierra boggess就曾经演过百老汇的《小美人鱼》,下了资源以后画质超糊而且妈的没字幕,英文中文都没有,对于一个英语渣简直不能更绝望……最后还是自我创作了一发,希望到时候不会被打死xd 第21章 化装舞会 化装舞会是巴黎歌剧院一年中很盛大的日子。 这一天里,歌剧院将会同时请来艺术家与贵族,令投资人、经理、芭蕾舞演员与歌剧演员一同出席,尽情狂欢。 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惯例,但不少人已经将之视为拓展人脉的大好机会。而那些纯粹喜好玩乐的公子哥儿们也绝不会缺席,他们的存在使这场纸醉金迷的宴会更加豪奢。 作为新近在巴黎崭露头角的作曲家,埃里克同样接到了歌剧院的请柬。但是很少有人相信这位性情冷淡的艺术界新贵会愿意出席,他古怪冷淡的脾气在过去几个月已经为众人所悉知。尽管巴黎歌剧院新的首席女高音克里斯汀·戴耶是作曲家深深仰慕的女神,然而有知情人透露消息,克里斯汀当晚将担任夏尼子爵的女伴。这样,就更让人们相信埃里克绝不会来了。 当晚的巴黎歌剧院成为了狂欢的天堂,这欢乐的庆典使人人陶醉。假面的舞者盛装游|行,斑斓的色彩背后藏着的是神秘的面孔。光影倒错,声色|情迷,小巧的酒杯斟着金色的液体,一饮而尽,翘起的唇角又迎接新的润泽。似真似假,人鬼难辨。裙袂翩翩,骑士拔剑。金碧辉煌,万紫千红。酒池肉林,纸醉金迷!燃烧的热情催开极乐的醉,挑逗的眼神牵起露水的情。奔跑抑或躲藏,掩面或是袒露,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寻到自己所在的狂欢世界! 埃里克的到来并非大张旗鼓,他与他的女伴同样佩戴着面具。他们在傍晚时分出发,登上一辆精致华丽的马车,然后依次下来。 两位客人验过请柬便走入大厅,狂欢的气息扑面而来。 作曲家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尽管他如今已十分英俊的面容掩藏在了佩戴的面具下,他的女伴还是第一时间察觉了他的不适。伊妮德轻声询问道:“你还好吗?” 他们并未刻意高调,但同样引起了一些注意。因为这一对男女都是身姿挺拔俊秀,气质不凡。其中男子身着猩红大衣,长长拖弋于地,金扣繁琐浮华,黑色皮质手套更添寒意。他的鼻梁以上俱被一白色的半脸面具覆盖,面具微微隆起不至于贴脸难受,但仍是掩去了男子的形容,令观者无不扼腕叹息。不过,单凭嘴唇及下巴的弧度,那些善于识美人骨的人们便能断定这男子姿容不俗了。 而这男子身边的女子包裹得则是更为严实,她兜头兜脸便是黑色的罩帽,连身的黑袍将她窈窕的身段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些许金色的发丝流出来,闪着光。 她只露出一双非常洁白的手,与一个端雅柔和的下颌,其余面容都为一张金面具所掩盖。那金面具边缘点缀了小颗的红、蓝宝石,做工十分精美,连带着人们觉得那样式寻常的黑袍都不凡起来——这是一个年轻而苍老的预言家,一个微笑又诡谲的女子。也唯有这样神秘的黑袍金面人,才配得上前一位的装束:那人的背后已经用金线绣得十分分明“吾乃死亡之神”。 很显然,这就是埃里克与伊妮德今晚的装束了。他们分别是佩戴白面具的红衣死神与佩戴金面具的黑袍预言者,象征死亡和神秘。埃里克微微侧过头,好让伊妮德在喧嚣的环境中听清他的回答:“我没事,只是还有点不适应。” 那副金面具的确是他为她打造的——这段日子的相处埃里克已经摸清了一些诅咒的触发,只要他明面上说的是“暂且”,这副昂贵的金面具就不会对伊妮德造成伤害。伊妮德无法不感动于他的用心,所以她今天戴上了那副面具陪他出席,尽管她刚开始是觉得好气又好笑的。 “埃里克?”正在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刻,身着浅粉色公主蓬裙,背后甚至有一对小巧的半透明天使翅膀的克里斯汀站到了红衣死神的面前,不确定地发问道。 她今天看起来就像个公主,珍珠白的长袖蕾丝手套一直推到了臂弯,而棕色的卷发也被钻饰固定起,额前吊着粉水晶,手里抱着鲜花与小天使像。她紧紧抿着嘴唇,神色很是不安——这就像是又回到了在画廊“初见”的那天,不能确定面前的人是魅影还是埃里克。 伊妮德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的心微微一沉,感到事情进展并不如埃里克希望的那般顺利,但埃里克并没有留心。 “埃里克?”克里斯汀·戴耶微微扬起脸,用她那对甜蜜芬芳的巧克力色眸子凝视红衣死神面具背后的眼睛——谁能拒绝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满怀希冀的轻唤呢?事实就是埃里克颇有些狼狈地转开了头,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低沉地说道:“我是。” 克里斯汀开心地笑了起来,她一直在期待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到来,尽管为此劳尔有点不开心——埃里克今天的扮相实在太阴郁,几乎让她不敢认,而要错以为那位剧院魅影再度现身了。 幸好,他身边的黑袍女子,克里斯汀隐约能辨认出是伊妮德的模样。而上帝果然是钟爱她的,来的人是朋友,而非噩梦。 克里斯汀央求道:“你们能摘下面具吗?这样说话有点嗡嗡的,而且大厅够吵了。”说着,她便拉起埃里克与伊妮德的手,要带他们去一个僻静一些的角落。而夏尼子爵已经在那边忧心地等待了许久。 “劳尔!”克里斯汀温柔而动情地呼唤了一声爱人的名字,尽管他们最近有些小小的别扭,但她很清楚那都是出自爱人对她的关怀与担忧。 克里斯汀认为自己要早日打消恋人与朋友间的误会,她把已经抵不过她请求、僵硬地摘去了面具的埃里克拉到子爵的面前,欢快活泼像一只小鸟般地说道:“看呀,劳尔,我就知道埃里克一定会来——说真的,在看过他的歌剧之后,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满呢?这难道不是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吗?” “当然,亲爱的。”劳尔一面安抚着他的恋人——其实本来可以是未婚妻,子爵一个多月前就计划着求婚呢,但埃里克的出现打断了一切——一面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注视埃里克。伊妮德发觉埃里克的手指在克里斯汀呼唤劳尔的时刻便攥得紧紧的,她感到担心。 埃里克现在处于一种几乎分裂的状态——一方面,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克里斯汀,想要把她从劳尔·夏尼身边夺回来。每当克里斯汀柔情地提起恋人的名字,他便妒火中烧。而另外一方面,他又希望尽可能地对克里斯汀表现出自己好的一面,自己在光明的世界新生之后不同于残暴魅影的一面。他希望和克里斯汀的重新相识以来,每个瞬间都是甜蜜美好,每一步都是自然而然、层次递进。他想要最大程度地珍爱这个女孩,给她自己的一切,而非如魅影一般地去强迫。 长久以来扮演着不同于魅影的作曲家角色,埃里克几乎真的要把魅影当成另外一个人了——尽管每逢妒火与破坏欲同起,他便又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究竟是谁,自己无法摆脱的是什么。 这些他全部都悄悄地咽了下来,没有告诉伊妮德半句。 “克里斯汀——”同样已经摘去了面具、甚至在棕发少女不满的要求下无奈地掀开的兜帽的伊妮德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意图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氛围。克里斯汀刚要十分高兴地回话,一个轻浮高扬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啊呀!”那男声说道,同时放肆地大笑,“夏尼子爵,您和两位佳人在此说什么悄悄话呀——哦,还有一位先生——请问怎么称呼?”他说是这么说,眼睛还是瞅着劳尔看,满面促狭,又偏偏有些令人生厌的油滑。 背对着他的三个人都转过身去——伊妮德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只见那是一个长相漂亮风流的青年,斜倚在歌剧院的一根梁柱上,肤色白皙,头发金褐。他有着快活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神色虽略显轻浮,但在狂欢舞会的背景下却远称不上失礼。何况他那件镶嵌着大簇西勃尔岛金线的天鹅绒紫上衣已经显露出足够的本钱了——在巴黎,这就代表着你可以轻浮、可以浪荡、可以纵情声色,而人们只会笑一句年少顽皮罢了。 然而此刻,那漂亮青年带笑的双眼在接触到伊妮德的那一刻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金发少女欲要重新戴上面具再来不及。那青年人已不由自主地轻唤出声:“艾若拉……”他的神情诧异、矛盾、迟疑而又略带骇色,“是你吗,艾若拉?” 同一时刻,夏尼子爵略显冷淡的回应终于姗姗来迟: “——又见面了,艾格蒙特大公。” 作者有话要说:*未婚夫上线,伊妮德完整过往即将揭露 *感觉埃里克要精分出【魅影】和【作曲家】两个人格了2333,后期他真的会用两个马甲同时精分。《海的女儿》是作曲家写的,《唐璜》就是魅影写的。想想好鸡冻啊。 *不同版本歌剧魅影对于【天台诉情】到【化装舞会】的时间差设定不同,如04电影【天台诉情】、【墓地悲歌】(紧接着【化装舞会】)场景都出现了雪,考虑到歌剧的写作和排练,间隔应当是一年。但舞台剧的幕间显示的却是六个月。剧情需要,本文缩短为四个月,伊妮德不能停留更久了。 第22章 旧日婚约 名叫艾格蒙特的青年人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夏尼的回答,他紧紧盯着伊妮德不放,想要举步上前,又迟疑地想要后退,嘴里自语着:“不对,她已经死了……可是……”与此同时,埃里克脸色阴沉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伊妮德身前,阻断了艾格蒙特的视线。 “您恐怕认错人了。”他生硬地说道,面容的阴鸷假如让克里斯汀看到必然会大吃一惊,从而多出许多可怕的联想,但好在此刻那单纯的女孩正在他身后——如同被他护着的伊妮德一样。 其实埃里克远不如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他的手轻微地颤抖着。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几乎是凭借本能,他就认定了眼前这个人联系着伊妮德所割裂的那段过去,尽管那段过去他并不了解,伊妮德很少和他谈这个。但埃里克依然拦在了她的身前——他的举动不是出自纯粹的保护欲,尽管大约明白伊妮德对亲手舍弃的过去是如何的避之不及,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恼怒,夹杂着恐惧和愤怒。埃里克诧异地意识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对那个金发的女孩产生了——或者说接近产生了独占的欲望,过去的一段日子由于伊妮德在巴黎的所有联系几乎都是依托他而建,埃里克还并不慌张。但是当艾格蒙特,当这个代表着伊妮德曾经属于的那段过去的贵族公子出现,埃里克几乎是本能地厌恶着他们要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尽管伊妮德本来就注定流浪。 意识到后一件事,他的心猛地一缩,顿生一种阴郁的恼怒和不可告人的独占欲。但埃里克很快便强行要求自己把这种还没成型的独占欲望打散——他所需要的是克里斯汀,他要占有并且分享无限爱意的同样是克里斯汀,这种长久黑暗生活中形成的对光明的下意识独占欲应当收敛了,因为不久以后他就会有一个爱人共同分享光明。埃里克这样地说服了自己,重新对上艾格蒙特有几分恼怒和不甘的目光,脸色愈沉。 “我想这应该是我和我的未——那位小姐之间的事,”艾格蒙特怒极反笑,神情桀骜,但身体语言很克制——刚才的一瞬间面前男人身上几乎有了实质性的杀意,艾格蒙特尽管是个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同样会有本能的危险感,此刻只不过是凭着男人的面子在强撑,“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埃里克。”埃里克冷冷地说道,见艾格蒙特的目光还要往后看,拦得更严实了些,冷淡地补充道:“而她的名字是伊妮德,只是一名流浪四方的女歌唱家,想必没有和您结识的荣幸。” 他刚说完这些话便感到手肘一沉,伊妮德已经从他背后绕出来,挽住他的手臂,大大方方地对艾格蒙特致意道:“您好,大公?”语调友善,但显然是陌生而疑问的。 艾格蒙特在听到埃里克说到那句“流浪四方”时便目光一亮,随后听到“女歌唱家”又有明显的迟疑。他当然还记得自己的未婚妻不少事,毕竟那才过去两年,而那的确是个极为出众的、他又没能一亲芳泽的美人。他记得艾若拉经常阅读不同国家的地理风貌,神情渴望(记住这一点纯粹因为他的未婚妻在一众他认识的贵族女子中太不寻常,而艾格蒙特对美人向来很有几分耐心);但他同样记得艾若拉是不能唱歌的……那么,惊鸿一瞥的那个金发少女究竟是——艾格蒙特的瞳孔微微一缩,因为他看见那位金发少女从红衣男子的背后款款走出,挽住他的胳膊,用一种陌生友善的目光看着他。 艾格蒙特心中微微咯噔了一下,他越发不确定了。他不住地打量着伊妮德的面容,仔细对照模糊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那海藻般的灿烂金发,那沉静忧伤的湛蓝眸光,那白皙如瓷器般的面容,还有那种格外吸引他的、与众不同的那种气质——是了!伊妮德看起来虽然远比艾若拉平静、温和以及从容,但她们那种独立于世的冷感是一致的。艾格蒙特愈发肯定先前的猜测,同时他也记起了埃里克这个名字——巴黎新近声名鹊起的作曲家,小人物而已。 “艾若拉,”艾格蒙特又一次微笑起来,是那种虚伪又油滑、带着暗暗不满的神情,他十分肯定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接着做作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蒙骗大家呢?我亲爱的未婚妻。” “可我不认识您?”伊妮德困惑地说道,注意到克里斯汀与子爵的神情都显得迟疑又动摇,但挽住她的那只手臂明显加重了力道。她歉然地微笑着,同时向艾格蒙特发问道:“我和您的未婚妻长得很像么?” “艾若拉——”艾格蒙特逼近一步,神色间隐隐有了危险的意味,他带着某种强烈的暗示说道:“所以你找到你想要的新生活了,哈?我可爱又天真的小傻瓜,你以为自己能骗过——” “可我真的不认识您。”伊妮德镇定自若地回答,神色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困扰,“我仅仅是个平民女子,不可能与您这样一位……那个词是念大公?对,大公有什么婚约,您肯定是弄错了。” “平民女子?”艾格蒙特受不了地质问道,他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起伏的胸显示着怒火,“你在开什么玩笑?平民女子会有你这样优雅的仪态和自如的谈吐?平民女子能学会那些繁琐的语法?平民女子能——”他的质问戛然而止,目光反复地在她身上逡巡,最中露出一个冰冷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来。 “平民女子,能穿着这样一身袍子,出现在这个地方?” “艾若拉,”他用古怪、又带着某种怜悯和轻薄的口吻说道,“你现在终于弄明白这世界了,嗯?你不还是回到你最看不上的生活里了——还得以比从前狼狈数倍的方式。”神色有几分惋惜和意兴阑珊。 “您在说什么?”伊妮德皱起了眉头,“如果您是指服装,那是我的朋友埃里克为我准备的——” “你非要我当众说出来?”艾格蒙特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又不屑、又惋惜,他很不耐烦地开口道:“好吧,艾若拉。你不是一心想要离开那个死水一般的上流社会吗?那么现在怎么样,你勾搭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费尽千辛万苦地又混回来了吗?你难道不是做了他的情妇吗?” 这句话对谁都是一句惊雷,但艾格蒙特仅仅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难以自拔。 是的,刚开始他怀疑过伊妮德是否真的是艾若拉,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过躺在棺里,安静美好如一朵白玫瑰的、死去的未婚妻。但是事情本来不需要多么圆满的解释,也许那是假死,也许贝纳·沃德那老头帮助自家小姐逃走了,谁知道呢?事情放在艾若拉身上就解释得通,她本来就不喜欢那些东西,想要逃走也有可能。人只要想了,总是有办法的。 艾格蒙特喜欢艾若拉,也许因为她的美丽,也许因为她的忧郁,也许因为她的独特——这份喜爱或许轻浮,或许建立在婚约的基础上,或许背后只是单纯对肉|欲的渴求,但艾若拉的确是他的初恋。他花过力气了解她,对于她的痛苦也有隐约的意识,但并不关注。因为艾格蒙特本来就是喜欢着美人忧郁的神情,而且他觉得艾若拉完全是胡思乱想。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理解的,他总是这么相信。尽管他愿意找一些艾若拉喜欢的诗集来讨好她,但他从未认真去读过。 他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精力,他想要睡她也是理所应当。艾若拉会成为他的妻子,只要她一日保持着美貌与优雅,一日保持着那种高贵缄默的忧郁,他便会继续迷恋她,当一个众人口中很爱妻子的丈夫。就比如好好地藏好情妇的踪迹——但是两年之前,柔弱的艾若拉死去了。艾格蒙特是真的为她悼念过,为自己惋惜和不值过,但他很快又娶了新的妻子,对于记忆里的美人只剩下未亲芳泽的遗憾了。新的妻子没有她那么美丽动人,他自然不是很满意,所以来到巴黎寻欢作乐,可是他没想到艾若拉还活着,做了别人的情妇。 真可笑啊,艾格蒙特心想。她本来就拥有一切的,偏要不顾一切地丢掉,现在又拼命地捡回来。他不禁有些可怜她了。他看见她的第一眼还是很喜悦的,因为可以圆了睡她的愿望(当然他把这个愿望藏得很好,面上还是风度翩翩)。没有公爵小姐身份的少女可以由着他摆布,虽然为着回忆的美好他都会表现得温柔体贴,让艾若拉对他感激涕零——可是当他发现艾若拉做了别人的情妇,一切都不同了。 艾格蒙特讨厌脏的东西,尤其是本来属于自己,却被别人玷污了的东西。现在的他不想要艾若拉了,艾若拉在他心里已经不如那位木讷普通的贞洁妻子了。艾格蒙特由衷地对这件事感到恶心,同时又不禁有几分怜悯。因为他完全确信伊妮德就是艾若拉,他又一次见证了未婚妻的消亡——不同于前一次肉体上的,这次他心里的美好回忆一并死去了。他带着最后一点不甘心,叹息着问道: “艾若拉,我真不明白你,你当初明明可以做我的妻子——” 艾格蒙特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埃里克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作曲家大声呵斥道:“谁给你的胆子侮|辱她?我们分明是清白的友人!”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跳得飞快。他不敢去看伊妮德的脸,而忘记了这时候明明该担忧克里斯汀是否会误会。 艾格蒙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金褐色的头发散落了几缕下来,挂在脸颊前。他的左脸已经显出骇人的青紫色,他举起一只手捂住了——他仿佛想要发火,想要举起另一只手呼唤随从,但他最后还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甚至有几分真切忧伤的神情慢慢放下了那只手。他看着伊妮德,慢吞吞地说道:“好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至少不必刻意为难了是吗,那太有失风度了。” 说完这些话,艾格蒙特用又怜悯、又轻蔑、又惋惜的目光注视着伊妮德,回忆那曾经令他惊艳的美丽少女——然后转过身,慢慢地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艾格蒙特脑补real丰富。他对艾若拉就是一般的容貌喜爱+年少回忆,还有欲望(没睡到的怨念)。这个人物应该是不那么美好,灵魂较为空虚渺小的。只除了结尾处真的有几分伤感。我想大家应该很清楚艾若拉为何不爱他了。后文还会有一个平行世界番外[没有巫婆的世界里,失去克里斯汀的魅影与嫁给艾格蒙特的艾若拉萍水相逢的一瞥],希望那里会深刻一些。 第23章 两种痛苦 在艾格蒙特说了那样一番话又面色黯淡地离去后,歌剧院大厅的这个小角落顿时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气氛之中。短时间内没有人说话,但尴尬的沉默里所有人都酝酿着不同的心思。 劳尔·夏尼子爵尚且能够冷静思索对方刚才透露的信息。他从伊妮德的身份推测她和埃里克的关系,试图找出“歌剧魅影”的切入点。但他的恋人克里斯汀则没那么多心思了——年轻单纯的姑娘固然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伊妮德那张平静光洁的侧脸。凭感觉,克里斯汀相信伊妮德与埃里克之间不会是那种交易式的肉体关系。尽管她在听到“作曲家埃里克的情妇”一词时几乎是本能的抵触,但是把这个身份代入到伊妮德身上时,抵触感消失了。 克里斯汀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信心,她和伊妮德的接触其实有限。但是凭直觉,凭最强烈的直觉,她能感受到这两个人之间是最为纯粹的知己之情,灵魂的互相吸引。这种吸引甚至比早年她与魅影之间更甚,因为后者毕竟带了些引诱的因素,而当时的她与魅影之间也是有很明显的教导关系。但是在伊妮德与埃里克之间,灵魂的互相吸引在平等的基础上显得更为珍贵、更为美好,克里斯汀感到埃里克对待伊妮德是有一种不自觉的小心翼翼的——那种珍重也许阻碍了进一步的发展,却让他们的心灵连接在一起。有时候她甚至会有那么一丝的嫉妒,但克里斯汀·戴耶始终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她不会相信关于情妇的言辞,毕竟,除了埃里克那种溢于言表的珍重之情外——有谁能配得上伊妮德呢? 是的,配得上。克里斯汀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使用这个词来形容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她甚至不在乎艾格蒙特大公口中伊妮德或许的曾经身份,因为她很自然地会去觉得,那身份于伊妮德的气质是一种障碍,人间的任何身份束缚对她都是一种障碍。伊妮德太过平静温存了,她的宁和近乎圣洁。这样的伊妮德,怎么可能沾染上凡人的情爱,而坠落人世呢?至少克里斯汀无法想象那个场景。伊妮德应当带着永远平静的微笑站在那里,使每一个看见那微笑的人感动不已,却不必露出属于凡人的一点一滴,她本身的每一部分都是令人赞叹弗如进而膜拜的。 但克里斯汀并不知道,此刻伊妮德的内心也远不如外表的平静。 金发蓝眸的少女具有远超常人的智慧与温柔,前者使她获得内心的平静,后者帮她汲取生命里的幸福。但这并不代表伊妮德不会感到痛苦——她的痛苦与平时的宁静一样,于常人都是翻倍的,甚至还要更为剧烈。 她的痛苦来源于她的智慧,来源于她对自己的强烈认知与对世界的格格不入,哲人说成为社会的一份子是一种不幸,被社会排挤又是另一种不幸。伊妮德为了避免前一种,选择了自我的放逐,而埃里克因为遭遇后一种而改投前者的怀抱,他们本质上遭受的是同一种痛苦。 曾经,伊妮德以为,当她趋于无限地削弱自己与社会的联系,而仅仅享有萍水相逢的微薄善意与对歌声的欣赏,那么她除了承担难言的孤单之外,便能逃脱那两种的不幸。但是她高估了自己对孤独的承受能力——那不是寂寞无言的孤独,而是能在心头燃烧嘶吼的一团火,令她迫切地想要吐露,吐露这份积压已久的感情。 很难用确切的词汇定义那份感情,可能是长久的孤独,可能是和人交流的欲望,可能是亲情,可能是爱情,可能全都不是,也可能全都是。总之,当艾格蒙特的出现唤醒她对久远过去——其实并不那么久远的回忆,伊妮德内心长久被压抑着的那种情绪彻底地苏醒了。她已无法再控制自我,她必须要一个解脱,她要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以此来完成内心的满足。这种精神上的迫切要求逼迫她要么立刻把感情投射在某个人身上,要么就远远离开世俗的文明,用旷野的孤寂重新冰封那团急于倾诉的情感。没有第二种选择。然而此刻的伊妮德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再聪慧的人也不能将自己看得明白透彻,伊妮德仅仅是感到心底压抑的情感随着艾格蒙特唤来的回忆喷涌而出,难以遏制——但她最终强行把它们压了下去,以痛苦,以眼泪,以微笑。 在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便自愿放弃了几乎全部的、属于人世的私人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伊妮德希望自己与母亲一样虔诚地信仰着上帝,那样至少她和神之间还有一层私人的联系,这种私人的联系至关重要。然而可惜的是,伊妮德并没有那种集中的宗教幻想,她对自我的认知坚定不移,她对美好事物情感的总和报以崇高的信念与温和的目光,但是并没有一个虚幻的上帝形象给她慰藉。她的对话对象是自我而非上帝。这一点看似离经叛道,但伊妮德的目光却远比任何一个教徒更加悲悯,她的气质也远比任何一个凡人更加圣洁。 但她说到底还是一个凡人,需要被爱更需要爱人,需要私人关系更甚于泛泛的公共关系——这才是痛苦之源。 “不好意思,我们失陪一下。”突然之间,埃里克开口说道。 从刚才到现在埃里克的脸色都难看得惊人,但时不时扫过伊妮德时却是柔和关切的。他甚至本能地侧身挡住了克里斯汀的视线,歌剧红伶的目光虽然不带恶意的揣测,但注视本身就是对伊妮德的一种干扰。而大厅里还有更多目睹了刚才一场风波的人在用下流而恶意,轻浮甚至色|情的目光打量伊妮德——他们怎么敢?那些肥猪怎么敢这么做?埃里克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暴虐欲望,在这熟悉的歌剧院之中,在歌剧魅影成为无数个夜晚恐怖的地方——但是幸好,对伊妮德的担忧压过了这种强烈的报复欲望。埃里克仅是匆匆地对夏尼和克里斯汀道了一声失陪便匆忙地拉着伊妮德从楼梯处离开,甚至来不及回应克里斯汀担忧的一句“等等——”。 他知道楼上哪里有休息室,剧院魅影对歌剧院了如指掌。埃里克没发现强烈的情感使他的手抖得厉害,甚至无法回头看伊妮德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伊妮德与埃里克过得已不是常人的生活。他们的爱首先建立在了对彼此的理解基础之上,接着因为孤独发酵,孤独到了最深刻的地步就成为了必须投注出去的爱情。伊妮德因为漫长的心灵孤独需要爱情(仅仅是一种代称,那是多种感情的集合)——而埃里克在此前长久的孤独中偏偏将自己的感情投注在了克里斯汀身上。 *这一章伊妮德感情无法压抑,下一章埃里克情|欲觉醒嘻嘻嘻 第24章 情|欲之火 在埃里克突然地伸出手要带她离开的那一刻,伊妮德是愕然的——过往很多次,她沉浸在孤独与孤独酝酿出来的极致烈焰碰撞的痛苦之中,无法释放,无法自拔,而这是第一次有人打断她的痛苦,强行将她从中带出来。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现在感觉好多了,因此除了刚开始因为诧异有些回不过神,金发少女全程安静迅速地跟在埃里克身后,去他打算带她去的那个地方。伊妮德固然习惯了人们的排斥与不理解,但她永远也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就像尽管她绝不会舍弃自己的痛苦,但她也不会喜欢这种痛苦一样。 他们之间一直是沉默的,然而这沉默不同于先前四人之间的尴尬古怪,反而是平和包容、甚至是趋近理解和治愈的。他们一言不发地通过楼梯到了二楼,又在点亮着烛火却明显比一楼空寂许多的走廊间穿行,埃里克在拐入一条很不起眼、烛火比外面还要黯淡几分的走廊时终于开口解释了他的目的地。 “我知道这里有一间丢了锁的化妆间。”埃里克说道,“因为暂时用不上,所以没人费心去撬门,但是我有备用的钥匙。里面打扫过,你可以进去休息一会儿——等休息完之后,你想要看看我曾经住的地方吗?我是说,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地下宫殿……”他说到这里时,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好像在懊悔先前的承诺,但最终没有改口。 伊妮德假作不知,她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邀约稍稍挑起了眉头,情绪也不如先前的难受了。 “埃里克?”她诧异地问道,“你真的打算带我去——我是说,当然,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个。但我其实没什么的,而且我以为你来这里是为了克里斯汀·戴耶……”说到这里,她心头不知为何微微一酸,伴着细小的、并非出自惩罚的针刺似的痛。惩罚之外的心痛她已经很少感受到了,伊妮德不由微微一愣。但尚未等到她仔细思索这种情绪,埃里克已经将钥匙插入了一扇花色暗淡木门的门孔里,轻轻旋转,同时说道:“也许吧,但我觉得现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后半部分完全被突兀响起的男人呵斥和女人尖叫声打断了。 埃里克愣在原地,那扇门在他面前敞开,他几乎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又分明每一秒都是那么清晰——气急败坏的中年男人从他身上赤|身裸|体的娇艳女郎身上爬起,匆匆忙忙地穿上他脱了一半的裤子,嘴里大声骂着打断他寻欢作乐的不长眼的家伙。而那女郎只往门口扫了一眼便惊恐地尖叫起来,受到侮辱一样哭泣着,拉过一件华贵的大衣遮住身子,同时急切地哀求着那个中年男人什么——不,还要往前一些,是他刚刚推门进来而那对沉溺于情爱的男女还没发现他的时刻—— 中年男人在那娇艳女郎身上喘着粗气起伏,汗水顺着他因酒色而苍白浮肿的面容滑落。失去精美服饰掩盖而暴露无遗的小肚子一下一下拍打在女郎柔软的腰肢处。那团油腻的肥肉自然是令人作呕的,可是那种韵律中又含着某种令埃里克移不开眼的东西,那是……一双肥厚的手粗暴地揉搓着女郎洁白柔软的两团,色泽黯淡的嘴唇去贴合她颈处优美的弧线,而最糜烂的花开在他们身下的交合之处——青紫色的肿胀不断在女郎洁白身躯的幽密山谷里进出,大开大合掀出嫩肉的花瓣。男人的脸上是一种丑恶的兴奋、混杂着人类本能的冲动,而女人又痛苦、又缠绵地叫着,显然也深陷其中。很显然,这是一对偷情的贵族男女,而且彼此间的关系大概很不光彩,那女人在发现埃里克后向男人的祈求中说不定就包括处理好这次意外的撞破。 可是这些,现在的这些埃里克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去处理了。他只是又惊恐、又愕然、又……控制不住地去注意每一个细节,身体里的一个开关好像被打开了,一瞬间又烫又热。他仅仅是凭借本能僵立在原地,听不清那个贵族男人趾高气扬的痛骂,也听不清那个娇艳女郎高高在上的鄙薄——他没有杀戮的本能了,他唯独凭借最后一丝自我意识牢牢把伊妮德拦在身后,不让她看见门内的景象。他杀戮的本能全都被另一种本能,更汹涌、更强烈,又是突然被唤醒的给压下去了。埃里克的俊脸烧得通红,他做出了一间非常丢脸、完全不符合魅影在人们心目中形象的事:英俊的男子仓皇地转过身,一把扯住伊妮德的手腕,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这个房间、这条楼梯与这幢建筑。 ———————————————— 埃里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别墅的——他和伊妮德关于地下宫殿的约定当然作废了,没有任何办法。整个过程中,他焦躁不安,反复徘徊,惊惧地感到难受并且渴望,又羞于纾解。他的记忆反复徘徊在那对贵族男女性|交的片段,浑身像是点燃了一团火。又笨拙,又有着野兽的本能。他根本不愿意与伊妮德呆在同一空间里,勉强地忍过了马车上的时间——她离他那么近,空气里似乎飘散着她头发的馨香。露出的手腕是多么洁白……该死的!埃里克狠狠把自己的背砸在柜子上,然后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颓废地揪住了汗湿的头发,无法面对内心的溃败与羞耻。 这太令人难堪了——是的,埃里克不是对于性|欲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有过几次短暂的自|慰,但那往往因为内心的耻辱与自我厌恶而终止。更何况他唯一爱戴崇敬的女性就是克里斯汀,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当作自己的性幻想对象,哪怕只是暂时的。而其他女人对他来说又只是憎恶事物里的一部分——埃里克少年时代对于性的尝试就这样戛然而止,他长久过着的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见过其它男女的交合——太多了,在巴黎歌剧院这座宏伟辉煌的建筑里,藏着无数个肮脏的小角落,又有着无数个肮脏的小秘密。曾经的歌剧魅影就数次撞见过躲在各个地方偷欢的男女,他们有的是情真意切的爱情鸟儿,违背父母的意愿私会结合,有的是逢场作戏的中年人,你情我愿大家心知不必当真地求一场快乐。无论哪一种都无法激起他的共鸣,相反的则是更深的厌恶和对自身的恨意。埃里克通常会恶意地惊吓他们,甚至弄出一些房梁断裂之类的情况来——但说到底,他对于这些人的情|欲是厌恶而略带漠然的。 肮脏,糜烂,粗野。他冷冰冰地注视着,无法想象有人竟会深陷其中。 今天见到的场景与他过往曾见过的那些本质上其实没什么不同——大概有一点,那就是他已经有了新的身份,在尝试融入人间,加上之前为克里斯汀的事烦心,他有小半年没见过那些景象了——可是依然说不通,他怎会突然之间感到那肮脏、令他暗自垂涎又无可奈何的东西使人激动?那不应该!可是今天的一切就像打开了那个开关,心底的欲望被唤醒、复苏,他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控制不住地看着那对丑恶的男女出于欲望交合做|爱……他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渴望,像是兽的本能觉醒。而这种觉醒使他又惊又痛。拉着伊妮德的手腕离开的时候埃里克几乎以为自己会的欲|火会灼伤她的圣洁,或者她的圣洁会灼伤他的情|欲,那都一样——幸好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埃里克厌恶自己灵魂里的那头野兽,并且讨厌关于兽性的那类东西——那是失控,随时随刻会把他从现在的光明世界拖回深不见底黑暗的失控。可是他不能不被那种情|欲沾染。那东西本来就藏在他的心间,一旦被唤醒便如春风吹芽,大地欣然。欲望!欲望的烈火!埃里克在地上精疲力竭地嘶吼、翻滚、用身体去撞击墙壁和衣柜,来抵抗这种丑恶又诱惑的、火烧一般的欲望。他能感到下|体的勃|起,并且羞愧不安、躁动难忍,夹杂着难言的厌恶与一丝希冀……终于,地板带来的疼痛摩擦消磨走了那种强烈的欲望,埃里克已经浑身湿淋淋如同一条刚离水的鱼。他来不及做任何事,仅仅只是倒在了床上——几秒钟之后,他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但这并不是个平静的梦。 刚开始他好像是在被人操控着,被一种神秘未知而渺茫的力量牵引着,在光路中行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温暖和安全。接着,他身心轻松地降落在了一张大床上,身下是洁白松软的被子。他的精神处于一种异乎寻常的高度活跃,同时又达到奇妙的宁静。他想,身边应当有一个女子,接着他身边就出现了一具女性的身体。出乎意料的,埃里克并没有任何的恶心、厌恶或不适。他只是平静而激动地翻身压在了女性的身上,他们的衣服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埃里克亲吻着对方的脖颈。 一开始,女性的面容是模糊的。也许是笼罩在雾里,也许是埃里克并没能去注意。他感受到的只是柔软的不可思议的丰盈,还有纤细的腰肢,乃至洁白的大腿……他着迷地亲吻她,膜拜一样,却又怀着独特的脉脉温情。她的两条手臂蛇一样地缠上了他的身体,埃里克的神智很清明,但他的眼睛却被什么合拢了,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子。他们长长地接吻,他的手游走过她的躯体,发出满足的叹息和难耐的轻喘,她吟哦,他低吼。生命的韵律如此契合,又如此神秘。她洁白柔软的身躯陷在床被之中,又与那洁白柔软的床被一同起伏——他们就像是在海上,就像是在云间,就像是在梦里,一切都是最为美好的。 那就像是个梦,埃里克亲吻她湿润鲜红的嘴唇,按揉她洁白柔软的乳|房,摩挲她修长优美的大腿……梦是迷离、狂悖而颠倒的,但偏偏她和周围的一切都是云朵一般轻盈、洁白和干净美好的。埃里克在她的怀里尽情感受情与欲望,他感到自己在深深地与她相爱着,他们相拥了几乎有一个世纪,洁白的云朵漂浮在他们周围……床消失了,被子化为了柔软的云朵,只剩下他们在阳光与云朵之间,毫不羞愧、自然而然地亲吻和做|爱。埃里克漫长地享有这份光明和温暖,与这不知名的女子。他的心里好几次都想到了一个名字,但嘴里怎么都叫不出来,他现在不记得那个名字了。 他们相爱和做|爱,女性的身躯与云朵一样柔软洁白。终于,有一道白光高高地抛过,电光火石间,明媚的颜色一瞬间映亮了埃里克的眼!金色的、海藻般的长发,还有湛蓝的、似睁非睁的温柔眸子……这不是他深爱的克里斯汀·戴耶,这不是克里斯汀的头发和眼睛!这是——这是——埃里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后退和远离,发现那熟悉的却无法说出名字的女子用一种悲伤而包容的目光凝视着他。接着他大叫了一声——他开始迅速地往下坠落、坠落、穿过她身体一般洁白柔软的云层——猛然间,他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醒来了。 埃里克一下子翻身坐起,这个大动作使他双腿移位,同时感受到了大腿处沾着裤子的冰凉粘腻——他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摸,手指上是带着腥味的白浊。猛然间,自我厌恶和痛苦击中了他,埃里克栽倒在床上——但是这种痛苦比之前轻得多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强烈的不安与自我怀疑。“我怎么会梦见她?”埃里克自语着,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怎么会梦见伊妮德?” ——是啊,怎么会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根据音乐剧歌词推测埃里克性无能,我觉得可能是心理问题更多吧。自我厌恶(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得到女子青睐) 对他人厌恶(世人冰冷无情) 把唯一爱慕的女性克里斯汀放得太高(你会想上了自己的唯一光明吗?),所以我就设定悲惨的埃里克……自|慰失败,长久不撸?以及大家都明白埃里克为什么这一次觉醒了情|欲吧。 *同前条,埃里克梦见的不是克里斯汀,因为他心里把对方放得太高。而伊妮德虽然温柔圣洁,埃里克却在梦中对她产生绮念,而且云朵的意象抹去了他之前对性的厌恶,过滤成完美的意境。潜意识里,埃里克知道伊妮德和他是同一种人,互相理解,适合相爱。但他不会承认的XD 第25章 公爵小姐(上) 伊妮德出生北欧的一个国家,那是一个王国,而她则是一位公爵的女儿。伊妮德的母亲是曾经的巴黎贵族,因此她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法语。还有一些其它的语言,但那多是和宗教相关的了。 伊妮德的父母关系并不好。她的父亲,虚荣、浮华,装腔作势。而她的母亲,在丈夫的长久冷遇之下,终于成了一个举动迟缓、笨拙、仿佛生来就是受折磨的女人。遭遇精神困境的人往往求助于宗教,伊妮德的母亲便是如此。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宗教中获得了永恒的平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又是一种半死不活的生命——最终,他们在她六岁那一年一同早早地逝去了。双方都笃信自己将去往天堂。 伊妮德并不相信这种说法,她体贴地给了生命尽头的父母慰藉,然后成为了偌大公爵府里唯一的主人。事实上,她以为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因为活着必须更加痛苦、更加难。 当公爵夫妇双双离世,公爵小姐又尚且年幼的时候,老管家贝纳·沃德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公爵府的最高意志。这于他这并不是一种僭越,而是一种忠诚,因为贝纳坚信自己贯彻的是无数先人荣誉的意志——在公爵小姐的姓氏之前,曾被加上这个国家几乎所有的荣誉。 尽管其中最近的也是半个世纪以前,而公爵小姐的父辈凭此沾沾自喜却并没打算做什么。可是老管家却忠心耿耿地追思,发自内心地怀念那些逝去的辉煌,试图模仿曾经的一切。 现在他大权在握了。贝纳要求所有的仆人恭敬地对待公爵小姐,自己则冷漠严厉、处处挑刺。他希望年幼可塑的小姐能养成优雅精致的生活风采,就像他从前寄托在公爵夫妇身上、却无法使他们去贯彻的愿望一样。他秉承着这个信念抚养伊妮德长大。 在这座腐朽华丽、沉醉于往昔旧梦的公爵府里,你会恍然觉得时光停留了一百年——那种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贵族生活,精致、优雅、迷人而可笑,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这里的一切,贝纳所迷恋、忠诚和执着的一切,对伊妮德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把她教养成了一副中世纪的仕女画——贞静、温柔而美丽,举止高贵、谈吐优雅。贝纳·沃德为此沾沾自喜,但他从来不会将这份得意表露在公爵小姐的面前,反而是更加严厉地要求着她。 他不仅自己逼迫她,甚至要求她身边的所有人一同逼迫她。那种压抑近乎可怖的氛围沉沉地笼罩在公爵府里,数十年经久不散。身处其间的人要么被同化,成为这可怖压抑里的一份子,要么坚持着清醒,却无法反抗,只能处处压抑直至崩溃。 伊妮德就是在这样濒临崩溃的边缘度过了她前十七年的人生,而书本则是她唯一的慰藉。每当她无法拒绝现实——贝纳掌权的时候她实在太过年幼,无法反抗,稍大之后又害了病,染上了心疾,孱弱的身体甚至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侈,她的双腿甚至无法支撑她离开这座笼罩着阴云的公爵府——伊妮德的心灵便会避居往书本中的世界。 那些优美的诗歌韵律,那些明达的人生哲理,使她饱受折磨的灵魂一日一日明净开阔,又一日一日愈发痛苦。 书本安慰她,使她看清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但书本给予她的心灵力量并不能化为实际,这便加深了她的痛苦。雨果说,一个独眼人和完全的瞎子比起来缺点是更加严重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缺什么。而这就是伊妮德生活的真实写照。 她日复一日挣扎在自己绝望的宿命里,看不到尽头。她愈发的美丽,也愈发的沉默和苍白。贝纳不停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的身体为何如此糟糕,但他不会关心她读书时面容上奇异的闪光——那是当智慧遭逢痛苦的灵魂时迸溅而出,预兆着最深沉的那种悲剧,就是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人们在遭遇精神困境时往往求助于宗教,伊妮德的母亲便是如此。但年轻的公爵小姐却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心灵之路:她所渴盼的,是由内而外、最为纯粹的精神自由。 她希望摆脱公爵府腐朽的空气,去嗅闻花草的清香;她发自内心地不在乎金钱和荣誉,而甘愿要贫苦和健康红润的脸庞;她想要在人的脸上和眼睛里看见最为生动的灵魂,但围绕着她的都是一些傀儡……伊妮德并不轻视他们,她真诚同情他们的不幸,相信如果用心地读过书许多人的情况都会有所改善,但她的确品尝够了那些麻木渺小的灵魂。她只想要一份与自己的深沉博大相衬的奇美瑰丽——那在未来将会是何其的幸运,又将是何其不幸的一次相遇,遇见那个名为埃里克的男子。 然而在那之前,她先一次地在书本以外的地方看见了生命的光芒——那并非是从花木里得到的细小感动,而是别人同样的感动与领悟回馈,化为歌声与琴声在天地间飘荡。 伊妮德几乎立刻便被击中了,当她注视着那个红围巾女孩蹦蹦跳跳离去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不舍与欣羡。 公爵小姐很喜欢音乐,这是上流社会都知道的事,但是她的心疾使她无法开口高歌,并且她的喉咙也有一些小问题。从她那对总是吐露温柔言语的嘴唇中,永远无法流淌出动人的歌声,而只能是破碎的旋律。 她沉默无言地坐在钢琴之前,任由贝纳挑剔地丈量她的坐姿,手指却灵巧地弹奏。那是整座公爵府唯一能感受到生机焕发的时刻,但所感的也唯有伊妮德一人罢了。 音乐在恰如其分的时候出现,引领她抒发内心。而口不能歌的病情则埋藏在心底,成为无法忘却的遗憾。 伊妮德无法喜爱自己的生活,但她又无法抗拒这种生活。她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夫,是比她大了三四岁的艾格蒙特大公。尚且是少年人的对方活泼、英俊、轻佻,有着上流社会的通病,却依然有几分任性的可爱。但伊妮德清楚对方迟早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她见证过的无数个事例一样——她并不讨厌艾格蒙特,但她无法爱他,正如对方对她的好感也纯粹出于容貌和遥远的美感而已。 伊妮德并不至于因为自己厌恶这段婚姻关系而迁怒艾格蒙特,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但是当贝纳告诉她一年后就将举行婚礼的时候,伊妮德还是无可抑制地感到了慌乱。 这不仅仅是从一个牢笼走进另一个牢笼,而且意味着能够一眼看到尽头的生命——她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生活。她会嫁给一个不爱和庸俗的人,生下孩子,然后日渐沉默,就像是母亲那样。 她现在能够理解母亲的痛苦,尽管她并不完全认同她。可是尽管伊妮德的智慧远超她的母亲,她同样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个人的力量在社会规则面前何等弱小,何况她的身体条件连离开都做不到。那时候,伊妮德是真切地动过死亡的念头。 但是她并没有选择死亡——这个世界不爱她,但她爱着更遥远的世界。伊妮德不愿意放弃自己,哪怕代价是余生继续挣扎在痛苦的宿命里……多少人怀着绝望与孤独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余生,或沦为平庸,或讷口不言、默默死去,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改变命运的那个契机。但伊妮德是幸运的——她等到了那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在她即将嫁给艾格蒙特大公的前夜,巫婆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并且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建了读者群,群号609251782,有兴趣的可以加~ 加群验证写我笔下你喜欢的一个角色名字,或者对自己的冒泡率很有信心的可以拿读者id刷脸2333,欢迎交流。 第26章 公爵小姐(下) 巫婆是在黄昏出现的。 她走过残破的夕阳,披着余晖的光,来到了公爵小姐的玫瑰园。园里种的是白玫瑰,象征着天真与纯洁的爱情。这片玫瑰园正对着公爵小姐卧室的窗口,而公爵小姐便在床上安睡。她侧躺着,刚好面对玫瑰园的方向。巫婆很耐心地等着她醒过来,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 她矮小的身子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这是属于乌鸦的黑色,但比那还要更缺一些光泽,夕阳的余晖都不曾使它镀上些微暖色。没人知道巫婆裹了这身黑斗篷多久了,就如同没人知道巫婆从哪里来。这一次她赶了很久的路,黑袍浸润过风霜雨雪和星月交辉,终于在临近黄昏的时刻到达了公爵小姐的窗外。 巫婆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她不着急,一点都不着急。必要的时候,她可以比谁都有耐心。 卧室内,公爵小姐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了——也许是一阵风。她从床上坐起来,拢了拢她的金发,然后披上一件斗篷,推开了房间的门。外面很安静,什么都没有。伊妮德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她顺着过道走到尽头,转了一个弯。迎面是一阵风,扬起了她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斗篷,伊妮德看见那个巫婆了。 “下午或者晚上好,小姐。”那个巫婆这样说道。 她的神色很谦卑,又或者是做作。兜帽压得很低,低到鹰钩鼻,阴影里藏起了眼睛,也藏起了一丝诡谲的光。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是金属的摩擦,没有牙齿的嘴巴开开合合。她的蛊惑是并不掩饰的,又或者是不需要掩饰了——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巫婆。 伊妮德披着那件白色的斗篷,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遥遥与巫婆对视。她的头发灿金,眼眸湛蓝,面容雪白,神情忧郁而高贵。尽管有些偏瘦,她站在那里,依然是极为动人的。她散发着一种即使在人群之中也是鹤立鸡群的气质,安静而忧伤地凝视着巫婆。 巫婆费力地弯起她扭曲干瘪的嘴唇,伸出一截色泽黯淡的舌头舔了舔。她对这位小姐愈发地感兴趣了,那个明净的灵魂是多么纯粹——但这是个对自己灵魂非常执着的女孩,她绝不会接受交付灵魂的选择,巫婆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又好像又没那么遗憾。她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巫婆是什么?没人说的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目的,因为她本身就没有目的。她可以是一些荒诞的欲念的化身,也可以是亘古长存的智者,她是什么都可以,只要还有一个人类,巫婆就会存在。因为人肯定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巫婆不是一个迫害者的角色,尽管她的确对那女孩的灵魂感兴趣。但更多的时候——她古怪而模糊地发出一声笑,巫婆感兴趣的是交易的本身,或者说,是交易中的人。 很少有人能抵抗巫婆的诱惑,更少有人能在接受交易后不后悔——而巫婆的乐趣就是注视着这些和她交易的人,同时接受冥冥中命运的感召,去奔赴下一个能给她带来乐趣交换的地点。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往什么地方走,也知道什么地方有着熠熠生辉或者扭曲痛苦的灵魂在等待她。她行使着命运,自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毫无目的,又乐此不疲。她期待着与这位年轻公爵小姐的会面许久了,她饱经风霜的眼看清了命运的旨意,巫婆知道该从自己的口袋里拿什么出来了。 “让我们做个交易吧,小姐。”巫婆苍老干枯的手上,萦绕着一团幽幽蓝色的光,那是许多美丽跳跃的光点,聚合又分散,奇异地令人觉得有生命。巫婆说道:“这是海王最小的那个女儿,小美人鱼爱丽儿公主的歌声。” “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小姐。”她再一次地、充满把握地说道。 ———————————————— 伊妮德最终同意了巫婆提出的交易。 黄昏已尽,黑夜来临。在清冷的月光下,白玫瑰散发着幽香。伊妮德将要回答巫婆的问题,她能用什么来作为交换,换得小美人鱼的歌声——她的勇敢与热情,她离开自己的国度去流浪和冒险,并且追逐自己的爱情。伊妮德要用什么作为交换呢? 歌声是一个隐喻,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执念。它不仅仅是歌声,同样代表了很多的东西。巫婆将会给她小美人鱼的歌声,把那幽蓝色的光点送入她的喉咙与心脏,修补她孱弱的病体,使这人类的身躯能承载海的公主的歌声,与未消亡的精神。到那时候公爵小姐将不复存在,活下来的是一个崭新、截然不同的人。 “用我的生活。”思考了很久之后,伊妮德这样说道,“用我从来不想要的生活,去换你口中的一切。我的爵位、财富、名誉,什么都可以拿走。这些东西自然没有美人鱼歌声的珍贵,但人间可以媲美的珍宝本就寥寥无几。我想你要取走的,是对我来说等价的东西。” “聪明的女孩。”巫婆赞许地笑了,可是她接着说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会同意呢?你并不想要那种生活,你等于让我再送给你一样东西,那就是你想要的自由。” “我并不想要这种生活,但它代表我过去十七年的全部。”伊妮德安静温存地说道,“它形成我,支撑我人生里所有的回忆,包含我所有的社会关系……而我将与这一切彻底割裂,永不回头。”她的眼眸明亮而坚定。 巫婆若有所思,吃吃地笑了。 “如你所愿,公爵小姐。”那些幽蓝色的光点飞舞着,环绕着她,然后慢慢地进入了她的身体,那并不温暖,却十分舒适安详。巫婆的法杖轻轻一挥—— “要记住,公爵小姐已经死去。”她低语,“你借助我的魔法约束自己与过去一刀两断,以此为契机开展新的人生。于是,你的代价是——你将不能享有自愿放弃生活里的一切。” “这是我们的第二个交易,小姐,关于歌声上附着的那些精神,以及您借这个约束达到的目的。你将永远流浪、永不停留、永不回头;你不能接受面包与清水之外的食物,你不能以任何途径为自己聚集财富;你不能用美人鱼的天籁为自己谋取名声利益,只能接受仅供生活的施舍;你不能使用过往的名姓,也不能和曾经的朋友亲人见面……你会得到美人鱼的歌声,以及被这歌声与精神洗涤过的身体。在修复你的歌唱器官时,我同样治好了你的心疾——小姐,让我们看看你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路吧。” 她的法杖散发出暗色的光,同一时刻,“伊妮德”平静微笑的身体出现在了公爵小姐的床上。她已经失去了呼吸。 “最迟葬礼之后,你要离开这里。”巫婆低哑地说道,“永远流浪,永不回头,永不停留。” “我记住了。”伊妮德平静地说道,“我很感激你的出现。” 那一天是伊妮德的十七岁生日,她被精心打扮后推出去,谈吐优雅得体、举止高贵地接待客人。他们风度翩翩又丑恶不堪地交谈,同时打趣着她即将到来的婚礼与英俊迷人的未婚夫。伊妮德安静而客气地微笑着,直到贝纳意识到她的身体无法支撑下去了,连忙让人送她回房间小憩。伊妮德让侍女离开,自己卧在榻上休息。接着,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彻底地改变了。 她在葬礼之后离开了居住十七年的公爵府。 ————————————————— 离开后的日子无论欢欣抑或忧愁都是想象中的数倍。 伊妮德曾无数次畅想过,自己走出了那座牢笼。但是当她真的抓住那个机会,永远地离开自己的家,并且再也不能回去、如同无根的浮萍之后……她同样会感伤。贫穷、饥饿和寒冷,这些东西她此前不曾体会过,想象中再冷峻,也及不上现实风霜的真正到来。伊妮德有过不少非常艰难的日子,她倒在墙角喘息,徘徊在面包店外的时候,心里未尝不会涌动近乎本能的后悔——贫穷、饥饿、寒冷,这些东西的痛苦未必胜得过她原本的心疾,但人总是宁愿要熟悉的痛苦的。 然而,在一日日的流浪与行走中,她本就纯粹的灵魂历经打磨,愈发现出明净的光辉。她阅读她走过的路,沉思她遇到过的面容,时而欣喜时而忧伤,时而失落时而彷徨,但却绝不曾回头。大千世界里,她遇见过琐碎的温暖,也遇见过不掩饰的恶意。她路过很多平庸却真实的灵魂,也邂逅过真正的智者。她一一与他们相识,又一一地挥手作别。美人鱼的歌声在她的胸腔舒展开放,如同海底盛开的大花,她的灵魂同样生长攀援,冲出胸膛,接近光。 她走过许多曾经梦中才能抵达的地方,大自然的造化奇妙同样滋养丰富她的心灵。那些旅途的欣喜,那些流浪的感悟,她全都一一的铭刻在心。她爬上过高高的红山峰,看苍茫的天地,也追寻过流云的投影,越过千沟万壑。她漫山遍野地捏过指肚大的花蕾,看它们开出一朵朵碗大的花。她也去过雪山包围之中的湖泊,蓝色的镜子里住着鲜活的太阳。就是在那里,雪将要化开、草慢慢绿起的那个地方,维纳恩湖畔,她听到那里的村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些世代居住的渔民,他们一年四季以捕鱼为生。到了冬天的时候这项活计也不会停止——他们破冰捕鱼,因为冬天再冷也无法冰封全部的湖水。冰层之下,依然有鲜活的生命。 伊妮德的眼眶微微地湿润,她想起自己的来路,那不能回头的地方已经遥远而模糊,想起自己曾经藏起的心灵,那些在冰层下鲜活的生命,那些被泥土埋葬却破土而出的种子。她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她就在雪山的顶上,风掀掉了她灰袍的兜帽,露出她灿烂明媚的金发。湛蓝眼眸的少女宁静、安详地微笑了。 她仍继续着她的行走,而她知道自己将要去到更远的地方。她的下一站是巴黎。 作者有话要说:*白玫瑰花语“我足以与你相配”。 *倒数第四段的景色意象化用自我以前读过的一篇散文,记不得名字了QAQ,侵删。 *这两章其实交代了很多小细节,比如伊妮德为什么会法语/她到处流浪皮肤为什么辣么白(当然因为光点改造了身体啊!都说了人类躯体不能容纳人鱼歌声要进行改造2333这个有点隐晦)/她也曾有过痛苦的心路历程等等 *突然发现这篇文还没有长评o(╥﹏╥)o等完结的时候会有小天使给我写嘛。 第27章 应邀歌伶 在那个春梦过去后的几个小时里,埃里克都处于一种茫然不安的惶惑中——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颠覆他的生活。但另一个声音在疯狂拒绝着这种改变,阻止他的背叛。 埃里克找到了如此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他是和伊妮德一起撞见了那对男女的偷欢,之后身陷情|欲时又是与她共处马车的狭小空间里……合理的解释掩不去自欺欺人的软弱。但埃里克,你怎能动摇自己的灵魂呢?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并借此渐渐平静下来。 埃里克是如此的爱着克里斯汀,他在漫长的孤独与痛苦中,将全部的感情都投注到了那个纯洁美丽、犹如新生希望的女孩身上。正如伊妮德目前还未知、将来却会因为相似的缘故投注到他身上的感情一样——这样一种感情是如此顽固和坚不可摧,否定即意味着对过去自己的背叛。愈固执便愈软弱,愈软弱便愈固执。埃里克甘愿献祭歌声的存在……唉,那只能是他唯一的爱呀! 因此之后的几日里,埃里克面对伊妮德时便免不了有几分尴尬。他深感自己亵渎了这位品性崇高的朋友,可同时又有一种隐秘到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在默默注视。他在烦躁之中埋首《海的女儿》的补充创作,把心中难言的崇敬与爱慕,混杂着最深的悲怆,幻化成笔下绽放出的奇异之美,使这部注定的传世之作更添光彩。他一面不愿意伊妮德迟早的离去,一面又不愿意去见她。 埃里克所陷入的矛盾,别墅里另一位心性温柔的借宿者当然有所感。于是在一个春日的傍晚,未散的霞光自窗棱透帘而入,钢琴琴凳上埃里克与伊妮德并肩而坐,金发的少女弹奏动人的乐章,将自己全部的过往与身世娓娓道来。如今她对埃里克的信任日盛,说出这些乃是自然而然。伊妮德并不知晓埃里克梦境里产生的矛盾,她只以为这位朋友在化装舞会上对她所割舍的过往产生了疑惑,从而动摇了交换后积极的内心,于是以自身经历安抚。但即使二人所思所想并非一件,伊妮德的言语,对埃里克仍是深有触动的。 他忍不住再一次去审视面前的这个灵魂:伊妮德是如此的温柔而坦诚、坚定,敏感丰富的心灵是她独特的天赋。她与克里斯汀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假如说克里斯汀·戴耶是身披荣光的天使,纯洁无瑕,启迪人的向往。那么伊妮德便是那个满身尘土却仍然微笑的朝圣者,伸手引领你前行,却又遥不可及。 但她又并非上帝的信徒——上帝的荣光也不足以使这个光彩熠熠的灵魂跪拜脚下。伊妮德所永远忠诚的,是她那颗博大宁静、深沉优美同如海洋的内心。 而埃里克的灵魂又是怎样的呢?他禁不住去反问自己。埃里克,一面咒骂着世界,一面流着可悲的眼泪,用鲜血写啊写啊,却是盼着有人能懂他怜惜他。他是那样孤注一掷地寄希望于巫婆的咒语——这一切就如同他曾经的人生那样诞妄、好笑。在他破碎的人生里,克里斯汀是他永远追逐的日光,但他又怎能不被对方灼伤…… “有一份您的回函,先生。”仆人的言语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埃里克的沉思乃至自我厌恶,他回过神来,问道:“什么?”眉头微微皱起。他告诉过别墅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人,在他与伊妮德独处时不应当来打扰,然而现在—— “是克里斯汀·戴耶小姐的回函。”仆人继续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复述道,“您说过戴耶小姐无论何时递来回函,都第一时间交给您。” 埃里克无话可说。 他想起来自己数个礼拜之前就曾以作曲家埃里克的名义给歌剧红伶克里斯汀·戴耶递过请柬,邀请她过府一谈。迟了这么久,乃至化装舞会都结束了一个礼拜,克里斯汀的答复终于到了。这位年轻的歌唱家在信中致歉,并表示自己次日下午四点钟将会来访。埃里克不清楚这是她成功说服了自己的子爵情人,还是终于决定违逆对方的意思。但是对于这迟来的胜利,他突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 索然无味。 ———————————————— 对于巴黎歌剧院当红的歌剧女伶、失踪魅影曾经的学徒与音乐天使克里斯汀·戴耶来说,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时间又与幽灵的消失几乎吻合的埃里克,是个难以言喻且诱惑的谜。 埃里克与魅影就像是一对孪生双子,他们有着相似的音乐才华,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情。埃里克虽不善社交,风度礼貌都不缺,是位典型的绅士。而魅影性情残暴乖戾,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噩梦。这对她心目中的孪生双子一个属于光明,一个属于黑暗。每当克里斯汀注视埃里克的双眸,那对藏着狂热与虔诚仰慕的眸子,她便难以自制地感到一丝迷离。这是那个人,又不是那个人,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在第二位音乐天使出现的前提下,失去导师庇护不久的克里斯汀怎能长久地听从恋人的忠告呢?于是这善良柔弱的女孩终于找到机会溜出了巴黎歌剧院,去拜访那位她无法放下的、宛如天使的男子,那个名叫埃里克的作曲家。她的心早已期待着这次的相见了。 克里斯汀的回函上写明了下午四点,但事实上,她在三点半钟的时候就到了。隐隐的激动期盼与对行程的不了解使她错估了时间,这里是很空旷的一片巴黎近郊,景色优美,但只有埃里克的别墅一栋房子。克里斯汀在羞怯中迟疑了片刻,还是举步上前敲门,并准备为自己的冒昧致以歉意。 开门的是一位沉默的仆人,他没对克里斯汀急忙咽下的言语表明什么,而是将她引入了客厅之中坐下,并端上了茶水和点心。克里斯汀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接过茶水捂在掌心,急切地问道:“埃里克先生呢?他现在在做什么?” 那位仆人道:“埃里克先生在进行音乐创作时是不愿意被打扰的,我可以去问一问伊妮德小姐能不能接待您。” 克里斯汀有些愕然,尽管知道埃里克与伊妮德关系亲密,但她不知道这两人居然是同住。而且,伊妮德可以代埃里克接待客人……克里斯汀的心头有一丝莫名的酸涩,她自然不知道伊妮德所谓的“接待”实在是仆人们无奈之下的应对之举,因为身为主人的埃里克实在不善交际,而前段日子零星有一些艺术家来访。克里斯汀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 埃里克的确仰慕她的歌喉——想到赐予她歌声的导师与鬼魅,克里斯汀不由微微出神——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将占据他的全部心灵乃至爱情,所以这点儿零星的嫉妒未免也太好笑了。克里斯汀在心底谴责自己,她所爱之人唯独青梅竹马的劳尔。纵使埃里克是陪她长大的导师——她禁不住又有把埃里克看做导师而把魅影当成恐怖的倾向了——克里斯汀打住这个念头,因为听见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同时,她心底那一丝细小的怀疑又不禁慢慢冒头:突然出现在巴黎的埃里克,究竟是什么人呢? 她抬起头来,金发少女将一本很厚的德语书抱在怀里,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克里斯汀抬头的瞬间,伊妮德刚好走入楼梯上的一束阳光——那是折射后唯一落在楼梯上的狭窄一束。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克里斯汀依然有种自己见到了圣使的错觉。伊妮德身披着阳光的余温,带着轻微的笑意在她身边坐下,轻声唤道:“克里斯汀?” “是我。”她定了定神说道,捧起绘制着玫瑰花的骨瓷杯,送到唇边慢慢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是自己最偏爱的口味,“没想到会见到您,伊妮德小姐。” “叫我伊妮德。”伊妮德说道,她为自己的接待做了解释,“埃里克知道你要过来——但几个小时前他突然有了不容错过的灵感,所以急匆匆地把自己关进了创作室。”她歉然一笑,笑容里透着包容和理解,“你知道在这种时候打扰作曲家,他们会如何大发雷霆。” “比起他们的雷霆大发,更令人惋惜的则是夭折的音乐创作。”克里斯汀深以为然,她看着温柔宁静的伊妮德,忍不住有种窥刺她温柔面具下面容的冲动,之前隐约的怀疑又一次浮上心头,克里斯汀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埃里克师从哪位大师?” 伊妮德神色未变,只是淡淡笑道:“天才是难以教习的——埃里克是自学成才。” 这听起来很像有着颠沛流离的故事,克里斯汀沉思。但这个故事听起来更适合歌剧院鬼魅,而非风度翩翩、英俊温和的埃里克——这使他们又像又不像了。她继续追问道:“那不知道埃里克是哪里人?” “斯堪纳维亚半岛吧,我想。”伊妮德温和地说道,“从他的名字上推测,应该是这样。” 克里斯汀深为诧异:“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她又有些怀疑面前的金发少女是被伪装后的幽灵一同欺骗的了,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呢?” 好在伊妮德很有耐心,知无不言,并没有起疑。她道:“二年前我们在瑞典谈论过音乐,几个月前,我们在巴黎重逢。” 在瑞典谈论过音乐自然是和埃里克串好的口供——伊妮德虽然怀疑埃里克对克里斯汀孤注一掷的疯狂爱情能否成功,但是在友人试图将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现给克里斯汀、而不受幽灵糟糕印象干扰的时候,伊妮德还是不吝于些微帮助的。 “这样啊……”克里斯汀松了口气,又有些隐约的失落。两年以前,魅影还是她完美无瑕的音乐天使,他们当时差不多每天都教习音乐。所以当时曾出现在瑞典的埃里克自然不会是魅影了,他们果然是不同的两个人——想到儿时在瑞典与父亲的欢乐时光,克里斯汀又不禁有些感伤。 “对了,伊妮德。”今日的谈话既然已经深入到了这个地步,克里斯汀心中有个问题便不吐不快。其实之前她只是稍微感到好奇,但现在却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所驱使不能不问。她那对温柔甜蜜的棕色眼眸睁的大大的,一眨不眨地对上了伊妮德宁静的湛蓝色: “我能知道,你和埃里克是什么关系吗?”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伊妮德即将解锁成就[发现内心]】 第28章 天使重唱 “我能知道,你和埃里克是什么关系吗?” 克里斯汀的眼眸中是纯粹的好奇,还有一点小心翼翼却不惹人讨厌的试探。对着这样一个女孩子,人们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的——但伊妮德的心头突如其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她捂住胸口,面色苍白。神情又像是怔怔的诧异,又像是恍然大悟,却含着某种隐痛。 “您怎么了?”克里斯汀被吓了一跳,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要过去扶住伊妮德。但金发少女很快便温柔地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伊妮德捂着心口,慢慢地直起腰来。她的面容笼罩着一种如初阳的光,像是连接着黑暗的新生,她道:“没事,老毛病了。” 她的神情有几分复杂,垂下的目光流露出犹豫和疼痛。但克里斯汀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她的病情,然后双手握在一起,紧张又不安地看着伊妮德。金发少女意识到她依然在等待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她的蓝眸有些失神。 “我们是朋友和知己。”伊妮德说道,感到心口的疼痛如石块投湖、涟漪散开。 克里斯汀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候别墅的门突然被敲响了。伊妮德抱歉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到仆人已经走去开门。 克里斯汀同样站了起来。那扇木门被打开,露出她们都熟悉的一张面容。 “劳尔!”克里斯汀惊呼出声。 金发的年轻人显然是匆匆追来——这从他有些凌乱的半长发与褶皱的马裤便能看出。他心急如焚,怀着某种对于即将失去的恐惧,他在门推开的那一瞬间便难耐惶恐地喊道:“克里斯汀!” 接着他看见了安好无恙的恋人,看见了她对于自己之到来的意外和不适,夏尼子爵的心微微地沉了下去。但他同时也越过克里斯汀棕色的长发,看到了她身后白色裙裾的伊妮德,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之处。劳尔·夏尼欠身道:“日安,伊妮德小姐——冒昧来访,实在欠妥。” 他与伊妮德都是金发和蓝眸,今天又都是选择了白色的着装,但却并不会让人觉得相似。夏尼的发色更加浓和重,眸光也不似伊妮德的清透,而是极为湛然有神,笔直射来时犹如利剑英朗。白色的骑装很衬他高贵的气质,显得亮和锋利。但身着白裙的伊妮德却有一种“和光同尘”的温柔气质——她今天很少见地没有穿灰色长袍,因为不准备外出。夏尼微微低下头问好,心里却是和片刻以前克里斯汀一模一样的诧异:伊妮德,为什么会和埃里克住在一起? “我想你该道歉的对象另有其人。” 一个傲慢、冷漠的男声伴着脚步声从楼梯处响起,瞬间强势地拉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子爵在一个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间化妆室的门外,他隐约听见的斥责“愚蠢的男孩!年轻勇敢的追求者!”——这些记忆本来是极其微小的碎片,却在这一刻遇到危险一般本能被捞起、聚合,劳尔更加地不安了。他同时坚定了一定要带走克里斯汀的决心。 但埃里克的声音下一刻就又变了,他变得柔和婉转、甚至略带一丝紧张: “克里斯汀·戴耶小姐——但愿我没太怠慢您。” “事实上,是我到的太早了。”克里斯汀站起身来,笑着回答道,她和埃里克有着类似的紧张。这种紧张在她从伊妮德处“确认”埃里克并非魅影后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日益加深。她向恋人投去拜托的神情,希望他不要拆台,她说道:“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为了您那部绝世荣光的《海的女儿》过来了。我的心为此呼唤了太久。” “克里斯汀……”劳尔有些不赞同地轻声呼唤恋人的名字,却没有打断——他匆忙赶来,最怕的是恋人重新落入那伪装成作曲家的恶魔之手。如今克里斯汀无恙,他也不好凭着直觉就强行给埃里克判罪。 “克里斯汀……”而埃里克的呼唤声则是带着赞叹和近乎感激的喜悦的,他的声音优美得简直像是大提琴了——这样一个人,又怎能不会唱歌呢?上帝该有多残忍呀!剥夺这歌声的人该有多残忍呀!克里斯汀情不自禁地想道。神对待万物,创造了一切又收回了一切,毫不怜悯和慈悲!但埃里克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今天刚好修改了《海的女儿》一个小段落。”埃里克说道,神情热切、略显急促,“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您去试唱一段?恰好今天伊妮德也在,我需要看一看你们的合唱部分——” “伊妮德?”克里斯汀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她转过头来注视伊妮德平静、略带苍白的面容,神情显得困惑和吃惊,“伊妮德也要唱吗?我不知道她也是个歌唱家。” 但她自己很快就想通了,像埃里克这样一位作曲家身边,有相熟的歌唱家朋友再理所当然不过,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伊妮德与埃里克住在一起,那大概就是为了及时修改反馈剧本吧!想到伊妮德那种高雅、忧郁、饱读诗书的气质,克里斯汀便忍不住相信她也是很善于歌唱的,尽管其中看似并无联系——一个明净饱满的灵魂,总是有足够多的东西来通过歌声展示的。 “是的。”埃里克平静地回答道,他的两根手指绞在一起,显出一些躁动和不安。在此之前、甚至到这个时刻他都没动摇过让伊妮德出任小美人鱼爱丽儿的念头,但是对着心爱和仰慕的克里斯汀,他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我邀请了伊妮德小姐扮演女主角爱丽儿——克里斯汀,我认为丝忒乐公主的角色更适合你。” 克里斯汀的惊讶里含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受辱感——她并不是个自大轻狂的女孩,但是自从她在《汉尼拔》里一唱成名,已经没有人会试图用配角的角色指派她了。即使有,也已经被歌剧魅影在消失之前收拾了个彻底。想到这里,她心情就有几分微妙。埃里克与魅影如此相似,但无论魅影还是天使,尽管手段不同,都将她捧在了掌心。然而埃里克却…… 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一试,克里斯汀有种莫名的争胜欲望。她想要用歌声为自己正名,向这个酷似导师的男人争取——说不清是埃里克与魅影的相似,还是埃里克与伊妮德的不明关系刺激到了她,或许两者兼而有之。自从魅影消失后便独自在巴黎歌剧界大放异彩、却独身一人的克里斯汀·戴耶,在面对伊妮德时,不由自主地拿出了最好的状态。 她的恋人劳尔并没有阻止她,尽管劳尔也为埃里克的人选安排皱眉。他的想法在目光里写得明明白白:你为何要理会一个轻慢你的人?然而克里斯汀是如此、如此地想要在埃里克面前唱歌,这种欲望愈演愈烈,几乎压倒了其它情绪之本身—— 音乐天使为汝而歌唱。 “如白昼一般降临,就像玫瑰盛放于吾心。”克里斯汀唱,她全身心沉浸入丝忒乐的角色,哪怕她之前一直研读的是爱丽儿。她本身性情里的柔软甜蜜和丝忒乐恰好地结合,流淌出一种动人与迷恋的歌声。“你的目光注视着我,就像神明的意旨。我感激、非常,冲动,与渴望。” “在初见你的那一天,爱情的玫瑰花悄然地绽放。”克里斯汀微微合拢眼帘,仿佛嗅闻着玫瑰的芬芳,陶醉在甜美动人的爱情里,她垂下头,双手捧在心口,像是对待所珍重的爱情。“我不能采撷,记忆里是倾泻的日光随同爱情降临……” “我永远都不会诅咒那个日子,我把我的血沾在了玫瑰的刺上。”伊妮德唱,她的眼睫微微地颤抖,忧郁且悲伤。她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嘴边带着动人的微笑,目光却迷惘空怅,“我拿我的心脏保管着对你的爱情,就好像用血管保存着血液。” “以灵魂烧灼火焰,也许不存在谎言。”伊妮德的神情显得有几分脆弱,却依然那样天真无邪,“如黄昏一般降临,就像玫瑰枯萎于坟墓。可你就是我的玫瑰与爱情,我是你的俘虏。” “玫瑰生长的地方充满爱与死亡。”她们一同歌唱,克里斯汀的甜蜜与伊妮德的悲婉交织在一起,有着令人心碎的魔力,“不要等待月光。” “我的血液中流淌着毒|药,我踮着脚踩在刀尖上。我的爱就像无边的海洋,直到你葬身海底,或者遇到一个好心的渔女。” “她拯救你的爱与灵,而我沉默无言等待干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是三重唱xd彩蛋~ 第29章 咳血疾病 从伊妮德开口的那一刻起,克里斯汀就明白为何埃里克一定要由她来唱爱丽儿了。 这与埃里克对克里斯汀的狂热迷恋无相冲突,甚至更凌驾于这份迷恋之上。伊妮德她本身就是爱丽儿,从内到外,彻彻底底。任何试图在她面前成为或者说扮演爱丽儿的人都将自取其辱。克里斯汀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身处这个念头的。但是自从失去导师与天使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被旁人的歌声,完全地拖入一个纯精神的浩瀚世界之中。 在那个世界里,她仿佛用着爱丽儿的眼睛,透过海面向外望去。她看见的世界是如此纯净而优美!她的心地纯真无邪,她的容颜美丽不凡。她是海的女儿,却有着烈火般燃烧的信念与勇气。可她又是那样地柔情脉脉,温柔动人。这个古老传说中的角色是如此的富于魅力。克里斯汀几乎相信,当她凝视伊妮德那对湛蓝的眸子时,她看见的就是那一片海洋了。 她博大、明净、深邃,哪怕此时正因为爱情而痛苦地颤抖着,也丝毫不削减其魅力。爱丽儿在她无望的追逐里是痛苦且幸福的,她在爱情与爱人面前并不卑微,那就仅仅是——希望的破碎。爱丽儿选择离开大海,以歌声交换双腿,走的便是一条自苦的孤独之路。她要么获得爱情,要么化为泡沫。她不畏惧后者,也不后悔选择,她仅仅是那样地难过,那位英俊的王子并不爱她…… 她是这一出悲剧的女主角,也是唯一的主角。 埃里克为克里斯汀与伊妮德所指定的,是整部歌剧第四幕,发生于王宫花园内的一段唱段。在这里,即将嫁给卢西奥王子的丝忒乐公主回味着甜美的爱情,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接着王子走来,牵手与她同歌,二人沉浸于爱情。小美人鱼爱丽儿独自站在花园另一边,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抱着自己、如泣如诉。她的心灵在哭泣与歌唱,但是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王子依然在与公主缠绵诉情…… 刚才克里斯汀已经与伊妮德共同完成了王子到来前的部分。她稍稍有些疑惑,因为《海的女儿》里公主与美人鱼的双人唱段虽然不多,也有“婚前谈心”和“风暴之后”两节,埃里克为什么会选中这个还夹杂着王子歌唱的部分呢?这里的下一句应当是由王子来唱了,但埃里克并不会唱歌。克里斯汀刚打算直接跳到下一段,略去王子的部分,却发现伊妮德向她悄悄打了个手势,闭目沉醉不语。克里斯汀吃了一惊,却发现埃里克也是闭着眼睛,神色既沉醉又迷恋、又痛苦。 “作曲家的完美主义?不肯跳过任何一个小节?他现在是在心里用一个男声补充吗?”克里斯汀想到这里,禁不住有些敬佩,同时责备自己的敷衍。于是她也想象着另一个男声——她脑海中本能牵引出的便是音乐天使的声音——歌唱起来,并且静静等待自己的唱段。 天使的学徒所不知道的是,天使之音此刻正在响起。 埃里克的歌声,在伊妮德印象中多是雄奇伟丽、高亢回转的。但他现在却把动人的柔情演绎到了极致,那天使般的歌声正如卢西奥王子名字的含义——光!他照亮了幻想中的花园,也照亮了爱情中的人儿,更照亮了爱丽儿痛苦忧郁的面容。 “我感到我似乎忘了一些什么,对此我并不忧虑。”卢西奥王子是那样风度翩翩、英俊迷人,爱情使他激动和迷醉,他情不自禁地走向自己的爱人,“丝忒乐,你坐在那边藏匿着紫罗兰的岩石之下吗?我听见的风声和溪水声,怀着窃喜所呼唤着的,那是你的名字吗?我亲爱的丝忒乐,你允许我以爱情的名义,来亲吻你甜蜜的双唇吗?” “上帝啊……”爱丽儿心碎的哭泣却无人能听见。 “卢西奥,我的爱人与光明!”克里斯汀在伊妮德的尾音未消散前便接了上去,这令他们三人的合唱天衣无缝——至少在能听见的伊妮德耳中的确如此,“上帝听见了人间的声音,这至为欢愉的爱恋缱绻……” 不同于歌剧里爱丽儿无人能解的心之歌,现实中的埃里克才是孤独高歌无人听见的那一个。他那极致的悲怆与浓重的爱恋,衬托得卢西奥的柔情如此单薄。他所共通的乃是爱丽儿的灵魂,而就在他们开口的那一刻—— “我的灵魂诞生在你泪眼的岸边,”爱丽儿低声吟唱,呓语呢喃,“你的泪眼就是梦想边界的起点。而今你不再需要眼泪了,你把它们留在深海……” “我是你的新生与火焰,我们如同这个王国的日月。”/“你牵引我的目光,东方鱼肚白里唯一的明亮!” “我的灵魂感到空虚,我沉溺在我的眼泪之中。我在试着不那么痛苦,可我的心依旧是疼痛的。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要问问你:让我死去还是活着?” “沉睡的心灵已然苏醒,灿烂的未来不能再等待。”/“且我把好事通报国王和王后,还有我那善良的哑妹。” “不,不。一切都很好,好过这沉默的谎言。我唯独欺骗了自己,你的手中掌控着我跳动的心脏。” “幸福啊!欢乐啊!光明啊!自由啊!手捧鲜花,迎接美好的庆典——很快我们将结为夫妻,永不分离!此生此爱,不离不弃!”(“埋葬吾爱,沉入海底……”) 克里斯汀与埃里克的合唱明亮而恢弘,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扫尽全部的色彩,动人心魄。这种美妙的天使合音要让每一个听到的人相信爱情,可是唯一能听见的伊妮德,也是这个舞台上唯一的、心碎的观众小美人鱼爱丽儿,却以悲伤的低泣相随,如同她逝去的爱情。 在唱完最后一个高音后,克里斯汀扶住胸口,不住地喘息着。她想要说什么,脸涨得通红,胸膛里前所未有的激动——是的,这合唱缺少了王子的部分,但她所笼罩在的那种奇妙的氛围里,那种音乐圣殿敞开的感觉……难以形容,又深深陶醉!任何一个歌者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克里斯汀并不清楚埃里克于无声中完成了他的唱段,她只是感到今天的试唱,在内容上是残缺的,可是整个气氛却是饱满的,过饱了……她精神难以言喻地满足。 她甚至忍不住用爱怜的目光凝视伊妮德——凝视那位还没离开的小美人鱼爱丽儿,没有看见埃里克同样微微喘息着,看向她的目光藏着一点点悲伤的希冀。克里斯汀仅仅是诧异地看到伊妮德没有睁开她的眼睛,她依然紧紧闭着双眼,坐在了钢琴凳之前,双手弹起了一段忧伤的音符。那是此处接着的下一段,王子与公主相偕离去后,爱丽儿的独歌。 爱丽儿慢慢地睁开了她的眼睛,湛蓝的眸光如此温柔和心碎,那么悲伤,那么令人爱怜,却已经注定了走向死亡。曲子开头是如泣如诉的一丝低吟牵动,接着色彩渐浓渐郁,沉溺入无边的痛与忧伤。她回忆过去,回忆爱情,面色苍白,楚楚动人。她的金发完全地披散在肩头,洁白的双脚赤|裸地踩在地上,被石子割破渗出血迹。她仿佛搂抱住了自己,带着一丝恍惚,轻声唱道: “我在水中沉没,光着的双脚又痒又凉。 亘古的奥秘,一夕之间就可以颠覆。” 海不再是我温柔的母亲,地面的王国也不收容我消亡的爱情。” “曾经你翩翩的风姿惑人,令我沉醉迷离,不知所措。” 饱满的灵魂与优美的躯干,神明与我所钟爱至极。 彼时我尚能把握自己的方向,而今却迷失在……” 无望而悲婉的歌声骤然间中止,取而代之的,是伊妮德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和上章的唱段改编自仙朵拉的歌曲和聂鲁达的诗歌。 *爱丽儿和伊妮德是有相似之处但大家不要草木皆兵把所有的歌词都看成flag啊!(完全没有说服力) *以及,这章开始,我们进入[周更纪元],么么哒。 第30章 出演之约 “伊妮德!” 埃里克是在场所有人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半搂抱地紧紧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又担忧又焦虑。一种近乎直觉的、将要失去的恐惧击中了他,使他的声音都不自觉抬高了:“伊妮德?你怎么了!” 但伊妮德仅仅是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没事——接着她便不得不弯下腰去更加痛苦地咳嗽了起来,克里斯汀和夏尼都走过来,想要表达慰问却又体现出几分生疏的尴尬。但埃里克顾不得他们了,他的焦急是如此溢于言表,他的恐惧是如此模糊而又直白,他呼唤道:“伊妮德——” 金发少女直起身来,如新雪般洁白的面容在透窗的阳光下显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那里面藏着脆弱的、逐渐消亡的生机,但是在旁人看来,她只不过是脸色更加苍白了些。伊妮德很勉强地笑了一笑,推开埃里克的搀扶,想要说点什么。但她又突然间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展开——掩住嘴唇——然后又是一阵压抑着的咳嗽。 埃里克站在一边,忧心如焚地注视着她,几乎立刻要让仆人绑来最好的医生。好在这一阵咳嗽已经是最后一阵,伊妮德逐渐地缓了过来。她微微喘着气,间或轻咳两声。那块手帕离开嘴唇的一刻便马上折了起来,被她紧紧地捏在手里。伊妮德环视了一圈,发现众人都很担心的样子。她勉强笑了笑,道:“老毛病而已。”却没再多解释。 在场的只有埃里克清楚她在说谎,因为同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咳得如此吓人厉害——但他并没有戳穿。或许是因为隐约的猜测令内心不安,或许只是本能的维护。他还想要再关心几句,伊妮德已然面含微笑地转过身向克里斯汀,轻言细语地说道: “那么克里斯汀,今天的试唱之后,你愿意接下《海的女儿》里丝忒乐公主的角色吗?” “我当然愿意!”尽管还没从先前伊妮德剧烈咳嗽的事情里回过神来,克里斯汀还是凭借本能毫不犹豫地做了答。但同一时刻响起的还有她恋人的声音—— “让我们再考虑一下。”夏尼子爵皱着眉,这显然已经是克制之后的礼貌说法。他听到克里斯汀的回答,立刻转过头用制止的目光看向她:“克里斯汀!” 在夏尼看来,无论埃里克究竟是不是“魅影”,两者间都一定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联系。理想状态是克里斯汀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克里斯汀出演《海的女儿》的决定,太轻率也太冒险了。更何况哪怕他承认伊妮德的歌唱宛若天籁,身为赞助人的子爵依然本能地不愿意让恋人担任配角。这两种情绪交织之下,劳尔的反应简直再正常不过。 然而克里斯汀却抿紧了嘴唇,棕发少女难得显出一些执拗的坚持来:“劳尔,我想要唱丝忒乐,我真的想唱这部歌剧。” 劳尔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他竭力温柔地哄劝道:“克里斯汀……好歌剧并不只有这一部,巴黎歌剧院里满是随你挑选的剧目,而且个个都是足以发挥你全部天赋与魅力的女主角。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小角色如此执着呢?” 克里斯汀坚决地摇头:“你不明白,劳尔,你不明白。”她注视恋人的目光既奇异,又悲哀,好像今天才从某种程度上认识了他,“你不明白的,劳尔,一百部歌剧也抵不过一部《海的女儿》的光辉。况且你听过伊妮德的歌声,你真的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不明白和她一起出演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在看到曲子的时候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出演了,更何况在她演唱后的现在?也许角色和我的计划有一点差别,但是相信我,劳尔,加入这部歌剧是一种伟大的事业——” “你已经着魔了!”劳尔吼道,“你完全被那个鬼魅——好吧!你完全给他迷惑住了!” “可我要唱,劳尔。”克里斯汀分毫不让,“我要唱,你明白这对我意味着——” 伊妮德没有加入他们的争执。她就仅仅是抛出了话头,然后在一边沉默地注视着事情的发展。克里斯汀不顾夏尼子爵的阻止坚持要出演,夏尼对她的关心和担忧溢于言表,同样的还有无法理解。他不能理解克里斯汀为何会对《海的女儿》如此狂热,却最终不能拗过自己的恋人。差不多开场的时候就能看到结局了,但还是要看下去。唯一无法看清的是自己的命运。 她看到埃里克在争执起后如梦初醒般地找回了对克里斯汀的激情与爱恋,加入她的阵营,同时更加激发了夏尼的不安。看到埃里克注视克里斯汀的目光——孤注一掷式的狂热与迷恋,想要小心翼翼地藏好,但在同样怀有这种感情的人面前却免不了露出端倪。是的,伊妮德心想,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很明白自己对埃里克产生的是一种何样的情感了。 她趁着无人注意展开了手心的帕子,那上面已经浸染了殷红的血迹。 ————————————————— 春日的傍晚,伊妮德侧坐在窗边。她的金发依旧耀眼,蓝眸依旧明亮,但她的面容却逐渐地失去了血色。她的头倚靠着窗台,沉思着,仿佛要离开一个即将坍圮的梦境。最后她靠着窗子,唱起了歌来。 “曾经有一个无休止的梦,流浪的女子永远自由自在。”她的嘴唇是微笑的,但神情既宁静又忧郁,略带恍惚,“一首歌藏了一个秘密,抵达星空是如此容易。” “但是事情已经改变了,现在沙子缓缓流动。”伊妮德的脸颊贴在窗上,她凝视着天空,“纯真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知道河流不会永远的流动。” “时间的风吹进我的眼睛,孤独的爱情屠戮我的心灵。”她唱,还是那么无忧虑,但眼角带一点不明显的泪光,“我的花枯萎了,其它所有也一样。”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我将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命运,”她悲伤而平静地说道,“故事的结束就是一切的真理。” 夕阳的余晖暂时地为她的面容浸染上了一层虚幻的血色,但是当她的衣裙缓缓移开此处时,一切虚幻都消失了。光束里那些细小漂浮的尘埃间,只余下许多细碎未明的叹息。 这是敲定克里斯汀·戴耶出演《海的女儿》后的第二日,伊妮德敲响了埃里克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伊妮德:我有预感我要be. 第31章 畸形爱情 在伊妮德敲响埃里克的房门之前,她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自身感情的变化,并且以一种略带悲观的眼光明了了一切。 有时候,最伟大的旅程就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伊妮德流浪了那么久,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走过贫穷与富裕,走过千山万水才来到巴黎,来到埃里克的身边。但她却注定被他挡在爱情之门的外面,因为那个名叫克里斯汀的女孩。 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往往很难真正看清前路。大多数人将会在选择一条道路的不久之后,一边咒骂后悔,一边不得不拖着步子前行。少部分人选择折返,他们未必获得重新选择的机会,甚至重新选择以后又再一次后悔,因为人生中的痛苦原本就是无法逃避的,每一条道路都是殊途同归——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步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 命运从不敲门,也不询问。它破门而入。对于伊妮德来说,巫婆的出现是如此,对埃里克的情感也是如此。但是一以贯之的抉择里又蕴含着某种不能逃避的必然,她回想自己的前路,她何尝不是从一种孤独跳入了另一种孤独。曾经的公爵小姐生活在傀儡之中,寂寞饥渴的精神无处诉说。如今的流浪歌女可以拥抱天地间的万物,却唯独无法建立一份略微私人的情谊。 那正是孤独在作祟。孤独,永恒的孤独,没有人可以摆脱掉它的影子,因为孤独本就是绝对的。尘世中两个互不相干的灵魂靠在一起只是因为孤独,而孤独发展到了最深刻的地步便成为爱情。即使是在此刻,在心中被滚烫的柔情爱恋充斥涌动,却又弥漫着悲伤雾气的时刻,伊妮德也能轻易地看透这份爱情的本质,那就是借爱人来实现自己爱的欲望,或者说摆脱孤独的欲望。 这种畸形的、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为爱情的东西,它的产生其实与埃里克对克里斯汀的并无分别。那都是在极致的孤独之中,人为自己无法释放的情感所寻找的一个锚准。这个锚准被喷发的感情所覆盖,便瞬息之间形成了爱人的模样。那仅仅是为了摆脱孤独所进行的挣扎,可是其中所蕴含的深刻感情又是无法否定的,矛盾正在这里。 伊妮德很清楚埃里克与克里斯汀不可能相爱,他们彼此之间的那种崇拜——埃里克是对于光明,克里斯汀是对于音乐天使——恰恰是与理解相距最远的感情。而建立在孤独之上的爱情,下一步所希冀的便是相互间的理解。埃里克与克里斯汀都太过神化对方了,这种神化使得克里斯汀发现“天使”就是“魅影”之后心灵完全破碎,彻底地投向劳尔的怀抱,也使得埃里克为了获得光明,甚至做出放弃被聆听的决定——也就是说,彻底地堵死了被理解的可能。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又怎么可能彼此|相爱呢? 但这并不是说她把自己的爱情奉得多么崇高。正相反,伊妮德在窗口眺望与歌唱的时候,回想的正是这份爱情,以及其本质的孤独。她想起自己历经的那些孤独的阶段。人在孤独的时刻,所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呢?有些人是上帝,有些人是自己,她属于后者。在公爵府的那些岁月里,她一直都相信除了她以外没人能救她自己。对年幼的公爵小姐而言,上帝是虚假的。但是在那以后呢? 她在流浪之中不断坚定对自己的认知,不断丰富内心的本我形象。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她是如此地相信这一点,可是怎么能有人忍受得了那种极致的孤独呢?与整个世界割裂开来,几乎无法保有互动的联系……伊妮德需要这样一个人出现,使她打破这种长久的孤独僵局。否则她要么因为孤独而疯,在渴爱中干枯了自己的生命,要么因为寂寞而死,把丰沛的生命活成一曲祭歌。不是埃里克,也会有别人。 也许哪怕最深的爱也无法克服最终极的孤独,绝望的孤独本就是每一个人的原罪。而对于那些格外敏感丰富的心灵来说,就是原罪之原罪。但人总是要怀着希望挣扎的,伊妮德怎么能够例外呢?她太清楚自己这份爱情有多畸形,她爱他只是因为她需要爱他,而非正常感情中的,我需要他只因我爱他……但是,她的确在爱着埃里克了,并且不可能再有别人。 这种畸形的爱情是不会幸福的,尤其当这份爱情中的另一个主角也执迷不悔地畸爱着其它人,这几乎是必然的悲剧了。可是伊妮德自愿陷入这出悲剧,近乎殉道者的身份。她的悲剧不崇高也不卑微,那仅仅是宏大命运中一出个人的挣扎。但是当埃里克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之时,她怎么会不爱上他呢? 伊妮德见过那么多麻木渺小和琐碎的灵魂,她前十七年人生的孤独正是由这些灵魂一手塑造的。而之后她在旅途之中见识的越多,也就越为痛苦,因为这世间想要寻找一个与她那博大明净灵魂所相配的灵魂何其之难。她孤独的灵魂踽踽独行,直到她遇见了埃里克。那个深沉黑暗、雄奇壮美的灵魂!那个无比尖锐却强烈的自我!她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渴盼着这样一个灵魂的出现,而这也正是她此前愿意留下的原因。在这样的情况下,伊妮德怎能不爱上埃里克呢? 哪怕她注定会因此而痛苦。 伊妮德敲开了埃里克的房门,她告诉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停留得太久了。” 她胸前的衣兜里藏着那块染血的手帕。洁白的帕子上,血迹就像一朵红色的玫瑰。盛开到了极致,也就不难预言之后的凋谢。 作者有话要说:*伊妮德暂时不准备表白,她比较悲观,想先看一下埃里克的态度。但之后还是会为自己争取的。 *一整章都没让伊妮德敲开埃里克的门,望天。 第32章 祈求之言 “我想我大概要走了。” 伊妮德倚靠着门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唇边还带着宁静的微笑。她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整个人素净得像是新雪。头发金灿,眼眸湛蓝,只是曾如花瓣一般娇嫩的红润嘴唇,已有几分失色。 埃里克心想,她怎么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呢?她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可怕的话呢?他不敢相信话中表露的意思,脸上渐渐流露出震惊的神色,那神色又很快化为惶恐。埃里克几乎是立刻抖抖地一把抓住了伊妮德的双手,大惊失色道:“别走!” 也知道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内心深处潜藏的暴戾情绪,在她说很快要走的那一刻骤然间翻涌出来。伊妮德温柔平静的目光再也不能安抚他心里的野兽,不,那只是让那头野兽更加焦躁不安,甚至恨不得撕……那头野兽在愤怒地质问:你怎能说自己要走?在你已经驯化了我的时候! 但埃里克是介于兽性与神性之间的,他双方都不能做到彻底的坦诚,自然听不懂野兽的那一番言辞。他只是感到莫大的恐惧,顺从本能地握紧了她的手腕,一遍一遍地恳求道:“伊妮德,别走。” 直到此刻他终于能够承认内心对她的依恋,她将他从精神的孤独中解救出来,数月的相处已使他对她产生了深刻的情感。埃里克所依恋的不仅仅是伊妮德的歌声,更是伊妮德她本身。尽管有时他会痛恨她的言语,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也许不会有人比她更懂他了。相似又不同的经历,贴近又隔阂的心灵,还有一个谁能满足这样的条件?更何况,她本身,她本身…… 伊妮德对他的意义与克里斯汀截然不同。 伊妮德完全地了解他,她看穿他的虚荣与自卑,怯懦与狠戾。他的自以为是,与冷酷卑鄙。埃里克对这样的伊妮德感到惶恐——被这样一种坚定、温柔而又圣洁的目光凝视着灵魂,谁能不感到惶恐呢?他禁不住想要逃避开来,他害怕起这种透彻的理解并且感到自惭形秽。 伊妮德温柔而坚定,她与克里斯汀全然不同。若说克里斯汀·戴耶是未经苦难的天使,那么伊妮德便是历经苦难后仍然宁静执着的朝圣者。但她又并非上帝的信徒,她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内心。而埃里克呢?他一面咒骂上帝,一面佝偻着在地上爬行,向天空伸出手,祈求某种关乎苦难的神性回应。他与命运殊死搏斗,伤痕累累,并且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 可他爱上了那个纯洁的天使。 埃里克无言地凝视着伊妮德宁静的面容,生平第一次恨不得撕裂这种平静。可他的心灵如此狂暴,眼眸却分明写满祈求: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伊妮德读懂了这句话,她微笑着对他说道:“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这句话是给埃里克,也是给自己。伊妮德此前从未完整触犯过誓言枷锁,但她从曾经有过的那些试探来估算,从第一次咳血到虚弱而死,约莫不过半年的光阴。 她安静而悲哀地凝视着埃里克,那张面容上找不到对于她的爱情,这一点她原本就很清楚。他无法补成她的诗篇,正如同她不能永远为他编织着安全的梦境。他们迟早要分离开来,而埃里克必须要接受改变后的自己,接受歌声几十年无人听闻的孤独。至于伊妮德,她要么忘记这段感情,要么带着破碎的心继续去行走。这迟早会要了她的命。 但是她不能后悔,从公爵府的窒息之爱过渡到两年光阴的自由,再有孤独至极的自由来到这份最绝望的爱意深处,归根结底,都是她在追逐自己的心灵。伊妮德决不会为此而后悔,她只是…… 金发的少女轻轻地笑了笑,说道:“不要担心,还没那么急要走。” 埃里克听到这句话,神色才好看了一点。他立刻问道:“那你会出演《海的女儿》吧?我是说——至少演完第一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头涌动一阵难言的阴郁与烦躁。那种令他自己都厌恶不已的占有欲又一次挤占了心灵——是跟随吉普赛人流浪时恨不得什么都扒拉到自己怀里的穷鬼习气,从前对吃的是这样,长大后对有了感情的人也是这样,无论是友情抑或爱情。他自以为很看得清这份占有欲是出自他养坏了的性子里头的劣根,不肯容许任何已经划归自己拥有范围的东西离去,却万想不到那种黑暗深沉的情感里头藏着难以言说的渴望。 伊妮德从前表现得平静而圣洁,他尚且能够压制内心叫嚣的黑暗。可是当她亲口说出不日离去的事实,谁还能关押住埃里克内心肆虐的恶念?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他又怎么愿意失去她呢?埃里克要去想一想没有人听他唱歌的日子,不禁呆呆立住。她倾听他的忧伤,看透他的迷茫,他根本就无法想象失去她,这么些日子他已经将她的存在视为天经地义和不可或缺。可他所害怕的并不仅仅是没人能聆听他歌声中的心语了。 他更怕无人能聆听他的沉默。 这种深沉博大的互相理解不足为外人理解,哪怕是想到万分美好的克里斯汀,埃里克都忍不住心头一颤,忧心忡忡地想,她能、或者说她愿意贴近他本真的魂灵吗? 既属于音乐天使,又属于歌剧魅影。 最后,他只听到她轻轻、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会的。”接着两人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良久,埃里克沙哑着嗓子对她说道:“晚安。” 伊妮德也道:“晚安。”她的神色又是宁静而沉思的了。 第33章 子爵生疑 一段时日以来埃里克表现得极为平静。 他不再流露出对于克里斯汀那种近乎癫狂的爱意,也很少表现出内心无时不在的痛苦,反而文雅地与两位女子探讨起艺术,并且更加地致力于《海的女儿》的排演来。他仿佛相信这对于他保留某种平静美好的情感有所益处,又或者仅仅是一种逃避,但他这种谦和的作风却使得克里斯汀更加相信他了。 最开始,克里斯汀依然会下意识地把埃里克与歌剧魅影混淆——这使她在内心中感到对于这位剧作者极大的抱歉,并且加倍地希望补偿他起来。但是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克里斯汀愈发相信埃里克与歌剧魅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青年呢?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对待你的态度彬彬有礼,但眼神却诉说着迷恋一般的爱意。 克里斯汀并不是个虚荣的女子,但埃里克这种绅士的示爱态度,的确是她在歌剧魅影身上所无法想象的。歌剧魅影试图侵略她、占有她,而埃里克温存地与她分享那些温柔到令人心碎的音乐……克里斯汀禁不住扪心自问,假如昔日的歌剧魅影也是这样的尊重与温和,她是否会首先地动摇了决心? 她失笑摇头,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而歌剧魅影永远不可能像埃里克那样懂得爱——所以她成为了劳尔的恋人,如今又和善良正直的埃里克为友,这些都是歌剧魅影不可能给她的。 克里斯汀一日日地容光焕发,天堂乐章与甜美的爱情使得她的心灵得到完全的滋养满足,而她对于埃里克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对此周围人都乐见其成,认为克里斯汀继成为投资人的恋人后拥有一个才华横溢的作曲家友人,对于事业大有裨益。但劳尔·夏尼却郁郁不乐。 男人的本能使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威胁,克里斯汀对于埃里克音乐的迷恋又使他惶惑不安。但真正压倒一切的稻草却是他心底的怀疑。那一天,年轻的子爵又一次同克里斯汀吵了起来。 “埃里克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百般说服不了恋人的夏尼终于咆哮起来,一瞬间他看到了女友脸上的畏缩,那几乎与天台时仓促躲向他时的模样重合。 他甩甩脑袋,忘掉这种想法,竭力心平气和地说下去:“克里斯汀,你难道相信歌剧魅影会就此消失,放我们安宁?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在睡梦中哭着醒来,说他一日都不曾离去,始终在你脑海中歌唱。那时候,是谁守在你的门前?可是在埃里克出现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仿佛在发泄内心的不满:“克里斯汀!埃里克的音乐完全填补了你的精神,使你不再被鬼魅所支配——可是,那可能吗?你的精神会这样迅速地被另一人所支配和掌控吗?他怎么可能对你有如此大的影响?你看见的美好不过是假象!” “可是劳尔——”克里斯汀据理力争,“埃里克与魅影便如同孪生双子,是的,我相信他们真的是一对境遇不同却同样才华横溢的兄弟,否则无法说明这种奇异又相通的感染力!”她年轻娇美的面容上逐渐泛起潮红:“为什么不信任我的朋友呢,劳尔?” “克里斯汀!”夏尼子爵苦劝无果,逐渐地烦躁起来,“你应当明白什么对你才是好的!我爱你,不愿意你陷入危险,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生命上的——” “你是在指责我吗,劳尔?”克里斯汀说,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片,“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夏尼承受不住克里斯汀的注视,狼狈地别开头咆哮起来,“他释放出我们心底的野兽——克里斯汀,我得冷静一下,我为我的出言不逊道歉!可是恋人啊,切莫相信那打扮成天使的野兽,他是要吞吃你的灵魂,撕裂你的精神,毁灭你的爱情!埃里克,他就是歌剧魅影!” “他在这儿,歌剧院的幽灵……”克里斯汀低声吟唱,踮起脚尖,面色苍白,神情惶恐又沉迷。单薄的歌声在化妆室里回荡,仿佛那无处不在的鬼魅。夏尼子爵不敢置信地望了她一眼,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化妆间。 在夏尼子爵离开之后,克里斯汀依偎着墙壁静坐了许久,像个小孩子一样。随后她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地自言自语,一会儿懊恼沮丧,一会儿又激动不已。她显得心烦意乱,对自己说道:“我怎么会和劳尔吵起来呢?我怎么会突然感到魅影的阴影从未远去呢?”她不是已经如己所愿地得到了光明,不会再被幽灵所支配了吗? 心烦意乱的少女始终无法得到答案,她望向窗外,那里起了一片薄雾。 克里斯汀匆匆裹上一件蓝色的斗篷,罩得她浑身严严实实。她把桌上水晶瓶里的玫瑰花捧出来,这些玫瑰的边缘已经转暗,但还十分完整。克里斯汀捧着玫瑰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过身来,从衣架上摘下了那条鲜红的围巾,系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她的脖子顿时感到一阵火灼般的温暖。 克里斯汀下了楼梯,木质的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声。她要去往父亲的墓地,把灵魂的不安与烦忧向那位亲爱的老人倾诉。 在歌剧院门外,有一位用黑布裹着面容的车夫,在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到来。而歌剧院的两条街以外,夏尼子爵突然停住了马车,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打算回转道歉。这一切,克里斯汀暂时都不知道。 她仅仅是坐上了那善恶难辨者的马车,对他说:“请送我去到墓园。”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专栏,wap和网页点击作者名进入,app点击文章目录页右侧作者专栏进入就可以,么么哒。 顺便安利自己:甜蜜桂花糖。 第34章 追逐时刻 作曲家埃里克是能够光明正大出入于巴黎歌剧院的,人们都知道他时常来寻找歌剧红伶克里斯汀·戴耶,为了交流那部新剧作的心得。然而对于埃里克而言,每每回归这片他曾以魅影身份盘桓数年的建筑群,血脉中的渴望与内心的野兽便蠢蠢欲动。 他既是文质彬彬的作曲家,又是无所不能的幽灵——他掌控黑暗,又矫饰光明。这种只有一人所知的隐秘兴奋刺激,每每使他心底的黑暗因子躁动不已。所以在得知夏尼子爵正拜访戴耶小姐的时候,埃里克毫无犹豫地做出了决定:他是如此轻而易举地融入了黑暗,摇身一变又做回了歌剧魅影,熟练得就像他从未离开这个角色。 这使他直觉似的一阵不安——但很快,埃里克忘记了一切。他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潜行,穿过那些他无比熟悉的帷幕与栏杆,犹如一头敏捷轻盈的花豹。他在一墙之隔外听清了克里斯汀与夏尼的全部对话。他的深绿色的眼睛带着隐秘的欣喜与幽深的妒恨,如同一汪深泉,透过镜子凝视着心上人的面容。然后,他得知了克里斯汀下一步的去向。 他自然而然地裹在黑色的披风里,凭着对歌剧院密道的熟悉迅速滑下到最低一层,然后打昏了车夫,站在她的窗外默默等待。 ———————————————— 夏尼子爵的马车已经驾到了两条街以外,他突然之间觉察出不对来,喊道:“等等!” 他蓦地想起下楼时在歌剧院门口见到的那辆马车——并不是多么华丽不凡的样式,但低调中自有一种幽幽的冷,他是认得这辆马车的,这马车属于那个神秘的作曲家埃里克!如果说先头的子爵还被嫉妒与愤恨冲昏了头脑,那么此刻他便再也无法忽视那些零散的细节了。他心头一阵凉意,如同蛇吐着信子游过。 假如埃里克来了歌剧院,那么他是来找谁的呢?除了克里斯汀以外不作他想!但是,从歌剧院门口,到等待的休息室,再到克里斯汀的化妆间分明只有一条路……而他根本就没有见到那个名叫埃里克的作曲家!那么,埃里克去了哪里? 子爵不由遍体生寒,少年时代听过的北欧神话,那些阁楼上的阴影与冰霜的巨人,一切不详的意象都向他袭来。能够在歌剧院突然消失不见,融入黑暗之中又无所不在的,该是什么人?他在转身离开克里斯汀的化妆间时,背后那道阴冷愤懑的视线,又究竟来自谁? 夏尼紧紧抿着嘴唇,无法深思下去。他赶走了车夫,独自驾着马车向回追去。但愿,他不要到的太晚。 可惜他最终得到的只是克里斯汀出门拜访墓园的消息,而他在建筑的阴影处找到了那个昏迷的车夫。子爵毫不犹豫地丢下了马车,骑马疾追。 ———————————————— 伊妮德推开了别墅的窗户,外面满是冰凉潮湿的雾气。而微弱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吸入肺中空气的冰冷,她咳嗽了起来。伊妮德擦掉了嘴边的血迹。她戴上了那张金色的面具,用来掩饰脸色的苍白如雪。 她换上了化装舞会时的装束,预言者的黑袍隔离开冰冷的雾气,又昭示着不详与死亡。她骑上一匹白色的骏马,身体压得很低,贴近马背疾驰,追赶着爱或比爱更为冰冷的死。她唱着歌,那片歌声坠落在灵魂之上,犹如薄雾化为的露水坠在路边的青草之上。她唱: “来啊,乌鸦,来自地狱的信使!你来将一切带走!” “我将希望寄托于你的黑色翅膀,羽翼下藏着永恒之死亡。” “来吧,来我这里!告诉我魔鬼他有什么消息吗?” 她的面容没有温度,那薄薄的金色面具被雾气打得冰冷一片,触手生寒。凝结而成的露水,顺着面具的边缘坠入她黑色的领口,使她的身体一阵激灵。她依然在歌唱。 “而我的命运,我的死亡,我的爱情……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 克里斯汀·戴耶走下了马车,走进了墓园。她沿着石雕与墓碑间的小路行走着,手捧一束暗红色的玫瑰,冰冷的雾气浸润在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泪水。她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那辆本该远离的马车正沿着铁栅栏行驶,车夫露出一双绿色的眼,贪婪而迷恋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只感到天地间一片空旷,冰凉而寂寞,孤独的只剩她一人。她的灵魂漂浮起来,思想发散得无边无际,如同这些雾气一般充盈整个墓园,也撷取全部的冷清。她顺从心灵走向熟悉的墓碑,同时慢慢地开口吟唱,像要倾诉全部的悲伤与心碎。她无限依恋又无限凄清地唱道: “你曾是我的一个同伴……你曾是我的整个世界。” “你曾待我亦父亦友,然后我的世界崩塌了。” “多么期待你能此地重现,多么期待你从未走远。” “有时仿佛我在做梦,你又重回我身边。” “多么期待能重听你歌声,即使知道永不可能。” “梦中之你无法助我,前去完成你的心愿。” “消逝钟声与雕塑天使,冰冷且不朽。” “他们不该是你的同伴……你是如此温暖慈祥。” 她轻声、轻声地啜泣着,天地间仿佛也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第35章 墓地诉歌 墓园是寂静的。 雾是冰凉的,而心是冷的。缥缈的歌声仿佛要随风化去,虽远却依稀可闻。伊妮德身披黑色长斗篷,伫立于冷风之中,默默聆听,心脏处传来阵阵绞痛。 克里斯汀正在深情歌唱,她的面容凄楚彷徨,神情忧郁而动人。呼唤的力量有多么磅礴,灵魂便有多么渴求。她是一泓水,深处被注入了深沉动人的情感,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波涛汹涌起来。 “多少年来强忍泪水,为何往事无法消逝?” “期盼你能此地重现,知晓我们必须说再见。” “试着去原谅,教导我生活,给我勇气去尝试——” “不再沉湎回忆,不再寂静流泪。不再暗自追悔逝去之年华。” “助我与过去……告别。” “助我与过去……永别!” 忽然之间她扑倒在一座墓碑之前,神情怔怔的,很快又失声地痛哭。她好像不明白自己刚才唱了些什么,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能完全地明白,埋藏在她天使般纯洁面容下的,究竟是何等鬼魅的歌声!她吟唱,她陶醉,可是过后她却在一片空白中疑惑那究竟是自己唱的么——还是说人的魂灵与浅层的思想所用的本就不是一个躯壳,她究竟在唱些什么呀! “父亲……导师……”克里斯蒂亚诺哭泣着,无限依恋地抚摸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父亲呀,帮助我吧!”她好像要成为阳光来临前的最后一抹雪,死亡在这墓碑前了。 她听见了遥远的小提琴声。 起初克里斯汀以为是幻觉——这声音如此温柔叹息,如此无限爱怜,又如此亲切熟悉。这难道不是已经陪着父亲葬入坟墓。滋养过她童年光阴的那把小提琴演奏出来的么!克里斯汀惶惶然地起身,不知道自己所见是神迹还是鬼影。但最后她听从了心灵的声音,又一次跪倒在墓碑前,哭诉道:“父亲呀!如果是你的鬼魂真的归来,请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此时此刻她仿佛被此地的氛围彻底蛊惑,而忘却了自己来此的缘由——恋人不信任好友埃里克使她倍感痛苦。她的心灵,她的整个灵魂在面对犹如父亲的鬼魂时,彻底敞开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并将她从不敢深想挖掘的思想碰到了阳光之下:“父亲呀!我不能不迷恋歌剧魅影,我也不能不喜爱埃里克……他们果真是一对兄弟?一个骗局?还是您迟一步送来了神迹!” 她在她最彻底的倾诉里没有夏尼子爵。 那琴声又响起了,它更加清晰,犹如远游的鬼魂幽幽归来。克里斯汀喜极而泣,她呼喊着:“父亲——父亲——我的第一位、也是灵魂始终的导师,父亲啊!” 她听见琴声一时呜咽痛苦像是自我谴责,一时又疾风暴雨如同万分的痛心,一时又光明辉煌灿烂得如同天使颂歌。克里斯汀被这战栗的乐曲击中了!她被它们的旋律支配,六神无主,无法去感受……她虚脱一般跪倒在地上,仿佛自己也经历了那样狂暴起伏的心情。她模糊感受到父亲的心情,可是她却听不清他的声音。要是有个人来帮帮她就好了,要是有一双手臂在这个时候来拥抱她就好了——克里斯汀这么想着,她仿佛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好像有轻如羽毛、半透明的一只手抚摸了她的前额,她浑身如同泡在暖洋洋的热水中一般舒服,立刻忘却了所有的疲惫。她无限依恋、无限信任地轻声呼唤道:“父亲。” 就在她的灵魂被托上半空,迷迷茫茫,浩浩渺渺,而又幽幽静静的时刻,她感到自己的视力所能感知到的只剩下各种各样的光晕。各种感官都被柔和地削弱了,接着她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十分温柔熟悉、几乎令她落泪,却偏偏想不起来属于谁的声音说道: “克里斯汀,我最亲爱的克里斯汀,我很抱歉。” 那个声音顿了顿,继续用歌唱般的韵律说道:“真正的音乐天使已经到来,丑陋的魔鬼必将现出原形。我把他派来你身边,以最完美、最纯粹的意象……克里斯汀,相信你的父亲,相信神迹。记住要相信。” “相信……”克里斯汀茫然地重复道,她的眼中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父亲,您不能见见我吗?父亲?” “克里斯汀……”那个温和低沉的男声呼唤着她的名字,逐渐地远去,“记住要相信。” “我会的,父亲。”克里斯汀喃喃自语地说道,心中如同新生一般涌现出力量。 最后一层的窗户纸如今被捅破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克里斯汀带着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狂喜与惶恐想道:原来埃里克才是音乐天使,而歌剧魅影是一个困住她的谎言!那只不过是一个冒充天使的魔鬼,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埃里克,埃里克,音乐天使埃里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明白自己在否定魔鬼时,那阵阵的心痛是为什么。 雾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阳光洒满了整座墓园。克里斯汀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还处在一种亢奋危险状态的边缘,面色潮红,眼睛发亮,头脑却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与梦幻。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墓地的边缘,她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英俊沉默的作曲家看见她时似乎惊讶了一瞬,又很快露出温和的笑容。埃里克在阳光中像她走来,光明灿烂的形象像个真正的天使。他向她问道:“克里斯汀,你也来这里看望故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丑陋的魔鬼必将现出原形”——讲真,埃里克我觉得你在给自己立flag 第36章 雾中预言 弥漫着薄雾的森林像是某些古老童话里的场景,金发男子纵马越过横里伸出的遒劲树干,白马的四蹄踏破冰凉的积水。他焦急地赶赴墓地,不知那是命运的终点抑或起始。 他突然之间把马勒住了。 朦胧的白雾被风吹散开一些,影影绰绰露出黑袍女子的身影。这场景不能不使人想起女巫或者魔鬼,尤其是在这样一种梦境般的氛围中。但是夏尼子爵很镇定,他骑在马上,默默无言地与那黑袍金色面具的预言家女子对望。最终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几步便来到了女子的身前。 女子的蓝色眸光透过镶嵌着红宝石的金色面具安静地凝望着他。 “您是在这里等我?”子爵问道,语气又客气,又怀疑,还带了些微妙的焦虑,“告诉我,伊妮德,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又上前一步,警惕地询问道,“克里斯汀呢?克里斯汀·戴耶呢?他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是他让你在这里拦住我的吗?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他的心里有太多的困惑和不安了。神秘出现的埃里克,离奇失踪的歌剧魅影,还有着了魔一样的克里斯汀,以及埃里克身边仪容肖似已故公爵小姐的伊妮德……如果这是一个谜团,那么他们想要设计的人是谁?他心爱的克里斯汀是否会被野兽的王子掳掠,永远离开他的身边? 他像个傻瓜一样追问了许久,但面前的女子始终一言不发,身披黑袍,安静悲哀。终于他忍受不了这种近乎死去的寂寥氛围,挥舞着双手咆哮起来:“告诉我,小姐,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女子这才终于对他的声音有了反应一般,缓缓地抬起头来,声音缥缈而虚幻地说道:“我以为你认识他的,他是作曲家埃里克。”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并没有在等你,只不过是避开一些场面,更容易把事情想清楚。但如果你觉得我是在等你,倒也无妨。不过我没有话可以说给你听,除了克里斯汀并没有危险。” “她身心健康,无忧无虑,玫瑰一般娇艳的面容上挂着欢悦的笑容,挽着偶遇的作曲家友人的手,行走在薄雾破散之后的阳光里。没有怪物困住她,她也并没有锁住自己,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以放心。” “你究竟是是谁?”可是子爵却惊疑不定地后退了一步,厉声问道,“你不是她!” 女子默然了片刻,抬起一只纤细的手腕摘下了那副金色的面具。顿时,属于伊妮德的容颜露了出来。 “啊……”子爵显得又抱歉,又惊愕,他不顾社交礼节,突然之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询问道:“伊妮德,您没事吧?很抱歉,刚才您的声音听起来实在——不太像是您的。” 他仔细打量着她,下了结论:“您的脸色看起来非常糟糕。” 面具底下露出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但伊妮德仅是苦笑而已,近来为了掩盖面容的憔悴,她总是佩戴着面具。没想到在埃里克留意到此事之前,反而先得到了夏尼的关心。她道:“没什么大事,老毛病了。” 她又咳嗽了几声,心脏微微地刺痛。沾血的手帕被收进袖子里。 夏尼又关心了她几句,见她实在不愿意多谈,只说回头请个相熟的医生去看她,便绕开了话题——无论对于埃里克的来历有着怎样的揣测,子爵对面前的少女依然有种温存的尊敬与信任。这种信任无关细节,而是出自对对方人品的景仰,连夏尼自己都很诧异他居然会这么轻信,但他又知道自己是对的。 “那么,”他终究没有忍住,以一种沉着郑重的口吻询问道,“伊妮德,告诉我,埃里克究竟是什么人?他就是歌剧魅影,就是那个地底的幽灵,是不是?” 但伊妮德却反问道:“决定我们身份的,是自己的认知,还是旁人的认知?” “您说什么?”夏尼困惑地看着他。 伊妮德继续道:“我相信自己拥有自由与歌声,我便有了它们。而人是可以为了追求某样东西,自愿地进行改变的。虽然我不太相信现在的变化,可是他自己既然信了,那你就不妨把他当成一个新的人来看。至少,歌剧院的地底并没有一个阴魂在徘徊着。” “那么你是承认他的身份了?”夏尼一时激动,却在看见她苍白的面容时压低了声音,“伊妮德小姐,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你或许不清楚他是一个怎样残暴的人……” “他如今绝不会去伤害克里斯汀,仅仅是把她作为爱情或者更多东西的寄托。他的情绪逐渐平稳,虽然我不清楚是否会有爆发的一天。”伊妮德轻声地说道,“每一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一个罪人都有未来。我固然没有资格为他请求世俗的宽恕,但作为朋友却仍希望他能摆脱过去的阴影,拥抱崭新的生命。” “我与克里斯汀非常相爱。”子爵面色难看地说道,“他不该插|入我们!” “先生,你要怎么说服一个已经自以为爱了她数年之久,并且把她当作生命里唯一光明的男子放弃?”伊妮德自嘲一笑,“他以为的新面具一旦打碎,释放出的便是原本的、更为狂暴的自我,难道你就这么不堪忍受,即使相信克里斯汀不会有危险,也拒绝与他往来吗?” “更何况,”她补充道,“恕我直言,先生。尽管过去的九年里,埃里克以克里斯汀为他的天使与光明,可是情感的事情原本就是相互的。哪怕埃里克所投射的更为沉重,也不代表克里斯汀对他全无在意——她被骤然揭开的真相吓得逃离,可您如果愿做她成熟可靠的恋人,难道不该以一种尽量得体的方式为她彻底地了结?毕竟,他曾经是她情感上最为深沉的依恋,即使您再嫉妒也无法抹灭。” 夏尼的面色随着她的话语急剧地变幻着,但最后他说道:“小姐,您说的很有道理。” “就算他再无礼,再近乎疯子——”他充满讽刺地笑了,“也是克里斯汀曾经最信赖的长辈,我为她不妥善处理完这段感情,又能如何呢?何况我总是谨慎小心的,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不想下地狱的。像他这种人,即使希冀光明,也不明白该如何去获得吧?当然,我不是在嘲笑他,但您肯定得允许我对他有一些怨气。” “应该的。”伊妮德平静地说道,“因为就连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去歌颂他的灵魂。” “那么,”在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之后,子爵禁不住好奇地询问道,“恕我冒昧,小姐。像歌剧魅影这样的人,身边怎么会有你这样美好纯洁的存在呢?他怎么会接纳你——或者你怎么会愿意靠近他?你们是如何结识的,而你又为什么这样地帮助他呢?” 他本来只想要听到其中一两个问题的回答便心满意足,不料伊妮德跳过了所有,直接回答了最后一个。而正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使他当下愕然,随后又动容不已。 “因为我爱他。”黑袍女子平静地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必须感谢一下读者群的一位知名不具小天使,最近码队长快疯了,偶尔有时间想码点别的,上读者群问意见,这位小天使总是激动地喊界桥界桥……嗯,上一章和这一章都是这么来的。 第37章 地底阴魂 应当怎样来形容爱情?那是救赎抑或是毁灭,是同往天堂抑或共有沉沦?世间有着对爱情的无数种回答,可却没有一种是属于伊妮德的。 金发女子在窗前沉思着。她想,真正的爱情应当使一个人的灵魂丰盛,使她因新生的喜悦而发抖,也使她勇敢地面对任何磨难。可是她的爱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她仅仅是灵魂里空缺了那么一大块的孤独,需要另一个人的来填补。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伊妮德要爱一个人,于是她爱上了最为合适的埃里克。可是,埃里克却因为相似的缘故爱着另外一个人。 埃里克在乎她吗?的确。可是他依赖着的是那个被聆听的途径,他和世界最后一道沟通的保险。爱丽儿的歌声固然动听,却不至因为失去而痛彻心扉——前者则不然。埃里克还没有真正走到绝望而无可奈何的境地,没有到达除非歌声不能诉说、却又无人能听闻的悲惨边缘,但他也已凭借本能想要紧紧抓着伊妮德不放。 他的理智否认这种渴求,又因为对光明和新生活的向往无法亲手来束缚她,只能寄希望于各种各样美好的理由和软弱的情谊。 可偏偏伊妮德真的能被这种借口说服。她爱埃里克,如果可以的话,她永不希望对方遭遇那种惨绝人寰的沉痛,然而她敏锐的心灵又察觉到在这样一种无循环的死水中,埃里克的窒息是迟早的。这使她在爱情的痛苦之外,又增添一层对埃里克的担忧。 她想要说服埃里克,想要打破这个迟早走向灭亡的死循环,就必须解开埃里克对克里斯汀的迷恋——那是一切的根源。伊妮德清楚除去歌声和聆听之外,埃里克对自己本身的性情见识亦有几分温存的好感。然而这些好感在触碰到他心中的阳光克里斯汀时还能保留几分?她不知道。 她对他的爱使现在的她陷入一种极为荒谬的境地。伊妮德不能不坦诚这份爱情,不能不尝试为了自己争取——一个不能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人,注定是一个懦夫。可是她不确定埃里克是否愿意为了他自身真正的幸福挺身而出,还是宁可继续沉浸于阳光的幻想之中。她的爱意将使她最有说服力的言辞都变得虚弱无力,那处处的可疑难道不是女子出于妒意的挑拨?可是尽管深知这几乎必然的结局,伊妮德依然不得不一试。 或许这便是命运,你即使知道结局,也不能不为其它情意所驱使着走上那条毁灭之路。 而这最后一次的争取与挣扎,既是伊妮德的,又是埃里克的。伊妮德比埃里克更加能够看清命运,她深知这是二人唯一获得幸福、甚至是唯一存活的机会。伊妮德会死于心灵的隐痛,而埃里克的痛苦到达极致的地步,则会重新变作地底的鬼魅,开始更加肆无忌惮的屠戮。这是他们唯一的拯救,伊妮德分明知道如何去做,但可笑的是,却是由埃里克掌控了两个人的命运。 他们是如此紧密地牵绊,又是如此痛苦地不分。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战争。 ———————————————— 此前在化装舞会的时候,埃里克曾有打算带伊妮德去自己先前居住的地底宫殿。那虽然是为安慰她的脱口之言,此后又被贵族男女的偷情给打搅,但是在埃里克,他倒并不介意把这一居所再次向伊妮德敞开。或许对于克里斯汀,他会感到一些紧张和小心翼翼,但是伊妮德都已经看透过他的心灵,仅仅是部分心灵投影的宫殿又有什么要紧呢? 但他依然感到轻轻的羞赧,在伊妮德主动向他提出履行先前的约定,请求他带她看一看他的地下宫殿的时候。埃里克为她的主动而欢欣,像是属于自己的那个黑暗世界,如今被一束温暖的阳光主动悦纳——其实从比喻上来说理当是反过来的,但埃里克愿意这么形容。 他曾经向伊妮德敞开自己的心灵,如今敞开自己数十年的居所似乎也是理所应当——但是随着少女的脚步迈入那阴暗潮湿的地底,他感到心灵深处蒙尘已久的角落被光明照亮,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带领着别人探索自己的心灵,参观曾经自己藏的最深的那部分。 在这里他将揭露过去,把她看做无话不谈的亲密友人。这既是二人关系的再度推进,又仿佛是埃里克摆脱过往阴影,迈向新生活的重大一步。他由此感到激动和不安。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这里杀过人,你会不会扭头就走?”在真正进入那四通八达的地下宫室之前,埃里克向伊妮德问道。 或许是回到了自己绝对掌控的地方,又或许是距离光明越近就越忍不住小步奔跑,埃里克猝然问出了这个他以为他们一直在心照不宣回避的问题——是的,伊妮德的聪明和敏锐使她早该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然而对方从不提起,他也应当知趣和感恩地避开。然而,这一刻埃里克突然间感到强烈的不甘心,他不想要视若无睹的回避,他甚至渴望对方接纳他最血腥与残暴的一面,即使明白对方的道德标准与自己从不统一。 但如此幸运的是,伊妮德并没有让他失望。 “埃里克,谁都有过去。”伊妮德温和平静地说道,“但是在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已经走在尝试摆脱过去的道路上了。从法律和普世道德上来说,你应该为过去的行为负责。但是以我们的相识为起点,单纯从个人的生命意义来看待……我认为你的灵魂依然可以重焕明净的光彩,我在意的是明天,是未来。你知道,我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人,这就意味着我永远不可能去苛求另一个人的整段生命。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也只能和我分享短短的光阴罢了。” 她的回答当然应当使埃里克感到高兴,但最后的部分又使他感到了失去的恐慌。 埃里克按捺心神,竭力不要让地底熟悉的环境再次激发出他的黑暗面——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把她囚禁她,把她关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即使不能完整和她分享自己余后的所有生命,也要让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全部填满自己。这种极端的自私甚至不去顾忌她被迫停留之后的生命消逝,而只顾满足自己的心灵索求。埃里克为自己这种可怖念头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而忘记了导出这个念头的、温暖而残酷的初衷:与她分享自己余后的所有生命。 无法抗争巫婆或者说命运的诅咒,而只能逼死一个柔弱的女子,这是何等的懦弱与残忍——埃里克鞭挞自己,他明白要获得新的生活就不能让自己再被过往的情绪掌控,他最近有些濒临失控了。 而在伊妮德,她仍在思索之前埃里克给出的杀人问题。可以说,假如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巴黎姑娘与埃里克相恋,这一定会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因为常人很难忍受埃里克对于生命的漠视和残酷。即使他承诺此后不犯,那么之前背负的血债也足够叫一个柔弱善良的姑娘夜夜噩梦。比如说克里斯汀·戴耶——可以说,首先是魅影的丑陋逼退了她,而这种丑陋既是五官排列上鲜明不可否的,又是内在暴戾残忍在形象上所外化的。而之后,布凯的死成为了最后一击。埃里克用足以匹配丑陋外表的行为为自己的恶魔形象盖上了鉴定之章。 但是在伊妮德,杀人反而不是最主要的问题了。 正如伊妮德自己所言,不能停留的诅咒极大地隔断了她与人世的往来。为了抗衡这种隔断,金发女子不得不学会适应人与人之间短暂的关系。她更多地强调自我,以我所见所感为他人之第一面,而这第一面于她也近乎最后一面。因此,伊妮德在意“现在”,或许也会祝福“未来”,却唯独果断抛舍了“过去”,正如同她抛舍自己的一样。而埃里克在她心中留下的第一道刻痕——如此丰富深刻,痛苦与挣扎,彷徨与希冀,那种强烈的第一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是的,那个灵魂黑暗,但黑暗是死水般的,你第一眼看到的是翻腾的挣扎,如同地狱里煮沸的油锅,那奇景使你怎样也移不开眼睛。埃里克对于伊妮德的意义,更多在于他是一个丰满的人,而血腥或是暴力,也仅仅是那丰满中的一个组成。重要吗?对于她的道德来说,或许。可是对于她最诚实的灵魂而言,那——无关紧要。 在最开始的时候,埃里克尚没有如今对她的意义。她对他的印象仅是这个男人深陷痛苦的挣扎之中,灵魂疯狂绞杀着光明,却又渴盼救赎。她决定帮助他,因为他们有着类似的经历,更因为她渴望和这样一个灵魂接触交谈。在这个阶段,杀戮是自然而然被忘记的。之后,爱情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伊妮德为了这份爱情,为了自身的解救,首先舍弃了自己的生命。 她爱的越深就会死得越快,她首先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在这一刻无边无际的辉煌之中,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但使她死亡的并非埃里克,甚至并非爱情。 那仅仅是灵魂为了求生而杀死肉体的奋不顾身。 “我们进去吧。”埃里克对她说道,轻咳一声接着推开了用以掩藏的暗门。 伊妮德点了点头。 两个心思各异、却又同等爱得孤独而绝望的灵魂进入了歌剧院的地下宫殿。那地底的阴魂历经数月终于再度归来,这一次他带回了一个纯净而苍白的少女。谁又是谁的祭品?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快表白了。 以及宝贝们,催更固然有用。 但是,当一个作者不打算更一篇文的时候,她是不会刷评论区的。 所以群里的催更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xd 更这章主要是伏桑小天使在旧文那里留的评论激发了我久违的羞耻心emmm 另外专栏求一波收藏,作者产粮范围很广,总有一款适合你。 第38章 夜之宫殿 他们在歌剧院地底长长的甬道行走。 地底是幽暗的,而来到此处的埃里克较平常也更为沉默。但幽灵仍然拥有地下世界绝对的控制权。埃里克仅是轻轻拍了拍手,石块便旋转着发出沉重的闷响,并且露出无数金色的烛台与灯光。 这是华美的梦境,是地底世界巧夺天工的光明。 伊妮德的灰色斗篷在金色的光影中有种隐约的透明感,若不是新雪般的面容更加苍白,便像是身着白色长裙。她的手很凉,被埃里克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那只紧紧握着。黑色头发的男人走在她身前,不曾回头,只是用力抓着她的手。 他们便这样一路走过长长的甬道,又骑上一匹白色的骏马,踏过高低不平、错综复杂的路径,来到那弥漫着潮湿雾气的湖边。埃里克将伊妮德扶下了马,听她因为骤然降低的温度而咳嗽了几声,又匆忙脱下自己黑色天鹅绒的斗篷为她披上。之后,他解开了岸边的绳索,小心翼翼讲她牵引上了那座造型古怪的尖头木船。 这木船看上去很有些古朴,但里面却干净舒适,仅是有些潮湿。埃里克让伊妮德垫着他的斗篷坐好,之后便撑着船离开了岸边。他刚才提在手中的那盏略显昏暗的玻璃油灯,现下在船头高挂。埃里克滑动小船,拍水时有温柔的晃动声。 这里可太安静了。 埃里克回过头,看向面色有些苍白的金发少女,莫名问道:“你不想和我在这里唱歌吗?”他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灵,为伊妮德一一指出那些古拙奇特的石雕。它们分散在两岸的石壁上,沉默、庄严又怪异、骇人,显然是人力所为的奇迹,却又与此地本身大为相宜。 这实在是使歌者内心震撼、并且不自觉高歌的场景。 但伊妮德的目光却从岸边一座怪物石雕上转过来。那是一座极为怪诞的石雕,有巨大的眼和凶恶的牙,以及一个丑陋的身体,但鼻子却圆圆的,滑稽极了。她以一种极为安静、温和又宽容的神情看向埃里克。 “如果你是想这样问我的,那么想必之前你和克里斯汀就在此合唱过。” 埃里克顿生一阵莫名的羞恼——他别过头去,不再继续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而伊妮德也不曾继续追问下去。他们安静地呆在这座小船上,各自沉浸于内心世界。 “准备好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后,埃里克忽然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夜之宫殿’了。” 伊妮德闻声回头。 只见远处的雾气中出现许多闪烁跳跃的光点,那些是从水底升起的烛台擎着的数支蜡烛。它们逐一有序地明亮起来,逐步地展现出整个世界。一座沉重的铁栅横亘在他们与那个世界之间。现在,这座铁栅正缓缓升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随着它的退避与无数烛光的明亮,这夜之宫殿便显得更加清晰与分明。 这是属于埃里克的,真正的王国。 雾气在此已经若隐若现,被烛光驱散之后不再影响视觉,仅在水面营造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朦胧。小船已靠了岸,埃里克细心地搀扶着伊妮德下船,不弄脏她的衣摆,并立刻将那件脏污了的披风收起。 “看啊,伊妮德。”他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道,“看看我曾经住的地方,看看这里。要好好看。” 他之前本以为自己会用曾经的家来称呼这里,但开口的那一刻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个词语。埃里克恍然意识到,不过短短数月,他已将郊区的那栋别墅视为自己心中真正的家园。 在那里他拥抱过阳光,歌颂过雨露。拥抱过朋友,也曾用恋慕的神情望向心目中的天使。 克里斯汀…… “看看这里。”他对伊妮德说道。 而伊妮德果真仔细看了。 这是一座相当华丽恢弘的地下居所,不负其“夜之宫殿”之名。金色的枝状烛台高高擎着白色的粗蜡烛,错落地分布在几处功能不同的小区域之间。而造型华丽深沉的镀金镜子更是随处可见,只不过大多都被罩在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中。只有正中间的一面彻底拉开,幕布掉在一边,仿佛是仓促之间拽下,并且再也不曾复原。 伊妮德大概能猜出埃里克布置这么多镜子的原因——在只依靠蜡烛照明的地下,镜面会很好地增强照明。但他又因为面容畸形的伤痛将这些镜子严密地罩了起来。 埃里克的宫殿建在一座天然形成的湖心岛上。由于位置狭小,加上湖心岛并不成圆形,而是相当怪异的曲折长条形,所以宫殿的布置很多地方相当紧凑。却并不会给人一种局促感,而是忍不住赞叹布置者的匠心独运。 此地的风格相较地上的巴黎歌剧院仿佛还要更早一个到半个世界,华丽、沉郁而典雅,带着隐约的黑暗。那些精巧的手工作品被随意摆放,同样待遇的还有画和书籍。 有一些地方被单独整理出来,布置得温馨又美好,色调娇艳鲜嫩。埃里克看到伊妮德的目光移向那里,下意识地解释道:“那是给克里斯汀留的。”语调急促。 之后他的神色黯然了一瞬,仿佛想起了以歌剧魅影身份和克里斯汀落得的结局。 埃里克没注意到伊妮德的眼睫毛颤抖了几下。 他继续带她参观,走过那些精巧的布置。蒙着幕布的狭小格子里全是他亲手捏制的克里斯汀人偶像,而旁边的画室里同样是棕发姑娘身穿婚纱的温柔笑颜,他下意识略过了这两个地方。 “前面是我做音乐的地方。”他说道,几乎是如释重负,拉着金发少女的手快步走到那架纯黑色的钢琴前,“伊妮德,你看。” 他珍惜地抚摸着钢琴,同时推开已蒙上薄薄灰尘的琴罩:“你看呀。” 他打开了钢琴,似乎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想要坐下来为她弹唱一曲。 但埃里克还是在按了几个音阶后便又牵着她的手来到了钢琴旁的桌案。 “我总是在这里。”他笑着对她说道,同时用手去摩挲那些褐黄色的羊皮纸,“伊妮德,你想看我的作品吗?” 提到作品他不禁稍显严肃,但看向金发少女时却又露出笑容。埃里克如今仅是习惯了以“面容无缺”的态度对人,他还没来得及对自己新生的容颜究竟有多么英俊形成实在的观感。也因此,当他露出温暖笑容的那一刻,他看上去是如此英俊动人。 就像是真的有一个新的埃里克,完全是歌剧魅影的反面那样。 伊妮德也不禁为这个笑容愣住,尽管她仍然可以看见……有那么一瞬间,在这个眼神中她感到埃里克是爱着她的。他正如普天下任何一个陷入爱情的男子一样,因为将心爱的姑娘初次带回家中,而欣喜和不知所措。他和她分享自己的过去,分享自己傻里傻气的童年,并且每时每刻都忍不住要笑出声音。 但她情知他若不能意识到一切都不可能。 伊妮德的笑容淡了下来,她将手从埃里克那里抽出。 “好啊。”她微笑着说道,“那我们就一起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1.21更新并且入v。本章留言发一波红包,截止1.23零点。 *安利基友:中华田园苏。作品有《[歌剧魅影]鸢尾礼赞》已完结,《[歌剧魅影]天使镜像》连载中。 第39章 所谓爱情 羊皮纸呈现出一种泛黄的色泽, 而其上暗红的血迹更是如同不详之兆。 但埃里克已对这些乐谱十分熟悉, 因为全无半点不适。他的手指, 那属于艺术家的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摩挲过纸面上微微凹凸的凝固血迹,仿佛在这一刻也就回味了写作时狂热暴烈的情感。那些深沉的绝望, 悲哀的泣鸣, 以及灵魂的焚毁。他像是在对伊妮德说话,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道: “这是《唐璜的胜利》。” 曾经完整摄取过他灵魂的作品。 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孤注一掷与身心绝望, 埃里克不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在数年之前颤抖着写下了《唐璜》的第一个音符, 又在其后的数年间, 断断续续以痛苦、以心血为养料, 逐步绘制那悲惨世界的宏大篇幅。他原本是在这痛苦的地狱中摸索爬行着的,直到爱情上的失败给了他致命一击——克里斯汀的逃离与背叛, 使得他将自己关在地下室中, 彻夜不眠、悲痛欲绝,并且将全部的灵魂献祭给《唐璜的胜利》, 这部作品就如烈火一般焚烧。 直到天台的情侣爱歌使他这可怜的幽灵虚弱地爬上尘世,爬上这座辉煌建筑中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而后邂逅巫婆,那约定的可笑与荒谬埃里克并非不知,他曾经写过多少讽刺的诗篇与奇诡的预言啊……可这却被他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住。 他的痛苦是深沉的, 并不能被一道轻飘飘的魔法改变。当埃里克跌跌撞撞地奔向雪后的巴黎街道, 并且茫然失措的那一刻,他未尝没有意识到灵魂深处的悲鸣。但是,之后来自大海深处的高歌, 如同一束阳光落入他的心头,牵引着他走出了黑暗与迷惘。 埃里克终于在这歌声的指引下将痛苦不堪的灵魂从《唐璜》中拔出,并且以前所未有的美好与悲伤,去写作了另外一个故事——泡沫飞往天际的故事。那就是《海的女儿》。 写作《海的女儿》的过程,或许是他一生中也少见的透明与空灵。这部作品是悲伤的,毫无疑问,但它是如此优美而忧郁。它不焚毁,而是静静以悲伤之海没顶,之后又将魂灵缓缓托举,于半梦半醒的天堂之界凝视人世的悲伤与美好。如果说《唐璜的胜利》是最奇诡、最盛大也最肮脏的人间痛苦,那么《海的女儿》便是一种诗意的、默然的殉道。 她站在那里默默回头,凝视所爱,并且露出微笑。之后她的脚步走向大海,走向她曾经的家乡。她的身体在逐渐变得透明、化为泡沫,如此单薄而美丽,但她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仅是默默和悄然。 当写作到爱丽儿死去、化为泡沫,而公主和王子相依相偎来到海边欣赏日出之时,埃里克曾经为前者凄美的意象而悲怆不已。他沉浸在那种如梦如幻的痛苦之中,直到他被更具体、更冰冷的狂悖幻想而惊醒——回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的分明是伊妮德的脸! 尽管情知这是伊妮德便为爱丽儿原型的缘故,但埃里克仍然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心怀惴惴,并且不能再凝神去想当时的场景。他整日地呆坐在房间里,任由一些奇幻而美丽的音符在他耳边飘来飘去,却不肯闭上眼睛去凝视美人鱼凄婉心碎的面容。 这实在太真实了。 除去那惊鸿一瞥的惊梦外,在写作《海的女儿》的过程中,埃里克所获得的乃是更深远的平静。他身在天堂,宁静而平和地凝视着人间的美丽与哀伤。而这些看似平静却极为丰富的力量,也使得他的灵魂短时间内彻底地摆脱了《唐璜》的烈火,而偏居一隅获得安宁。 埃里克为此感到不可思议,那段时间里的他仿佛真的脱离了痛苦的火焰。而《唐璜》的写作进度也彻底中断,与他曾经的丑恶面貌一道封存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底。 直到今日与伊妮德一同归来之前,直到再次触摸到那些血液的印迹并为此心神颤抖,埃里克几乎真的以为他是一个幸福而平常的人了。但此刻他知道自己不是。 他的嘴唇因此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同时抚摸着那些痛苦凝就的乐谱,“总有一天,这些凌乱的音符,会把我带到我渴望达到的地方。” 那地方或许是众人眼中的地狱,但对他而言却是天堂。《唐璜的胜利》投入的是他全部的生而为人的痛苦,而当这部歌剧终于完成,他那些人世的痛苦一齐焚烧来到顶峰之后,他便可以无所挂碍地去直面死亡,如同迎接一个向往已久的老友。 只有两样东西阻挡在他和死亡之间——《海的女儿》以及他对克里斯汀的爱情。 伊妮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上前一步,身心仿佛也要因为这可怖的乐章而仅仅是靠近便颤抖起来。但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湛蓝的眸光凝视着凌乱的血迹。她说道: “可你正在背离那个方向。” 这世上的问题怎可能仅有一种回答?埃里克用他的心血去写就《唐璜》,所寻求的难道仅是一条去往死亡的道路?他在往死亡的路上不断追求着剥离所有的痛苦,而袒露出真实的灵魂和自我,从而完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音乐是对自我的找寻,伊妮德始终坚信这一点。 当你歌唱或写作乐谱时,你也同样在寻找着什么。 那不一定是死亡,而更应该是真相——自我的真相。 “不是的,伊妮德。”埃里克为自己辩解,他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我总要活下去……”他知道她在指责他,为了贪恋人间的爱情而完成一次可笑的交易,拿英俊的面容去谄媚众生,从而损毁痛苦的精纯。可是,他不仅仅是音乐的承载体,他更加是一个尘世中的、渴望着幸福的普通人类! “我总得活下去呀。”他痛苦地重复道,手指微微发抖。 但伊妮德的回答却如以往般一针见血,使他无从逃避。她说道:“不是生存的问题。” “不是生存的问题,埃里克。”她又重复道,眸光里氤氲着某种悲伤的情感,“你太迷恋被人家看见了,可人家看见的又不是真正的你,这才是你痛苦的原因。” 埃里克紧紧攥着自己的拳头,一瞬间他的内心涌过暴戾、烦躁和茫然,之后便是彻底的逃避。他闭上眼睛,他一点都不想听她的话,他只想要幸福,哪怕是虚假的,而不需要有人这样剖析他。他回答道: “……不能让我把它当作介质吗?” 有一张英俊的面容,与人的交往会容易许多,同时也更加容易深入到灵魂的层面。埃里克是这么回答的,但他已知道伊妮德会怎么说。 果然那金发的女子在片刻沉默后,温柔的声音也稍稍严厉起来。 “你明知自己如今是在本末倒置。”她道,“埃里克,你已经在情感中迷失自己了。为了使‘人’和‘人群’接纳,你在使真实的自己消失……我不能看着你这么做。”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如此对视着,彼此陷入沉默。 埃里克因为这面容的修复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吗?没有。他的内心每一日都在滋生各种各样的阴暗情绪,必须极力地压制才能不跑出来。他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他本就没法回头。而这样的情况下,他怎能面对残忍的真相? 可他并不是不痛苦的。 歌剧魅影的眼睫颤抖着,蓦的,他心灵深处仿佛捕捉到了一线灵感。那是他的生机,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可以用来否认之前一切论据,而回归平静安宁假象的唯一办法。而他清楚除去自己的可笑可悲之外,一切都是真的。埃里克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给击中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最为关键的事情。 ——这个残酷的游戏将归咎于你。 他抬起头,直视伊妮德的眼眸。 “如果说,属于我的痛苦是旁人的认知与真正自我的矛盾。那么伊妮德,你的痛苦又是什么呢?” 在这突如其来的质问中,在之前漫长的彼此凝视里,在埃里克温情而冷漠的双眸中,伊妮德清楚对方已明白了一切。他什么都明白了。 金发少女的嘴唇在微微翕动着,她终于吐出了那个回答: “……永不停留。” 第40章 怪诞漩涡 命运的谜题终于揭晓。 伊妮德深深凝视着埃里克的眼睛, 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明净和坦诚, 爱情明明白白就写在那里。 因为我永远不能停留, 所以这份爱情使我痛苦。 忽然之间,就像岩石崩裂、山河重置, 耳边是亘古以来的轰鸣之声, 但他们对视的眸光却如此深沉宁静, 仿佛一直能到永恒。 “尽管您已经明白了,但我仍要亲口告诉您这件事。”伊妮德说道, “埃里克, 我爱你。这是真的, 没有比这更真的了。” 埃里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荒诞吗?是荒诞的。他一直心存敬慕的姑娘走下了神坛, 并且向他表明了爱意。可是这一刻他心中所涌动的却并非得到告白的喜悦,而是满满的荒谬感与不合时宜的大笑冲动, 甚至还有一种隐晦的恶意在翻涌。伊妮德那么温柔和安静地凝视着他, 她在告诉他她的确是爱他的,因此她将伤害的权利赋予了他。 埃里克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要使自己平静下来,至少他应表明自己对这份友人的爱情并无轻视之意。可是不行,他太想笑了,这一切简直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尽量克制地别过了目光, 说出那句两人心知肚明的话:“你知道我爱的人是克里斯汀。” 而就在不久之前, 他还曾向她求教如何赢取姑娘的爱情。 埃里克感到自己身处一桩荒谬剧的演出,他将她敬慕不似凡人,她却主动走下神坛, 告诉他她对他有情。假如他还是那头挣扎在黑暗中的怪物,或许会为突然得到的爱意至少怀有一丝窃喜和感动。但是……那个人怎么能是伊妮德?怎么会是伊妮德? 他回想起两人过往的相处,似乎每一秒钟都暗藏可疑。他又想起她对于他行为的质疑,她否认他能凭借这样手段得到克里斯汀爱情时忧虑的眼神,当时他虽恼恨,却明白她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好意,因为二人本是萍水相逢的友人。但是现在,他已明白她并非绝对客观公正,她同样能受自己的情绪控制,甚至做出爱上他这一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曾经强行压下去、因为对她公正品质的信任而暂且保持缄默的思想便翻涌出来,并且在一瞬间愈演愈烈,到达一个可怕的顶点。 她会想要说服他的。他冷酷地想着,自我保护的机制开启到极致。他清楚她有多么善于说服人,所以他这一次绝不能相信她的话,绝不能又一次地动摇了自己的爱情。一瞬间他把伊妮德放在一个和自己彻底敌对的阵营,并且丝毫感觉不到不对劲。 幽灵的残忍在这一刻明白展露。 归根结底他所在意和所信任的唯有自己。或许克里斯汀·戴耶算半个例外,但她也更多是作为承受他爱意的“礼物”,而非真正被接纳入他世界的那个人。 伊妮德曾经几乎进入他的世界,所以在她表明爱意的那一刻,埃里克那种被欺骗背叛的怒火会来得如此严厉,猝不及防。 他冷冰冰地说道:“我以为你清楚的,我爱克里斯汀。”这一刻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温情。 伊妮德望着他冷酷的面容,她湛蓝的眼眸如同心碎,但却始终那么温存。 她说道:“我知道。” 她又说:“可是埃里克,这并不是真的。你并不真正爱克里斯汀,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要告诉你。” 伊妮德清楚埃里克会怎么想她吗?她当然清楚。这是一个怪诞的漩涡,是一个绝对无解的难题,可是人本身就要服从于心灵,伊妮德没有办法让步于爱情。 对她而言,这是离开之前最后的尝试,最后的孤注一掷。她知道自己很大可能会和埃里克吵起来,甚至在对方开口之前,她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失败。但是……要她怎么看着埃里克在错误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他所犯的错误并不会因为自己的爱情就清白无辜。 “你并不真正爱克里斯汀。”她重复道,神情坚定,“你仅仅是没办法让自己后悔,你没办法相信你曾经置于歌声之上的爱情竟然会是假的。你已经习惯了追逐她的身影,追逐阳光和尘世的幸福,因此将两者混同在一起——可是埃里克,这并不是爱情,你把这个弄错了。” 埃里克罕见地因为她的话语而暴怒起来。 “那么我爱谁呢?”他低吼道,一瞬间那张英俊的容颜是如此可怖,布满讥诮,“告诉我,伊妮德,如果我不爱克里斯汀,那么我爱的是谁呢?” 难道是你吗——他眼中的嘲讽是如此明明白白,和着那些激烈深沉的痛苦,刺痛伊妮德的心灵。 这又是她私心的罪证,甚至她说的越多,他对她的误解就会越深,但她不能不说。 “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伊妮德的眼睫微微垂落,就像蝶翼一般颤抖着,她的目光与心灵一般明亮,可是蒙上了尘世的爱情,曾经的光明便不叫人相信,“埃里克,你不是爱她,你根本就是不甘心。” 在去往西西里海岛的路上,必须经过一片危险的海域。在那里同时有着暗流的沙西德漩涡与险峻的锡拉岩礁,船只往往避开一方就无法躲过另一方,甚至是为了躲避一方而遭到另一方的迫害。但是仍然有那么多的船只年复一年去往美丽的西西里,因为那里盛开着最洁白的水仙花。 而对伊妮德而言也是如此。她开口是错,是撞上礁石自取灭亡。但她不开口同样是错,她怎能看着埃里克卷入漩涡?一旦认定了那遥远的、传说般的水仙,便只能背负路上的艰险。 伊妮德微微阖上双眼,但他们还没有见到过……又有谁见过那传说中的水仙呢? “这是我今天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埃里克面沉如水,一锤定音。 而伊妮德的心,也就此沉了下去。 第41章 愚人之懦 “你不爱她, 埃里克。” 伊妮德的嗓子一阵干涩, 她心底涌起莫大的难言悲伤, 无边无际,几乎要没顶而来。但她却强自支撑住自己, 用那对温柔明亮的眼睛去望另一对阴沉怀疑的。她低声道: “……事实并不会因为你的决心而改变。” “可我爱克里斯汀!你凭什么质疑这个?” 埃里克暴躁地回答道。他站了起来, 双手有那么一刻抱住了头颅, 又很快放下,紧紧捏握成拳甩在身后。他焦虑、烦躁地走来走去, 不去看伊妮德的眼睛, 但那偶尔投来的一瞥中隐含的愤怒轻蔑已足够伊妮德读懂他的想法。 更为深沉的悲伤笼罩了她。 而埃里克却仍在说着: “你又想做什么?你想拿这个击溃我, 让我跪伏在你脚下痛哭流涕地忏悔, 接着让你来拯救么?不!不!”他怒吼道,“我爱她!我爱她!”这爱意几乎是灼灼明亮的火焰, 在熊熊燃烧了。然而这火焰烧得那么猛烈, 逼得又那么狠绝,便是靠近一步, 都感到莫大的凶恶了。 埃里克激烈陈诉自己的爱意,如同辩护: “……我爱她,我已经爱了她许多年,这份爱意将持续到我生命的尽头, 并且永不终止!”他似乎想劝解她, 但激烈的情绪使他的话语几乎是喷薄而出,“我愿意为她而死!我为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你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清楚的那个人吗?我为她舍弃我的歌声, 宁愿这世上不再有人听闻。我为她放弃我有的、我全部的一切!这难道不是爱情里独有的牺牲吗?世上又有一个谁能使我做到这个地步?是你吗?是你吗!” “伊妮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假如我没在爱她,那莫非我是疯了傻了,我这生命已经被死神给捉去了吗!” 到最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阴鸷的愤怒。尽管很快压了回去,投来的凶戾目光中仍有余韵。 伊妮德却缓步走上前去。 “我如果说爱情属于疯子,那么你必然不会反驳我,埃里克。”她的目光,温柔、爱怜而明净,又掺杂着悲伤的恋慕,“可我正要恳求你,诚心诚意地恳求你。用你的理智,或者你最真实深沉的心灵去看一看,埃里克,看一看你对克里斯汀的爱情,你会发现真相。” “我出于我自身爱情的驱使恳求你,但愿你不要放弃最后的希望。你抓在手中的救命稻草是假的呀,埃里克。”她说道,“你为它失去的反而是一些不该失去的,这些从认识你的第一天我便想要告诉你了。可是那时候我们是陌生人,我以为不该管你的太多事,反而遭怨。可是现在好了,你知道我爱你,我不能忍受下去。哪怕知道等待着我的怀疑和恨意是什么,我也非要说。” 她道:“我知道人的潜意识往往保护自己,所以忘记痛苦而记住欢乐。更何况你所割舍的痛苦与欢乐是何等深沉之物。埃里克,你要弄清什么是最重要的,究竟是光明还是那个向往光明的你,究竟是克里斯汀·戴耶还是她曾象征的光明。你把它们弄混了、倒置了呀!我但愿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你不愿意?埃里克,我知道你不愿意,你不肯,你为这份爱情这么辛苦,所以没办法接受它是假的,所以加倍地去歌颂它,不是么?”她的声音轻柔而缥缈。 “别犯傻了,埃里克。这时候回头还来得及。”她柔声劝着,带着近乎幻灭的没顶悲意,“就算是一个死人,他也想要弄清楚生命的真相,何况我们活着呢?” 然而埃里克的回应却是愤怒地打翻了桌椅,他的眼睛里翻涌着痛恨的熔浆。 “闭嘴!”他不顾一切地吼道。 埃里克感到暴躁。她又是凭什么来说这些话呢?她又以为自己是他的什么呢?她竟然以为现在的自己还有资格高高在上地对他说话,审判他的言行,要求他诚惶诚恐地听从吗?哈!无非都是凡人——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而已。埃里克冷酷地心想着。而她甚至是专为他从神座上走下来的。 这念头并不能使他得到一丝柔情的慰藉,反而加倍回馈给他残忍的快感,同时以更残忍的恶念诱惑他。埃里克大笑起来。 “你费尽心思要证明我不爱她,又是为的什么?”他道,“我如果不爱她,你又怎么会站在这里!”愤怒如炽焰喷涌。 假若不是为了克里斯汀而接受巫婆的交易,他绝不可能在那一天走上街头并邂逅伊妮德,也绝不可能和她搭话攀谈,乃至交付信任,留她长住。 此刻回忆起来,埃里克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后悔认识对方——或许是不的。但他的确感到一丝烦躁,曾经清白无垢的友情产生太多的变数,他感到自己对克里斯汀的忠贞爱情都受到了她蛊惑言辞的轻蔑动摇。这使他感到加倍的愤怒,而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了绝佳的迁怒,给一个最无辜的对象。 伊妮德垂下眼帘。 “假如你曾对自己爱她这一点深信不疑,那么当你终于走上地面迎接阳光之日,你难道还分不清其中的区别吗?”伊妮德并不愿意使自己显得像要别人可怜一样,但她的确感到莫大的心痛,“你该清楚透过她发丝落入你掌心的一缕阳光,那本不属于她,那就是太阳的馈赠。而那才是你自始至终想要的东西,埃里克,你渴望正常人的生活。” 她双手微微合拢又摊平,仿佛正承接着一缕阳光。埃里克的心绪竟因她这近乎平静的动作而静止了一瞬,仿佛在回味往昔温柔——之后又是剧烈怒火。 “埃里克。”伊妮德说道。她不想蛊惑他,也不想指责他,她仅仅是站在一个爱他的女子的角度,试图将自己认为最好的给他,哪怕这使她看起来可悲可叹。她道: “克里斯汀仅仅是你自以为是的爱情,可爱情并不曾是你的执念。你不该将这份情谊系在她身上,只要你获得了阳光,那么健康正常的爱情会接踵而来。只不过你现在的阳光是靠贩卖歌声换来的,所以你会痛苦而迷失,继续认定那一方向,心灵仍未调整回来——埃里克,你是自以为是地爱了她好多年。如今你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 “一错再错?难道你说错便错么?你只言片语,就要抹去我半生宿怨?”埃里克冷笑,他激烈、近乎尖刻地反驳着,“那好!假如我当真是自以为是地爱了她许多年,那么你!小姐!你又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对我说这一番话?小姐!你竟然慧眼如此,短短几月便能看穿一切,在你之前我的一切陷于宿命的挣扎全无意义!而你做出这些判断竟还是在身在局中、无法维持公正的情况下!哈!您可真是……” “我从头到尾不曾否认过我爱您。”伊妮德道,“固然是爱情使我不顾一切吐露真言,它使我宁可受你的怀疑,也不能眼看你杀死自己的魂灵,追逐虚假的命运。埃里克,我何曾回避这个?” 埃里克尖锐道:“可我的事情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低声重复着:“没有什么能动摇我对克里斯汀的爱情!我已为她献祭了我的歌声,我已为她付出了我的全部!我的音乐,我的灵魂!这就是爱情,浩荡伟丽的爱情!我爱克里斯汀,我爱她!这又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只要她回应我的爱情,那么我会立刻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伊妮德的情绪被他最后一句话彻底带动,她又气又急,眼底却出现悲伤的倒影。 “你要我看着你溺于沼泽般的幸福而沉入深渊?你要我看着你泯灭真实的自我而谄媚人世的偏见?埃里克,你怎能对我如此狠心?我又要怎么做到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对不起,埃里克,我办不到,我办不到呀!我对任何一个人或许能狠下心不去理会,可是我没法看着你这么干——想一想,想一想埃里克,总是这样的,他们总是这样的。你知道荷马曾经在希腊讨饭,纳松于莫斯科流浪至死,可是他们的灵魂没有自始至终不曾熄灭!” “你以为我在熄灭我的灵魂,我却以为我在获取人世的幸福。”埃里克却冷冰冰地看着他,“如果你的爱情不过是一座虚假的偶像,却宁可要我抛掉性命去维持,那我倒不如送你一座真正的泥塑!你这样高高在上与我说教,又凭什么断定自己是对的?” “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是不会幸福的。”伊妮德道,她眼含泪花,“就算这份爱情是真的,你拿了自己灵魂的一半,你从灵魂里撕扯出一半的音乐来作为献祭,从此是半个行尸走肉,这份爱情最终也会被灵魂的重量拖垮!失却灵魂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福的,可是我们在一起会不一样!” 她终于喊出心底全部的愿望,不由掩面悲泣。 “埃里克,埃里克!”她无限柔情又无限悲怆地呼唤道,“你不明白吗?我无意显得玩弄情节,对你大喊‘只有我!这世上只有我真正爱你!’。然而你舍去一半灵魂后,是否只有我能联结剩下另一半?是否唯独我能理解你,丰沛你,我能爱你!我情愿也撕裂我的一半去补你的不足,这世上又有谁可以做到?我要用我的灵魂补偿你呀!” “可是我爱克里斯汀!”他坚持不懈地说道,心灵不能不受震动,目光却沉郁如海,“你这些感人至深的言辞,无非建立在自己的臆想之中。伊妮德,你并不永远是对的。我爱她,至死不渝,这世界上没有爱情比那更真了——还是说你心中的我,便只是一尊拥有音乐的泥偶么!” “我从未如此想过,埃里克。从未如此。”伊妮德的眼中有泪,“你为何不肯相信?不是我要你维持我所爱的偶像,而是我因为爱你……是的,我爱你。我因为爱你,我才不忍心见你去塑造新的偶像来谄媚世人,同时作茧自缚。你已将自己困住了,真正需要获得光明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灵。埃里克,想一想原本的你是何等深沉雄奇,我珍惜这份独特的美丽,我于是更加不忍心看着它泯灭……” “说到底,你我的爱也并无什么不同——”埃里克的嗤笑打断了她的如泣如诉,“如果照你的说法,我们都是自以为是投影着爱情的可怜虫罢了。可是我不信,我真的爱她,你怎么会知道,她这么多年来怎样滋润我干枯的心灵?我们的情谊,旁人永不清楚!” 伊妮德道:“你爱她,可是那本不是爱情的爱字!” “你又怎么知道?莫非你可以裁断一切?”埃里克的笑容里满是讥讽,带着血淋淋的快感。 绕不开,绕不开。无论她怎么说服他,他都会拿出这把武器来逼迫她。他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他想要怎么伤害她都能够做到,为的却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而伊妮德凝视着他充满讥讽的眼睛叹了口气。 她温柔地说道:“你已在后悔了,埃里克。我说过,自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便无时无刻不在感到后悔了。” “你多么后悔,你舍弃了你的音乐,这世上没人再能听闻了——你本来要崩溃,却在第一天就遇到了我,然后是我安抚了你的心灵,满足你那宏大的交流欲望,试图将你的手交到克里斯汀手上。可是埃里克,我后悔了。我不想再做你虚假的朋友,我要告诉你一切的真相。” “你是在拼命地用这份爱情说服自己,说服崇高的爱情值得一切牺牲。可在我看来爱情本不该凌驾于己身灵魂之上,你让它背负那么重,它又怎么可能鲜活自然地生长呢?你早就后悔了,埃里克。你根本不该割舍发声器官的。更何况,这爱情本身也只是你随手拉来的借口,克里斯汀只是一个象征,一个代表。她是个好女孩,一个可怜的女孩,我从来不认为她值得怨怼。即使这份爱情使我痛苦如斯。” “哦,是吗?真是好消息,来自圣徒的宽容心?”埃里克的语速太快了,他绝不停止反击,也决不允许自己因为她的话语而动摇心肠,“我后悔,我曾经在哪里后悔过?不!我告诉你,我今天不会后悔,明天也不会后悔,我永远也不会后悔!伊妮德,我感激过你,可是没有你我照样能够活下去!伊妮德,你看着!我会和克里斯汀一同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我迟早会和她开始崭新的生活,摆脱过去一切的阴影。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的爱情更加重要了,她就是我的命,我的命运啊!” 他们是如此尖锐对立,如同手里互相拿着刀子。所不同在于伊妮德泪如雨下,将刀刃狠狠嵌入掌心,只虚声告诉他他的盔甲多么不堪一击。而埃里克冷酷已极,直接刺入她的身体。 顿时间鲜血如注。 “告诉我,你觉得这份爱情健康而茁壮吗?”伊妮德颤抖着声音,她气已极,悲已极,反而无言去问,“你把它载入了绝望的土壤,又怎么可能开出鲜艳的花?埃里克,埃里克,别像累坏的猪一样睡在愚昧之中不肯睁眼。你看看:这本不是正常的爱情,而你竟希望借此过正常人的生活,竟为此放弃你不凡的歌喉……” 埃里克已感到烦躁,或许他不愿再听。 “你真是东拉西扯个没完。莫非你还想要我再去找巫婆换回来?” “那或许不大可能,但总归是一线希望。无论如何,首先得弄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是克里斯汀!我的克里斯汀!这一点绝对不用再提!” “既然你不愿意相信……” “是你始终看不清事实!” “埃里克,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 “你……” “你是更喜欢我的聆听还是更喜欢我的声音?”伊妮德忽然之间吟喃般地问道,她的神情忧伤而悲愁,声音颤抖,且如泣如诉,她道:“你是要我的耳朵还是要我的嘴唇?” 埃里克完全愣住。 第42章 最后诺言 作者有话要说:*愚人之懦一章已修,字数翻倍,所以分章。 前一章已添千字,自觉把问题谈得更清楚,有兴趣可回看。 如有觉得对这两章内容不满者,可以评论找我要红包退。 耳朵与嘴唇, 二者实在是最鲜明不过的譬喻象征。 而伊妮德此刻将它们说得更加明白。 “你是想要我的耳朵, 还是想要我的嘴唇呢?”她的笑容几乎是悲伤的, 像是盛开在海洋里的花,连泪水都湮没无声, “你是想要我听你唱歌, 还是想要我为你唱歌, 或者接受我的吻与爱情呢?” 她又微微自嘲地笑了起来,眼中仍有泪水晶莹:“真是可笑。不过说到底聆听与歌唱都是属于爱丽儿的东西, 唯独亲吻是我的, 可那又是你不想要的, 所以你其实更喜欢爱丽儿对么?埃里克。你曾经依赖过我, 你曾经信任过我,但是实际上, 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 你依然……” 你宁可曾经出现的人是爱丽儿而非伊妮德。她同样会唱歌,会听你唱歌。但她却不会爱你, 却不会渴望吻你,也绝不会指责你,动摇你,使你感到最深沉的恐惧和愤怒。 唯独流浪者的爱漂泊无乡。 “我是曾经给过你无上的信任!”埃里克恼怒而决绝地说道, “可你却拿所谓的——不, 我没有轻视的意思——可你却拿什么来回报我?你的爱情么?不,是你对我爱情的诋毁!” 他愈说愈气,几乎感到自己占尽道理, 所以理直气壮,怒道:“你分明知道我爱她,你却不遗余力来攻讦这份爱情,你现在还要来动摇我的意志!怎么,伊妮德,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怪物,阳光下就注定不配拥有爱情么?” 他微笑,这使他英俊的面容怪诞不堪:“拥有常人的爱情于我是一种莫大奢望,像我这样的怪物绝不配去触碰,否则人不人鬼不鬼只是四不像——也因此,我就必须和你搅在一起。” 他这话实在残忍已极,如同指出她同样是藏身人群的怪物。 伊妮德遍体鳞伤。 “埃里克,冷静一些,我——我不想和你吵架。”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自己。 但埃里克却已近乎癫狂。 “可我们已经在吵了!闭嘴!啊?闭嘴!”他一面吵闹,一面大笑,“苍天啊,让别的什么东西都给我见鬼去!伊妮德,告诉我,来,告诉我,告诉我你爱不爱我!你说话啊。然后,再好好看看,再好好告诉我在你心里面,我和你,我和克里斯汀,这里面两份如今的单向爱情又算什么!它们又算是什么!告诉我呀,用你永恒明亮的道德来审判我们呀!请把你自己一同放上去审判,看看你是否同样问心无愧!现在,告诉我——你是否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要怎样的勇气,才能每一回都那么温柔热烈地去回答,即便清楚要面对的是前路荆棘,“我已说了多次,但你从不曾真正去听。” “那现在来告诉我,你爱我,我爱克里斯汀,这两种感情又算什么!” 埃里克怒吼道。 “你真的想听么?”伊妮德的目光,近乎无悲无喜。她深深闭上眼睛,缓声叹息道:“它们……都不正常。” “都不正常,都不正常!”埃里克一面怪笑,一面点头。 “它们都……出于自身缺憾的渴望。” “我可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你渴望的。”埃里克讥诮地答道。 “可你果真不知道么?”伊妮德说道,“灵魂,埃里克,灵魂。我爱你的灵魂,我想要保护好它,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你自己将它杀死。我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分给你。灵魂。” “这将又回到我们先前的问题,你竟认为我谈一段正常的恋爱是杀死自己的灵魂,你对我究竟有多大的轻蔑傲慢?你是否从来就不相信,我能够拥有一份正常的爱情?”埃里克道。 他们都在试图冷静下来,都在试图进行一场相当平和的谈话,可是不行。两个人都是积压已久:伊妮德明白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她的宣之于口,因而畅快淋漓,直刺伤处。而埃里克修复面容以来,心中又何尝没有过惶恐作祟。这份情绪愈演愈浓,终于化为毒液,爆发喷涌,并且嫁接为恨。 也许过了今日他们将对地宫发生的一切闭口不提,仍作表面上温柔亲善的友人。因此他们这一刻撕裂地便愈发痛快淋漓,不顾一切,直刺伤疤。 “不,不是我不相信。”伊妮德道,“是所谓正常爱情本就和你的灵魂不相匹配。埃里克,你给自己所谓正常的爱情背负了太多了,你又在那善良柔弱的女主角身上放下了太多期望了。一旦她不肯回应,你的期望落空,你的世界就全塌了,你最后的躯壳也维持不住,哪怕在这之前你的灵魂已早一步抽身而去。埃里克!你不能这么办,你不能因此就……” “她不会拒绝我,我知道她从来也爱着我。她只是被那年轻的子爵一时间迷住了,被地底的阴暗吓怕了。我已为她抽身而来,我为她塑造全新的音乐天使。她会爱我和迷恋我,她为我指引爱情的光明,我给她永恒迷茫的慰藉。我们相依相爱,永不分离。” “你的歌声无法倾倒给她,淤积在心底。原本最美好的也开始腐臭,只留下一点嘶哑的回忆。她未必是怯懦胆小,也未必是用情不专,但你这样必然会逼疯自己继而逼疯爱人。埃里克,我很不愿意这么说,因为会显得像威胁,但是,唯我的灵魂可弥补你。” “唯我的灵魂可弥补你,唯我的耳朵可倾听你,唯我的嘴唇可迎合你……并亲吻你。埃里克。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和深爱你。” 他们到如今才终于有些心平气和的样子,然而那不过一层虚假的面具——伊妮德的悲伤是微笑的,埃里克不再愤怒了,他只是再不愿意去真正聆听思考,他实质上已关闭交流的大门。 这使他能够近乎温存地说道: “谢谢你,伊妮德。但是,我已告诉你我爱着克里斯汀。这世上没什么能改变我的心意。我固然感激你对我的帮助,可我没法回报你的爱情。” 伊妮德却喃喃道:“就算是她绝不爱你?”假如在埃里克眼中,他爱克里斯汀这件事不可质疑、不可动摇,那么他唯一还稍有怀疑之处,便是克里斯汀是否会回馈他的爱情了。 伊妮德只能这样问,她不能就此甘心。 埃里克森冷道:“果然如此的话,那么最盛大的毁灭也是出自爱情了。”本性里或许他正如她所说一般从未获得拯救,从来就是歌剧魅影而非音乐天使。但是,那也不需要。 要么给他克里斯汀,他和人间和解。要么夺走他的爱情,让他来用死亡的魔力席卷一切。 以最狂烈的音乐! 伊妮德:“……你、我们本可以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但却是由你毁了一切。”埃里克自言自语,他的目光中此刻透出一丝怜惜,“伊妮德,我万想不到这个。我本以为你会是我最温存坚定的挚友——你为什么要爱我?你又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叹息着,责备着看向她。 伊妮德的眼睫微微颤抖:“可你要我怎么看着你陷入泥沼,最后投出注定成灰的一掷……” “没人需要你的拯救。”埃里克冷冷道,“我在追逐我的爱情,你却告诉我我在追逐破灭,你却告诉我我不能去爱!我和克里斯汀是个错误?来吧,你想做什么?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代替我怀疑你的立场,我无意伤害你,但你实在不该说这些话。” “……埃里克。”伊妮德的心脏绞痛,她木然道,“我只是不想看着你……” “那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我本会过得很好。”埃里克冷笑道,之后他或许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生硬,稍稍和缓语气,“你何必这样?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友人,你这么为我关切,无微不至,反而让我生疑。伊妮德,这些本来是不必要的,只要我们双方都守好最后的界限。” 最后的界限吗?可是你分明看到那界限已经模糊不清,趋于毁灭。正如一道炉灰铺就的小线,风一吹便散了,再望不见。 “界桥已经焚毁。”伊妮德说道。 “什么?”埃里克没有听清。 “没什么。”伊妮德,微笑了起来。她说道:“你确实不爱我。” 埃里克:“……你终于明白了?”怅然若失。 他突然感到愧疚,他本来并不想伤害她,毕竟她一直对他那么好。实在是克里斯汀是他的逆鳞,他有些失态了。他想,他应该对她道歉。 伊妮德仍然用安静的神情说道:“……至少在此时没有希望。” “什么?”埃里克抓住她话语里的一个小尾巴,他又不高兴了,“不是说好好好当着朋友,不要再提这些了吗?求求你,哪怕不为我高兴,至少也别逼我天天忏悔吧。”他的语气是这么活泼,这么生动,前所未有,充满希望。 而同时另一个人却被抽取了有关爱情的全部希望。 伊妮德望着他笑了。 “不会了。”她轻声道,“放心吧,埃里克,再也不会了。” 埃里克终于笑了起来。 他很难得笑这么高兴、满足,像个小孩子,天真又残忍,绿眼睛闪着光。 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来吧,我再带你去看看别的地方,我对这里可熟悉了。”纯然无辜。 伊妮德眼帘微微低垂。 最后的努力已经失败,那么……除去《海的女儿》首演的承诺之外,她和埃里克之间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什么都不剩下了。 又踉跄了一下,身体仿佛越来越差了。诅咒已经直逼心口,脸上却露出半透明的温暖笑容。 只剩一个承诺,还剩最后一个承诺。 她怎样也要完成的。 第43章 病中探访 自从地底那次争吵之后, 伊妮德与埃里克数日不曾对话。 最幽暗黑寂的地底仿佛也最逼近痛苦心灵的深处, 而到了光辉洒落的地面便不得不顾忌人情的桎梏。回程的路上二人沉默不语, 心境已与来时截然相反,显然最后时分的强笑也不过是为难。 伊妮德不曾落泪, 她只是安静而忧郁。但正是这幅样子使埃里克愈发烦躁和心虚, 他用力地砸了门, 将自己关在作曲室里。而这一回前来关心他的唯有仆人,不再有那个金发少女的身影。 他推开钢琴前《海的女儿》的手稿, 那些纯净而崇高的美妙泡沫, 转而以颤抖的手拿起另一份, 犹如拾起焚烧的烈火。他的手如同刀割一般疼痛, 但这疼痛却给予他生之狂喜与死之壮丽,这正是——《唐璜的胜利》。 他又开始了曾经中断的工作, 如痴如醉、日以继日地燃烧自己的生命与鲜血, 去供给这部雄奇诡丽的伟大作品。也唯独全身心沉入音乐,才能使他暂时忘却现实的烦忧, 忘记心灵深处的疑惑与痛苦。他尽力写作这部乐曲,因此同时忘记了伊妮德与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曾携带手稿,前来与他探讨《海的女儿》,却被神色为难的仆人拒之门外。 这一举动除了使克里斯汀愈发坚信埃里克不等于歌剧魅影之外, 并没有多大意义。而当克里斯汀试图表示就算见不到埃里克, 见一见伊妮德小姐也好时,仆人露出了更加为难的表情。 “伊妮德小姐生病了。”仆人这么说道。 克里斯汀大吃一惊。 她立刻严厉要求仆人放自己进去探访,之前不知道还好, 已经到了门口,万万没有再避而不见的道理。于是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在魅影的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时吩咐仆人拿来热毛巾或者鲜果汁,准备适宜病人的清淡食物。她的到来给这座随着两位主人的闭门不出而变得死气沉沉的房子,增添了一丝欢乐与生气。随后她又亲自端着这些心意,去到了伊妮德的房间。 而伊妮德的确在生病。 仆人所言并不是借口。从地宫归来之后,除去埃里克废寝忘食地投入《唐璜》外,伊妮德同样是将身心都交给了《海的女儿》。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如无必要绝不和人讲话,反复练着这部歌剧里的段落,练着那些欢乐、忧伤与心碎,以及最后的破灭。她全心全意以爱丽儿的灵魂歌唱,自然忽视了身体的状况。有一日,她多吹了一阵风,于是这孱弱的姑娘就此倒下。 此刻伊妮德正身着素白寝衣卧于床上。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但目光出神。那张温柔宁静的面容此刻无半点血色,如同阳光下即将化去的雪。她在微笑,但唇边的微笑也是虚无的。 克里斯汀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伊妮德?”她惊声道,又下意识压低自己的嗓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匆忙地端着托盘来到伊妮德的床边坐下。金发女子偏过头,很虚弱地笑了一笑,那双澄澈温柔的蓝眸仍然明净,只是似乎多了一丝化不去的忧愁。 她唤道:“克里斯汀。” 她将手中捧着的书放下,因为克里斯汀已经过来握她的手,神色忧虑不安。那是一本精装的《安徒生童话》,刚好翻在《海的女儿》那一页,秀美工整的文字旁是海底的插图,小美人鱼正与她的姐妹们嬉戏。 伊妮德推开了那本书,而克里斯汀并没有注意。 她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不由大吃一惊。 克里斯汀紧握着金发姑娘冰冷的双手不放。早几个月她便感到伊妮德的面色过于苍白,只是这段日子见得少,对方又时常佩着那副金色的面具,观感才淡了。如今乍一相见,不料对方的脸色丝毫不曾好转,反而比之前看着更坏,克里斯汀实在无法不感到心惊。 “你这是怎么啦?医生开药给你吃了吗?”克里斯汀关怀道。 从前她看伊妮德面色苍白,只觉那淡到要化开,而便是化开也该是直往天堂的。她显得那么高雅文静,温柔端庄。而如今伊妮德的面色雪白,却让克里斯汀生平第一次对于她的离去有了惶恐——她的面色惨白已非纯粹的体弱之症,而是染上了些许的衰败气象。 衰败,多不可思议的词。克里斯汀想道。从前她只在伊妮德身上感到博大的温柔宽容,感到数不尽的生机与希望,而从未把她和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无论是伊妮德年龄上的年轻,还是她那颗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的心灵,都使得她和衰败这个词如此遥远。然而,在今天,她第一回 从这个温柔坚定的女子身上感到了衰败的气息,这使她惶恐不已。 假如不是那对注视她的蓝眼睛仍旧温柔明亮,克里斯汀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病入膏肓。 “克里斯汀,我没事。”伊妮德轻声道,“只是感了些风寒,又犯了咳疾,过几天就会好转的。医生已经开了治风寒的药,我也在吃了,别为我担心。” 然而克里斯汀却无法被这话语说服。 年轻的姑娘曾经送别过挚爱的父亲,她清楚人在快要死亡时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更清楚那些不详的预兆。伊妮德的身体正在前所未有地衰弱,她是如此地确信这一点。 她苦苦地劝说她也让人看一看她的咳疾,伊妮德只是微笑不语。后来一直到不得不告别的时候,克里斯汀也还在劝说她,走出这栋别墅的时候,她那颗善良的心灵仍旧为金发女子揪着。 她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生这样坏的病?埃里克呢?他不是与她同居吗?为何她呆了半日仍不曾见对方来关怀?克里斯汀思绪繁杂,骤然忆起自己本是想和对方交流演唱《海的女儿》,在为朋友的身体发愁之外,又要添一件为首演发愁的苦恼,棕发姑娘实是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了。 她向她的恋人劳尔倾诉。 “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年轻的子爵拥抱着她温柔劝哄,他的金发便像是耀眼的阳光,映入姑娘的心房,“放松,我善良的克里斯汀。伊妮德小姐向来有主见,而她绝非那些不爱惜自己生命的蠢笨之徒,或许是你判断错了呢?”但他仍命人送去许多珍贵药物。 克里斯汀接受恋人的安慰,心中却始终惴惴。她亲眼见过父亲的衰败,故而绝不会错认那种可怖的气息。然而伊妮德……她不由皱紧了眉头。 她总是感到,她的病不会就这样好起来的。 但克里斯汀的猜想却落了空。 距离公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伊妮德的身体便也一日又一日好转。她的面色逐渐地恢复红润,眼睛里也重新有了似水柔情。嘴唇鲜润,笑容明亮。她独自前来参与过一次排演,这下原本因为剧作者指定的“只演第一场,后面不再演”万分牙疼的剧院经理们,又纷纷腆着脸去求她多唱几场了。他们在遭到推辞之后毫不气馁,并且愈战愈勇。伊妮德又恢复了先前的善解人意与温柔大度,但一派平静之下,唯有克里斯汀察觉到深深的违和。 不对,不对。棕发姑娘皱起眉头,感到这一切全都乱了套。她明明感到伊妮德的身子仍在日复一日差下去,可为什么对方看起来确实又得到了好转?这里面实在是…… “克里斯汀?”伊妮德在唤她。 “啊?”克里斯汀应道,同时为自己的走神内容羞窘,“怎么啦?” “你刚才唱慢了半拍。”伊妮德友善地微笑一下,“快要公演了,你可别紧张。” 有饰演婢女和人鱼姐妹们的歌剧演员在旁边笑了几声。在听说大热的克里斯汀将要担任配角,而突然空降一个伊妮德担纲主角时,众人无疑都是看好戏的态度。没想到的是,她们相处竟然如此融洽,就像亲姐妹一般。 克里斯汀腼腆地笑了笑。 她总是感到伊妮德的目光能看穿她的内心,因此对着这样的目光奇异地升不起任何怨气,同时忍不住反省自身,并感到深深的惭愧。 棕发姑娘甜蜜地笑了起来,她纯洁美好得就像是剧中的丝忒乐公主。 “好,你也要注意嗓子。”克里斯汀说道。 终于,公演的日子临近了。 第44章 幕前独白 其实克里斯汀所料不错, 伊妮德的身体并不曾真正好转。 那风寒不过是外因, 真正的病因是她所背负的诅咒。那些痛苦就像密密的针刺, 一日一日煎熬她的心灵,并且到后面有愈演愈烈的驱使。 “假如停留, 你便会死去。”她想起巫婆曾经的言语。 一日一日衰败, 一日一日死去。 她从不曾忘记。 逐渐好起来的是她的风寒, 而不曾治愈的是她的咳疾——如今克里斯汀与夏尼子爵似乎已都信她这一顽疴,后者更送来许多珍贵药材, 甚至想要为她延请名医, 伊妮德尽数推拒。 未料到病倒之际向她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二人, 尽管他们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但伊妮德仍然感激这对情侣的温柔善良。至于与她同居一屋的埃里克,他们已经久不曾说话。从仆人议论的只言片语中, 伊妮德得知对方的状态。她虽心焦、心疼却无济于事。 她知道并非埃里克不在意她, 对方若晓得她病到何等地步,必然会大惊失色地丢下手中的《唐璜》, 下楼来对她关怀备至,甚至在知晓她逐渐衰落的病因在他身上后痛苦不已。然而,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伊妮德清楚埃里克现在的状态无法关心外界,他不关心她、不关心克里斯汀、甚至不关心自己, 极为可怕地投身于音乐国度, 奋不顾身。 她不知这样是好是坏,但又悄然庆幸在病中最虚弱的时期,对方因为茫然不知而错过。 使她病愈的是那样一句誓言—— “够了。”有一天夜里, 被心脏的剧痛折磨醒来的她说道,“别再发作了。”她的面容苍白如雪,唯独蓝眼眸仍旧有光,“我答应你,我走。唱完《海的女儿》第一场我就走。” “我仍爱他,但我将要为我的自尊和他的愚钝割舍这一份痴念。我很快便会离开巴黎。” 之后那些疼痛虽仍时不时困扰她,却大多只如针刺,而不再像之前一般疼到让她病卧在床了。 而伊妮德终于能够病愈——在她偶感的风寒好了许久之后,金发姑娘又一次出现在了人前。 她离开那间因为久病而不可避免染上沉郁气息的房间时,正是下午日色已柔,不至灼烈却仍十分醒目的时候。她海藻般的金发披散在脑后,久病后首度出现晕红的面容,矛盾地兼具着生机与衰败。她看上去显然是大病一场的样子,形销骨立,白色的寝衣空空落落,外面罩了厚的斗篷。 而另一边的房门吱呀一声,埃里克也是在这个时候走出。他看到伊妮德的样子,一下子愣住了。 其实埃里克自己的样子也不好:连日情绪濒临毁灭的边缘使得他头发蓬乱、胡茬横生,衣襟洒满了酒水和鲜血,还沾着干面包的渣子。眼带血色,嘴唇干裂。但这至少可以看出他是通过发泄旺盛的精力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但伊妮德不。 金发少女直接是像死过一回般,安安静静站在那儿,憔悴而温存。她看见他出来并不曾如何热烈爱慕——其实埃里克也不能想象这一情形出现在伊妮德身上。她仅是温柔而宁静地一笑,就像她过往无数次对他微笑时那样。 埃里克忽然之间哽咽住,泣不成声。 “对不起!”他冲上来紧紧抱住她,“对不起!”他抽抽搭搭的。 埃里克显然被她这幅病容给感动了,他深深以为这是自己的拒绝缘故,并且由衷后悔自己当日太冲动、把话说的太难听。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就原因为了她不再露出这种哀莫大过心死的表情,去放弃克里斯汀,去和她远走天涯。醒过神来的埃里克自然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他没有注意到在他怀中的伊妮德笑容愈发轻飘。 “没什么。”她吃力而缓慢地说道,“都过去了。” 伊妮德并没有纠正埃里克的误解,尽管在她的心里,这实际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埃里克以为她是因情痛苦,大病一场。而伊妮德清楚自己是因为过久的停留及对埃里克的眷恋招来了诅咒的惩罚:尽管这一样是为了埃里克,但性质截然不同。可是她又并没有去纠正埃里克的意思。 无所谓了,她想道。他怎么想她都可以,而且她马上就要走了。既然这样他会感到愧疚,那不妨就让他愧疚着,也有利他们最后一段时间的相处。 这么想时她的心灵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仿佛在警告她情爱已是不允拥有的东西,必须干脆利落地抛舍在身后。伊妮德安抚那个声音——事实上她至今仍不清楚那个在她体内和她对话的声音,那个监督者,究竟是巫婆本身还是某种神秘,但她已不在乎。 早在数日之前她便察觉到身体的逐渐虚弱,咳血的频率大大增加,但那时她还对埃里克心存希望,盼着他能听进她的劝说再做抉择,而如今她已决心割舍。 仅仅履行承诺唱完《海的女儿》首演,她便立刻离开。 伊妮德在近乎困倦的痛苦之中,平静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心口这一次并不疼痛,反而有个地方湿湿的。 之后她与埃里克之间便像是回到了先前的状态,假作地宫那一幕幕不曾发生一般。她仍是他亲密信赖的好友,而他们之间没有过争执、也没有过多余的复杂情感。 伊妮德并没有再次强调自己即将离去,但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埃里克还是愈发焦虑,这一点从他废用的稿纸数急剧上涨便可以看出——他写的仍是《唐璜》。《海的女儿》早在歌剧院开始彩排之时便已确定为定稿,只不过埃里克当时仍会偶尔拿起重读,信手修改一些小细节,或者有所感做一首新曲罢了。现在,他彻底把精力投入《唐璜的胜利》。 他对待她的态度克制又温存,充满着友善和敬意,却是做作而虚假的。伊妮德清楚对方珍惜他们最后的相处时光,却不会表达这份情谊,更兼误解重重,营造出一种空虚的假象。但她除去以诚挚而温柔的态度回馈之外并不曾给予太多纠正。 他们像是又变回了朋友,每天会花上几个钟头坐在一起谈话和歌唱。但他们肯定没有变回朋友,谈话里多出那么多的顾忌,只不过两个人都在假装。伊妮德在这一段时间里愈发平静,而埃里克则是越来越感到痛苦。 “够了!够了!”他在深夜里哭泣着嘶吼,抓着那团犹如烈焰的手稿,把它们全数塞进废纸篓里,“别想了,埃里克!你已孤注一掷,你已毫无退路!” 他又以手掩面,呜呜哭泣,掌心流出泪水:“我孤注一掷,我毫无退路!”他重复道,可片刻以后又痛苦地呻|吟,“不,我只是对自己的无能和愚蠢不甘心……” 他不知自己还能怎样,亦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心中有丑陋的占有欲在萌生,一旦想到伊妮德离去后无人再能闻听他的歌声,埃里克便有不顾一切留下她的冲动。但是随后,出于对克里斯汀爱情的倔强,他又不肯拿出半点言辞去挽留对方。 他哭泣时痛苦万状,癫狂时又能以头撞墙。这或许是创造的一部分,但他更多在借此宣泄自己的感情。《唐璜的胜利》是一团火,从他的脚烧到头,他以为的胜利果实远在天边,眼下却必须尝一尝失败的滋味,埃里克怎能甘心。 “你明知自己渴望着什么,明知自己的心之所向、意之所往,却仍然装聋作哑,以为这样痛苦就不存在了。”他想起她曾经对他说的话,“埃里克,你内心肯定有某种珍贵的火焰,能将你和其他人区分开来。我知道的,你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曾盼望被充满阳光的世界遗忘,可是你自己却从不曾遗忘那世界。当曾经的梦想扑面而来,你是否还记得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克里斯汀·戴耶,唯有克里斯汀·戴耶。他这场荒诞梦境的最初记忆便开始于高高的天台,冰冷的风雪之中他向巫婆许下誓言,用歌声换取容貌,之后开始漫长而无望的追逐。克里斯汀是一切的开始,那么她也应当是一切的终结。 成为人间的一份子是一种不幸,但是被人们排挤又是另一种悲剧——过去的人生中,埃里克已经尝足了这二者的滋味。他受过数十年的排挤,又在最近,享过了重回人间的陶陶然之后,逐渐感到内心的困顿可悲。他所不曾注意到的是,来到地面之后,他绝大部分的时间留给音乐、伊妮德和自我痛苦,仅有极少的时间用来追求克里斯汀。而且这份追求又温和又松散,看起来近乎漫不经心,这在曾经把克里斯汀视为灵魂中心、对她守护堪称寸步不离的歌剧魅影那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他那么温和地追求她,她甚至感受不到。他容忍她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安安静静不做出任何破坏——老天啊,这有多么不像他。是爱情的力量究竟伟大至此,还是来到地面之后,对克里斯汀的爱情的确逐渐在他的心灵离去?其实答案不难看出:从前深爱克里斯汀为她癫狂时,埃里克恨不得杀了夏尼。那么他现在的淡泊,自然是一种遗忘。 这使他愤怒不已,却又只能深埋心底,不敢向任何人诉说。 他不要拯救,不要鞭挞,也不要安慰,他仅希望不可笑地活着。埃里克竭力说服自己,像过往每一次一样,但是他泪流满面,他一边写作《唐璜》一边流泪。他痛苦的眼泪使得这部由血写就的作品变得单薄起来,他不得不撕掉那些片段重新写。 但总有什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涟漪。 人应当与世界之间获得平衡,每一个歌者都需要听众,正如每一个人都需要倾诉的对象——埃里克面对滚滚而来的命运本能地产生惶恐。可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的是什么。 …… “我相信真实纯正的爱情,能产生一个纾解死亡的阶段。” 公演的前一天,伊妮德在她的房间里自语着。她又换上了那件满身风尘的灰袍,收拾起自己不多的行李——其实那无非是一件衣服和一点食物。在她开口向埃里克请求这些,并准备在公演后立刻离去时,埃里克曾经长久地沉默。 然而此刻她却并不想去提埃里克,尽管这个话题和他密切相关。她所谈论的乃是她的爱情本身,在这里面埃里克不过是一个接受的对象。在离去的前夜她应当做出决断,不致使那诅咒继续背负。她的流浪永无止境,她的脚步仍在前行。过往已在身后。 “所有的懦弱都出自没有爱,或者爱的不彻底,这两者一样。”伊妮德平静而近乎厌倦地说道,“勇敢而真诚的人,能够直面死神。” “我能够做到为他直面死神吗?可以的。又或者说,我可以为我的爱情这么去做。但我要知道我即使死了,也应当死得有价值、有意义,至少对自己来说是这样的。埃里克爱我吗?我对他撒谎了,我认为他爱我。但他爱的不彻底,爱的不清醒,他其实不是愚钝而是懦弱,懦弱到不敢清醒过来。可是,这两者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没有用。” “我深爱着他,我爱他那强烈而丰富的自我。他扭曲而冶丽的灵魂,那狰狞的丑陋,那无可泯灭的、尖锐而敏感的强烈自我。他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我是独一无二的。比起那些没有表情的木偶,埃里克实在可爱许多。当初我为了保护自己的灵魂出走,所盼望的正是遇到这样的人。我没有想到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才遇到一个他,却又被他给关在门外了。” “我不用难过。我还有可以走更远的路,遇到更好的人。” “我已见过许多苦难和罪恶,但我仍然相信人的内心应当是光明的,至少应当拥有着光明的种子。人间是如此珍贵而美丽,生命应当是拥有无限可能的奇迹。太阳何等明媚,水波何等温柔。我已经做好准备去开始崭新的旅程,我会彻底忘掉这段感情。” “也许忘不掉,但它不会再绊着我的脚步。” “我的心灵不会就此毁灭,而是获得更为持久,悲伤而平静的长存。” “埃里克,我爱你。但我会在明天离开,永远地离开你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我相信真实纯正的爱情,能产生一个纾解死亡的阶段。所有的懦弱都出自没有爱,或爱的不彻底,这两者一样。勇敢而真诚的人,能够直面死神。——《午夜巴黎》 第45章 海的女儿(一) “他们说这女孩有着天使般的嗓子。” 歌剧院十分寂静, 只有衣裙摩挲的沙沙声。灯光已暗, 台上正走动着做最后的布置。而两名评论家低声的讨论, 此刻便显得十分引人注意。 另一人低低地笑,显是不以为意:“先前他们也这样评价戴耶。” 前头一人道:“可戴耶的嗓音不是十分美妙么?” “然而, 她在这首演却是担任了微不足道的公主一角。”那人又叹道。他们一同想到许多歌剧院里的龌龊事, 俱是默默, 好似在为那不幸而无辜的戴耶小姐感伤。 这时旁边又有一人搭话道:“我听人说过那新近扬名的作曲家埃里克,据他评论, 却是戴耶小姐歌似天籁, 来自天堂。而今夜的伊妮德小姐, 则是犹如身在海底, 凝望远阳。” 之前那人笑了一笑,显然并不十分信服, 却也懒于辩解。他复问道:“不知今晚他们唱的又是什么样的歌曲故事呢?” 他的朋友轻笑一声, 感慨道:“是讲的浩荡伟丽的爱情,与奋不顾身的牺牲, 及最后之幻灭。这故事虽十分老套,但亦有感人至深之处。只盼这位作曲家名不虚传。” 他们于是不再说话了。 此时不知哪里亮起一束微光,评论家的目光不由追去。他先是瞧到了侧前方投资人夏尼子爵冷肃的侧脸,及他身旁一名俊秀男子躁郁的面容。然而瞬息之间, 他的注意力又被台上的景象再度夺去, 并且匀不出半点给那两位人物。 这实是超出梦想的场景。 只见舞台之上此刻如有波光莹然,正是浅碧清透,如矢车菊般湛然温柔, 又漾着滑动的光。细砂洁白满满地铺了一地,间杂着小石与珊瑚株。奇花异木如有生命,在这波光中摇动。更有无数似小鱼的拟物时而游过,极欢快的样子。地面的蚌壳偶然张开,吐露出极大极圆润的珍珠。 一束光从穹顶徐徐落下,亦使这生动活泼的海底世界更添一分光彩。背景乐在此时响起,十分轻缓温柔,却又透着奇幻瑰丽的色彩,细腻之处藏有宏大的针脚,编织出一个如梦幻的世界。 众人俱是被先前那副场景迷住,又给后面轻柔的乐声不知不觉给带入了情。偌大的厅堂内已无什么人还顾着说话,唯夏尼子爵面色复杂,想起初见排练时心中的惊惧。 “这实在像是魅影的手段。”他曾这般对克里斯汀说道。 然而她的恋人反驳他道:“可若是出在埃里克的身上,也并不显得奇怪。”他们又是不欢而散。 克里斯汀对埃里克似乎有着极大的信任。墓园之后,他已成她心中崭新的音乐天使。而夏尼却始终抱有疑虑:鬼魅善于欺诈,手段多变。他焉知埃里克不是魅影的一个化身? 又侧头看去。不知为何,夏尼感到埃里克今日心情很是不佳。纵然亲眼目睹自己作品登上舞台,他的感慨欣然也不似作伪,里面却总混杂了一二烦躁逃避,及隐藏的暴虐,令夏尼十分警惕。 夏尼的思量埃里克并非全然不知。然而他本就不耐烦应付这狂妄男孩,现下心中又多压着事,只凝望舞台不语。他心中涌动情绪莫名,明明应当欢然享受此刻,可是从第一个音符奏响,那引领全曲的缪斯形象便于他眼前出现。那是伊妮德,今夜之后便要离去的伊妮德。 埃里克心下烦躁,他那暴虐的独占欲又要发作,却为对克里斯汀的深情一片死死缚住。他警告自己深爱不过克里斯汀,二人自能灵魂相接,又何必非要索求旁人来听他唱歌?可是音乐骗不了人。随着《海的女儿》主题旋律渐次引出,伊妮德温柔圣洁的美好形象也出现在他眼前。 如此鲜活,不能忘却。 在那自己所作的乐曲中,他又一次陷入迷离。同样孤独的灵魂受到命运的指引,便奋不顾身完成一搏。好在此刻,一切都只还是隐约的潮声。 此刻台上已演完序幕,演员扮演的鱼虾们被善良好心的公主丝忒乐喂了一回,欢欢喜喜唱着歌在海中浮游。它们的歌声并不细腻工整,但亦有动人之处。偶尔合唱,偶尔互相发问嬉戏作答,间杂一两句人类渔民的漫歌。之后音乐稍停,微笑着的小美人鱼公主爱丽儿走上前来。众人见她登场,禁不住呼吸一滞。 这正是由伊妮德所扮演的角色。 只见她容颜柔婉清丽,却稍有稚气。发上佩着美丽的珊瑚、贝壳与珍珠作为装饰,身着的却是一件犹如月光流动的半透明丝绸长裙,轻薄无物,若隐若现,长长垂落于地。这件轻薄衣物将她细细裹着,更显出身段的玲珑曼妙。不知幕后下了什么工夫,那裙角袍袖真如浸在水中一般,缓缓漂浮,犹如海花盛开。 而这半透明的长裙之外,这美人鱼公主又另披了一件海蓝色的、极长极厚垂落流苏的缎子,遮掩住好似天真无邪流露的风光。她不经意露出半截莹润洁白的肩膀,笑容天真活泼而向往。她有着柔滑细腻的肌肤,一双眼眸如矢车菊般湛蓝明亮,而海藻般的金色长发随意披散,只梳出两绺编织在脑后。她还有着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和优美的上半身。不过她并没有洁白结实的双腿,下半身乃是一条美丽的鱼尾。 她乃是海王七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小美人鱼公主爱丽儿。 现下这位公主手里捧着百合编织的花环,但那些海底百合开出的却是半颗的柔润珍珠。她单是缓步走出,那条碧色鱼尾粼粼拖曳于地,天真、欢快、活泼而温柔庄重,便让人感到已是世间所不能有的绝色。这哪里是一位凡人能扮演出的?她分明便是海王的公主! 这份天成而不自知的美丽,是何等的动人呀! 座下或有压抑的低低惊喘,似是承受不住美人容光的一声叹息。诚然伊妮德的貌美已是世所罕见,但她身着美人鱼之衣、于水光潋滟中天真微笑走出时,才更使人心悸于那份不该存于世间的美丽。 已成绝唱。 第46章 海的女儿(二) 爱丽儿公主该是什么样的? 她或许温柔活泼, 又或许灵动狡黠。或许大胆叛逆, 又或许天真憧憬。每一个人心中, 都有着自己对于爱丽儿的想象。然而当伊妮德所扮演的美人鱼公主从台后走出的那一幕,在场的观众心中只有那一个念头——这就是爱丽儿。 是的, 这就是爱丽儿。她不掩天真, 柔情似水, 又执著坚定,但这尚不足以概括爱丽儿之美中其一。这位柔情勇敢的少女所拥有的, 乃是一颗世间最为纯净的心灵。她的美好使一切事物都能够自惭形秽。 也许语言苍白, 描述出来只使人笑掉大牙。然而亲眼所见, 你却会发现世上竟有这样一种美好, 使人爱、使人怜,使人生不出半点妒恨, 反而心生憧憬向往。诚然爱丽儿并非丝忒乐公主那般善良纯洁的完人, 但她纯净而饱满的心灵之丰富奇丽,犹如光射, 已是最为令人移不开眼的独特魅力。 此前克里斯汀所饰演的丝忒乐已露出半个窈窕的剪影。纵然如此,她轻柔的歌声也为人们绘制出了丝忒乐的模糊形象:她善良、温柔、天真又美丽,她是人世间幻想中美好女子的极致。她的美丽不禁让人们要担心之后出场的爱丽儿,担心爱丽儿压不过丝忒乐这一完美的剪影。 但爱丽儿所表现出又是截然不同的魅力。 她同样有着温柔善良的心灵, 但是她的性情更饱满, 她的歌声与灵魂也更加充实坚定。若说丝忒乐是天间美好的浮云,那么爱丽儿便是从海底冲出的激流。流水潺潺不改柔意,却亦有果决。她的美丽采自大海深处, 她正是这海的女儿。 眼前的女子并非伊妮德,而是爱丽儿——分明,埃里克是深知这一点的。然而当看到伊妮德温柔微笑着从台后走出时,他仍是忍不住与旁人一样稍稍前倾了身子,并沉浸到二人形象的交织与共鸣之间来。他的心在距离颤抖,仿佛为着一个扑朔的谜团,又似是为了这种美丽的本身。 舞台上的灯光已打到爱丽儿身上。这名女子啊,如此出尘绝俗。她手捧海中花果,伴着轻柔舒缓的提琴声,启唇而歌: “来呀,我的朋友们!快同我分享这春日的喜悦! 我固然不知岸上的美丽风景,却已听我的姐妹们叙说万遍! 吾名爱丽儿为海王之女,我是他七个女儿中最小的那个。 明日便是我的生日,届时我将获得允许浮出水面。” “海底的秘密使我陶醉,这世间奇幻的冒险诱惑我的心灵。 我将会邂逅什么?我将以什么来期待? ……” 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原本已是静到极致的剧院里,再听不到半点声响。 比起丝忒乐的柔美,爱丽儿的歌声要更为低缓一些,但其间又富于独特的激情魅力,使她即使在演唱出场那支并不激昂、仅是优美深沉的小曲时,便使人不得不瞩目。 “她的歌声给巴黎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战栗。”演出后,一名评论员如此写道。 “像是梦,但比梦更为有力。那是一个人趋向梦想的雄壮过程。”另一人则作此评价。 而此时此刻,身在后台静待自己出场的克里斯汀,听到台上传来的依稀歌声,却觉心底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伊妮德的演出状态太好了,比她过往的每一次都要好,可正因如此克里斯汀反而更加忧虑。 她忽然之间想起一次排演完之后她与伊妮德的对话。 当时众人刚刚排演完最后一幕,小美人鱼化为泡沫死去,而次日清晨的王子与公主在海边挽着手散步,看见泡沫时随口感叹,并且谈起美人鱼的传说。而克里斯汀在面带羞怯幸福的微笑唱完最后一句“永恒的幸福与欢乐”之后,忽然之间跪倒在地,无法起身,并且泪流不止。 “我太难过了,我太难过了。”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想要扶起她。但克里斯汀只是流着泪重复这句话,说不出别的来。直到伊妮德走向她,旁人下意识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出道路来。随后这名金发头发的女子弯下腰,她微凉柔软的手指贴在了克里斯汀脸上。 “克里斯汀,你还好吗?”她柔声问道。 克里斯汀吓了一跳,之后她认出眼前的人,立刻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指。 “伊妮德。”她唤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助和痛苦,“爱丽儿。”她又喊道。 众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忧心是歌剧魅影再次作祟,因为克里斯汀看上去已经有些疯疯癫癫了。 但伊妮德却在此刻伸出双臂拥抱了面前这个善良柔弱的女孩。她清楚对方的泪流不止并非是因为心灵的软弱,而是因为她天性的善良敏感,这是一种好的天赋,应该加以保护。 她耐心而温存地哄劝她。 克里斯汀终于逐渐止住哽咽。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是感到那些曲子实在太美丽、太动人,因此也就具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假感。仿佛是彩色的泡泡,漂浮在阳光下,下一秒就要幻灭。她的悲伤、她的惶恐、她的不确定,正是这部作品的完整写照。 它们听起来太轻柔了,这是一种虚假的美好,只要碰一碰就会碎掉的。 “抱歉。”她终于定住心神,低声说道。然而下一秒,克里斯汀又抬起头,再度望向伊妮德。她那双温柔甜蜜的棕色眼眸蒙着泪水,却一定要知道真相。 “最后的一切其实都是自欺欺人,是么?”她轻声说道,话语里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美人鱼其实死了,是不是?” 而伊妮德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睛,却最终不曾明确回答。 她只说道:“美人鱼思念着大海和歌声。”之后便缄默不言。 而此刻在幕后,克里斯汀骤然忆起这段排练时的对话,她的心中不由闪过不祥的征兆。她反复回忆伊妮德当时温存而悲伤的面容,那双湛蓝的眼眸里埋藏的痛苦与沉默。 她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而此时此刻的舞台上,伊妮德已唱完了出场曲目的前二小节。此刻她正在演唱第三小节,爱丽儿正与经过的鱼虾说话,那是她的朋友们。鱼虾们给她讲起奇幻的冒险故事,那是她永不厌倦的话题,而爱丽儿则表达对生日之后浮上海面的万分期待。 “你可要当心,切莫遇上风暴。”比目鱼警告她,“虽然我们能潜入海底,但假若不幸碰上沉船的碎片,亦有可能会被划伤、砸伤。” 爱丽儿遂想起他们曾经一同探险过的那艘巨大沉船。 她却坚持道:“朋友,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全。可是生命又是多么宝贵?假如遇上那种情况,我一定要救助落海的人类。” 比目鱼摆了摆身子,叹息一声不再劝了。 演出已经度过开头,按说这个时候剧院里应该已经稍有躁动,然而满座观众却至今保留着安静。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演出,虽然自己或许无法理解这份魅力,本能却受到深深的吸引,没有办法移开目光。那是一个饱满而明净灵魂的魅力,是歌声引动魂魄塑造人物所能达到的极致。因为舞台上的那就是——站着的那就是——从所有人都读过的那本童话书中走出来的爱丽儿。 此刻舞台上已演完爱丽儿同鱼虾笑唱一节,但这首开场曲却尚未结束。作曲家以莫大的野心,试图以一首长歌为界限展现出海底世界的神秘与女主角的身世性格。曲调从一开始的活泼轻盈,逐渐滑向欢快,滑向浩浩荡荡的大合唱,那是无数海底生物之声,那是—— “来呀,亲爱的小妹妹,快随我们去穿越黑夜的边界。 那些移换的光影里面,藏着无数深海的秘密! 我们是海王之女,我们是大海的女儿。 我们是光明的姐妹,我们是波涛里的鲜花。 来呀,快过来呀!你听见女妖的笑声了吗? 我们无拘无束,我们自由自在,我们的歌声如同天籁! 我们是海王之女,我们是大海的女儿。 深邃的海就是我们!我们是海的化身!” 遥远而浩荡的歌声传来,数名女子欢悦齐唱,歌声清脆活泼,各具特色。而舞台上澄净清明的海水,也似乎在这一刻出现了波动。席卷而来的风与飘散的海花是她们到来的前奏,六名美人鱼忽然从上方一一游动而出。 她们的动作是优美而活泼的,带着与生俱来的高雅天性,又拥有洒脱淳朴的自然气息。她们的手指洁白纤细,她们的身姿柔韧多情,她们在流动的海水间自由遨游,齐声欢唱着动人歌曲。六名人鱼瞳色、发色、鱼尾色皆有差异,身着服饰也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具有那种不同凡俗的超脱气息,使人无端确信大海深处果真藏有人鱼这一种生物。 “可是她们都没有爱丽儿美丽。”不止一个人在心里这么想,“尽管很好奇歌剧院究竟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年轻漂亮、歌声清脆的姑娘们,但我仍然在想,她们已经足够美丽,可是加起来都不如爱丽儿使我着迷。” 舞台上的六位公主已在众人面前亮相。她们渐次来到舞台前方,面向观众用短暂的两句唱词交代自己的名字和特征,之后她们的歌声又再次汇流,嬉笑着在大海之中遨游。而所不同的是爱丽儿,这一回她终于在姐妹们嬉笑着伸出手臂的拉扯间也跟了上去,欢快而活泼的。她同样加入人鱼公主们在海底的漫游,紧缀在六名姐姐的身后,而她曼声歌唱—— “我时常感到命运正在前方等待……” 第47章 海的女儿(三) 公主们的漫游又与之间宏观展现海底奇幻世界的时候有所不同。少女们的吟唱总是如此柔美, 富有女性独特的柔软感, 又不失活泼欢悦。 这个年纪的姑娘总是渴盼着爱情, 而公主们也不例外。她们在海底漫游,从她们视角出发也看到各种各样的精彩。她们互相倾诉着对于爱情的盼望, 但最小的爱丽儿却颇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年轻的姑娘有颗充满探索欲的好奇心灵, 她向往着未知的远方。 姐姐们对她发出善意的嘲笑和真诚的劝导, 但爱丽儿表现得颇为坚定。之后她们于是不再争执,只是尽情享受海底的美丽与自由。 此时第一首歌已结束, 第二首正是爱丽儿的《我时常感到命运在前方等待》。小美人鱼在歌声中倾诉着梦想, 而她几个姐姐的说笑则成为曲部的点缀。这首歌不乏柔美之处, 更多却是一种命运的雄奇, 演唱至高|潮时,背景似乎有涨潮之声, 听来使人心潮澎湃, 仿佛触碰生命的力量。 唱完之后,公主们回到了海王的宫殿, 由祖奶奶拉着手温柔关怀。小美人鱼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姐姐们都纷纷捧来牡蛎珍珠和珊瑚鲜花为她打扮,又讲起自己浮上海面时的见闻。她们还聊到了海巫婆,那是个神秘又邪恶的老女人, 但据说她能熬制许多奇特的魔药。 祖奶奶清楚爱丽儿的性格, 不允许其它姐妹在她面前提这个胡闹。 之后便是人们所熟知的剧情:爱丽儿终于获得允许,在生日那一天浮上水面,并且远远地看见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华丽大船上, 举着酒杯的王子。而她第一眼便为这名俊美的人类男子怦然心动。 扮演人类王子卢西奥的乃是歌剧院专门请来的男中音巴蒂斯特。他是一名英俊的年轻演员,无论是外貌还是声线都十分符合,扮演《海的女儿》中戏份不多的王子一角实在屈才。如果不是喜爱剧本,他也不可能接受邀请。 王子的出场是在盛大欢歌中,一缕光明灿烂的音符。这名男子的心地同样美好,他独自吹着海风,喁喁着诗歌和哲学,以及思考着未来。他的歌声是遥远的,却又是动人的。爱丽儿一下子便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她伏在礁石上,轻声吟唱着: “卢西奥?哦,卢西奥……他们叫他卢西奥,这个名字所意味的岂不是光明么?哦,卢西奥!光明!卢西奥,我的光!” 她所受到的是一种纯然的吸引,一种十分罕见、极难表现也非常令人难以理解的情感,但是毫无疑问,那就是爱情——爱丽儿自第一面便深深地爱上了卢西奥,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这既是故事的序幕,又是悲剧的预演。 “太动人了,我是说,太动人了——爱丽儿初见卢西奥的那一幕。”有人激动地对朋友这样描述当晚的场景,“我们都清楚童话的跳跃和不连贯,有些细节可以缺乏考据,但是真正搬到舞台上时,难免让人感到古怪。你可以说爱丽儿对卢西奥一见钟情,可是凭什么呢?她何以如此深爱那名人类男子,并且导致后面一系列悲剧?这明明就很难说通。” “可是当晚的演绎却使我们如此自然地接受了这一点。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而且是在前头我们已经为爱丽儿的饱满魅力所倾倒、不可能容许她被剧情摆布、如纸片人般痴恋上王子的情况下。演员们表现太棒了,尤其是爱丽儿的——她就那么望着卢西奥,温柔痴情地唱着歌,我便深深体味到她少女情怀萌动的那一瞬间有多美好。” “爱情,其实不就是男女之间生出好感么?这又需要什么理由呢?爱丽儿站在那里,她的目光迷离,她的嘴唇绯红,她的笑容甜蜜,只需要一眼我们便相信她已陷入爱情。人与人之间最本真、最原始,亘古不变的爱意就这样在她的身上复苏,她爱上了卢西奥,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一眼。或许她爱上的是王子,或许她爱上的是爱情,这在此刻看上去并无区别。” “然而,他们一个是人类,一个是人鱼,这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告知着结局不祥。” 转眼间天地变色,大海忽倾,自然显示出恐怖的威力,波涛咆哮滚滚。王子的大船左右躲避,却仍是狠狠撞上了礁石,之后又被风波掀翻。无数人落入海中,而那英俊的王子也是生死不明。 小美人鱼大吃一惊,她立刻离开了自己趴着的地方,奋不顾身地向大船的碎片之中游去。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王子死去!她一点都没考虑到自己是否会被沉重的木片给砸死,只是努力游啊游啊,手臂再酸痛沉重也不敢停下。曲调在沉重声势之中起伏,唯独小美人鱼充满希望的声音在回响: “光!卢西奥!那里就是光!” 她终于在危难之中接住已昏死过去的王子,爱怜无限地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脸。但爱丽儿知道自己不能久留,这里实在太危险了,她要把王子送到岸上去!附近已经没有生还的船员,小美人鱼悲伤无限地看过周围的大海一眼,用右臂紧紧抱着王子,左臂与鱼尾一同发力,竭力向岸边游去。 那里有人,人便能够救醒王子!那里还有城堡,住着王子的父母亲人! 小美人鱼奋力游着。终于,她将王子推上了海滩。 天仍旧未亮,黑沉沉的。小美人鱼仔细守候着王子,将他的头颅放在海水淹没不到的地方。她忧虑地向他低语,直到天终于要亮起来的时刻,才不得不回身往大海游去。 她并没有离开多远,守候在近海石块的后面悄悄注视着王子,看他会被谁救走。 曦光之中走来一名年轻的女子。她的神态是如此温柔纯洁,红润的面容上笼罩着无忧无虑的光。她拥有一双修长美丽的腿脚,藏在浅粉色的裙踞下。她正是由克里斯汀所扮演的丝忒乐公主,她来时开口吟唱: “清风与鲜花是我的朋友……” 这一段也许是真正意义上三位主角的第一次碰面。丝忒乐面含微笑,看见昏睡的王子不由大吃一惊,立刻扶住他的背轻拍起来,随后她又叫来许多人求助,王子终于渐渐睁开了眼睛,向着丝忒乐微笑。 海中的小美人鱼心中万分悲伤,她的喃喃化为细碎的海沫,也浸润入痛苦的心灵。但是岸上的一切却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正如此刻的乐声一样,欢悦而柔和,像是清晨的光照下缓缓盛开的花朵。丝忒乐公主与卢西奥王子沐浴在奇异的光晕之中。 那场景分明美到令人心碎,却令观众心中忍不住有所刺痛。他们忍不住心想,可是小美人鱼呢?那个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儿呢?她的心愿是让王子得救,但是他们都知道她内心深处更为隐秘的渴望。王子与公主携手相望的画面如斯美好,但小美人鱼悲伤游往深海的身影却在他们心上划上重重一刀。 《海的女儿》将会发生什么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即使知道,他们仍然忍不住被舞台上的人物打动,并且付出自己的情感,这大抵便是歌剧的魅力吧。 随后的日子,岸上究竟又发生了什么,这些观众一无所知。他们的目光全都被小美人鱼的身影紧紧吸引住,看着她忧郁地沉思,在不言不语中痛苦。她的独唱里有着温柔虔诚的神性,使人的灵魂都忍不住战栗。在那一日之后,小美人鱼又偷偷浮上海面见过许多次王子,最近的一次,她甚至鼓起勇气游到王宫的内河,在大理石台的阴影下痴痴仰望王子的面容。 月光下的卢西奥使爱丽儿深深倾心,并且更加痛苦。她的爱一日又一日加深,并且愈发闷闷不乐。在浮上海面的过程中,她又看到许多渔民,听见他们的欢歌,她逐渐地喜欢上了人类,并且渴望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假如我有一双腿,假如我是人类!”她心想道,“他是否会愿意爱我?” 她又去向祖母求教有关人类的问题。祖母告诉她,人类是无法生活在水中的,他们不像人鱼一样,拥有三百年的寿命。但是有一点是人鱼无法与人类相比的——因为他们拥有永恒的灵魂。 “当我们死去的时候,便会化为海上的泡沫,甚至无法留一座坟墓给心爱的亲人!”祖母伤感地回答道,“可是人类,他们拥有不灭的灵魂!我们得不到死后的生命,可人类的灵魂却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他们的灵魂也将飞往高高的天空,飞向闪耀的星星,去到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神秘而优美的地方。”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不灭的灵魂呢?”小美人鱼悲伤地询问,她说:“我情愿放弃几百年的生命,只要让我飞上天哪怕一日就好!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有不灭的灵魂呢?” “人鱼是不能有不灭的灵魂的!”祖母告诫她,之后她或许想起了什么,神情流露出痛苦,“除非有一个人,他将自己全部的思想与爱情交托到你的身上,在现在和将来永远爱着你,他的灵魂才会赋予你一个崭新的、不灭的灵魂。而与此同时,他自己的灵魂也不会消失。可是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你不知道我们的鱼尾在人类看来有多么丑陋!” “不灭的灵魂?” “丑陋的尾巴!” “永恒的爱情?” “丑陋的尾巴!” “心底的希冀?” “丑陋的尾巴!” …… 为了让郁郁不乐的孙女快活起来,老美人鱼举办了许许多多的宴会。在海底,人鱼们载歌载舞,其盛大美丽为世所罕见,而在他们之中,又以小美人鱼爱丽儿的歌声最为动听。但是在所有光影迷离的宴会中,爱丽儿始终心不在焉。她游走在人群的边缘,低声吟唱,她的心灵正在思索,关于爱情以及一个不灭的灵魂。 这里有一段非常动人的独唱,爱丽儿说“我已下定决心,我要把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上!”。她渴望追求爱情,渴望触碰那不灭的透明魂灵,这些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她为自己爱情与灵魂所作出的一切努力,已经使得结果并不重要。这一幕委实动人,在观看时我脑海中滑过无数悲剧性的隐喻,但指向却是光明的。不一会儿我又把那些碎片般的东西遗忘,全心投入这场令人震颤的悲剧当中来。这不仅是爱情的悲剧,而是人类在追逐梦境碎片所付出一切努力的集合。它令我悲痛的同时又心潮澎湃不已,最终得到虚脱的温暖与释然。” ——一名现场观众的自陈 之后就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爱丽儿鼓起勇气穿越黑暗恐怖的峡谷,找到了海巫婆。那是一个矮小而面目可憎的女人,神情阴鸷,并且不时发出怪笑。 “你是一个傻东西!”她听完她的来意之后,大笑着说道,“不过我一定会满足你,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你悲惨的结局!你想要丢掉你的鱼尾,长出两条人类的腿,去叫那个王子爱上你,然后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吗?”她又疯癫地笑起来,“你想要的是王子的爱情,还是不灭的灵魂?” “我想追求的是一切吸引我心灵的美好东西。”爱丽儿回答道,“灵魂——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那种东西,但我总能感觉到它的轻盈透明,正如我的爱情一样。美好的东西,是值得为之牺牲的。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我可以忍受任何痛苦。” “这可是你说的。”海巫婆回答道。 接着便是一段巫婆的独唱,怪诞而邪恶,夹杂着许多疯癫的笑声。那巫婆嘲弄着世间的一切,又诅咒小美人鱼必然会失去一切,不过她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听着,美丽的公主殿下!”巫婆说道,“我将拿给你一瓶刀子般的毒|药。在日出之前,你要带着它游向陆地,坐在海滩上,把药水吃掉。你的尾巴将被劈为两半,变成人类的漂亮腿脚。在这过程中,你会承受前所未有的痛苦,就像是尖刀刺入你的身体!而且而不止如此呢。” 她怪笑着说道:“在之后,你会拥有人间最轻盈优美的步伐,但代价是,你的每一个步子就像是在尖刀上行走,你会感到你的鲜血在不断外流!假如你忍受得了这些痛苦,我就把药给你。” “我能够忍受——”爱丽儿答道,眼含泪水,“既然我能够忍受抛弃我的大海,抛弃我的姐妹与父亲,这些身体的疼痛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她的脸就像是死一般苍白。 “我是一个不孝的女儿,我是一个不好的姐妹,可是人不能不为梦想活着。我相信真实的美好值得追求,我相信发自心灵的祈愿并非简单的欲望。我的爱情和灵魂值得我这么去做,所以我又需要犹豫什么?对不起,姐姐们,吻你们一万次呀!” “你要记住。”巫婆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起来,飘忽不定,“一旦喝下我的药水,你将永远无法从人类变回人鱼,你再也没办法回到你父亲的宫殿里了!而且,假如你不能使那个王子全心全意地爱上你,不能使他心甘情愿把他的灵魂分给你,那么在他和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破碎,你会化为海中的泡沫,永远失去你的生命!” “我愿意!”爱丽儿喊道。 而舞台上的灯光便在这一刻忽然熄灭了。 第48章 海的女儿(四) 剧院里因这突然的黑暗而发出吸气的声音。 人们躁动了片刻, 却又逐渐安静下来, 仿佛明白自己正等待着什么似的。在他们等待的时候, 舞台始终是静默的。突然之间,一束明亮而惨白的灯光打在了舞台的中央——憔悴的小美人鱼站在那里。 她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才跌跌撞撞来到这里, 疲惫不堪而又失魂落魄, 周身都充满着悲伤和痛苦。她的手里捧着一瓶莹蓝色的液体, 紧紧地、贴在心口的位置。她的面容比灯光还要惨白。 她张开了嘴,却发出一声嘶哑的抽泣, 这不禁使人们大吃一惊。 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美人鱼爱丽儿又怎么了? 而当女演员开口的那一刻, 这些分明已经熟知剧情的观众们、才从骤然跳跃情景的空白之后明白了场上发生的一切……是的, 他们终于明白何等残忍的事情发生了。 “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 我们已经失去了那天籁之音!”有观众后来悲慨万分地和朋友说道,“他们怎么能在这个地方留白?我还没有听够爱丽儿的歌声, 我还没有听巫婆提出那个可怕的条件, 和我们的女主人公一同做出抉择和告别……他们怎能上一秒让她满怀勇气,下一秒使她伤痛不已?他们怎么忍心!” 是的, 他们又怎么忍心呢。 歌剧尚未过半,女主角不可能在巫婆剧情后便寂然无声。但是原著中“爱丽儿以歌声向巫婆求得换腿魔药”亦是写的清楚明白。对于如何演绎而不使观众出戏,造成“女主角哭着唱歌说自己是个哑巴”的荒谬感,埃里克曾与伊妮德反复商量斟酌。 那段时候一切还未揭开, 他们之间的相处仍然是平静而温存的。伊妮德会提出自己在演唱上的意见, 而埃里克则为她修改着曲子……每一阶段的音乐都相似而不同,各有其侧重。他们曾探讨过如何自然而然表现出“这是一个哑女的心声”,但在正式演出开始前的几轮排演时, 埃里克却一次也没敢出席。 或许就算表明上已同伊妮德修复关系,他仍然感受到对方平静外表之下那种深沉明亮的感情,那种能够瞬间撕裂他生活的强烈预兆。他感到抗拒,无法接受。但今日他必须来。 来看他的成功首演,来与她挥手作别。 这是埃里克第一次见到身穿小美人鱼装束的伊妮德站在舞台上,以刚刚失声的爱丽儿的身份,来唱这段歌词。 伊妮德在这里采用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唱法。此前爱丽儿的歌声明亮而柔情,带着些许的天真欢愉。而此刻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显见的嘶哑。不多,但是如附骨之疽,时而隐现。这种嘶哑时刻提醒着观众她内心的痛苦以及破碎的喉管。 原著中巫婆割走了小美人鱼的舌头,而剧中改为抽走她的歌声。 爱丽儿的声音里仍然有那种独一无二的迷人激情!可是她是如此的难过而满怀渴望。她声音里的活泼天真不见了,变成一种伤痕累累的苦楚。这幅场景不禁使人感到心惊胆战,仿佛面对的并不是即将得到双腿、奔赴梦想爱情的爱丽儿,而是最终那个痛失所爱、失去一切的可怜姑娘! 她此时虽已十分疲惫,还未彻底来到海滩上,仅仅是伸出双臂紧抱着面前的一块岩礁,将身子紧靠在那上面。她靠海滩很近了,却不肯上去。爱丽儿仿佛在向大海母亲寻求最后的眷恋与庇护,但是此刻,大海忽然之间波涛汹涌,狂风大作! 海面卷起惊涛骇浪,砸在礁石之上,又化为细细的、白色的泡沫。 天地之间是可怕的自然伟力,仿佛在怒斥小美人鱼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她竟敢抛弃自己的鱼尾,妄想做一个人类!那些惊涛、那些狂风、那些闪电,都要将她吞噬而去!一道闪电在小美人鱼的头顶轰然炸响!映照出她比闪电更为苍白的面色! 就在这无限的痛苦之中,她忽然之间用嘶哑的声音,万分悲切而又坚决地唱了起来—— “上帝啊,我求你原谅我! 原谅我已经犯下,和即将犯下的一切! 我知道那鱼尾并不是罪孽, 但如今的我要为爱把它给割断。 我孤身一人,即将离开家乡。 海从此再不是我温柔的母亲。 我没有永恒的灵魂,如今亦失了美妙的歌声。 我孤注一掷,我抛舍一切,只因渴慕那遥远地上的光明! 光明!光明和爱情!我的卢西奥,他的名字便是光明! 这光明怎会在我的灵魂之中熄灭, 自它点燃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我如今忍受一切的痛苦,不是为了骄傲地提起裙踞, 露出人类女子纤细柔美的腿脚。 而是为的不灭的爱的灵魂,为的不灭的光明与我的卢西奥。 上帝呀,我是有罪的。 您请尽情地谴责我吧!……” 这歌声是海底的烈火,是天空中的闪电,可又是山巅的香花。 伊妮德张开双臂,以无限的痛苦拥抱无限的期待,等待命运更深的伤害,却始终追寻心目中不灭的光明——爱情——光明! 这一处剧本的留白可谓十分大胆,爱丽儿在这里已经失去歌声,这一段唱词乃是她心中痛苦而混乱的祈求并着深刻明亮的爱情。她混乱痛苦于信仰颠覆之伤,又因为爱而渴慕!而相信自己会幸福!伊妮德将这份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但剧本却并没有直白告诉所有人爱丽儿已经失去歌声。 它是在所有人逐渐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免悚然一惊后,才用一种平静而悲婉的声音慢慢道出的。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今日有二更。 第49章 海的女儿(五) 小美人鱼痛苦地仰起脖子, 对着电闪雷鸣的天空, 在波涛怒吼的大海之中, 于一块险峻的礁石之上,唱完了她最后的、痛苦的悲鸣。 “上帝呀, 谴责我吧!卢西奥呀!” 在她唱完这些之后, 身边的一切归于寂静。天地模糊了, 闪电消失了,唯有海浪拍打着岸边, 缓而规律, 周而复始。她的面上流下了晶莹的泪水, 唇边却出现微笑。 在极致的痛苦之后, 她开始走向己身的梦想与追求的幸福。 她唱道:“海巫婆拿走了我的歌声……” 这是一种非常凄婉,但同时又显得空灵和缥缈, 十分朦胧的歌声。 伊妮德的嗓音仍然是略带嘶哑的, 但那已不是磨喉的痛楚,而更近似于一种抽泣过后的平静, 那像是直接从心灵中流淌出来……这是听到后便会自然而然接受的事实。 她的喉咙哑了,她的心灵被我们听见。 在这里,爱丽儿缓缓背过身去,浮向海滩。她的动作仍然是轻盈而美妙的, 那条造价想必十分不菲的鱼尾裙, 在这一刻得到了全场光线不遗余力的映衬,显露出举世无双的美丽来。 海风轻柔,海浪拍岸。莹蓝的魔药在她洁白的小手中闪光, 她的金发犹如海藻般卷曲浓密,她的眼睛如同心灵般明亮坚定。她的身后有一条美丽的鱼尾在优雅地摇曳。 舞台上弥漫开轻柔的白雾,营造出极为梦幻和悲伤的意境。 而爱丽儿就这样背对着所有人渐行离去……她低语、她徘徊,她开始诉说和海巫婆的交换。不同于此前割舍鱼尾和过往的痛苦决绝,此刻的她仿佛已看见天堂的光明,因此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的歌声也是轻盈和憧憬的,从开始的迷惘悲伤,到后面已是极致的美好。 虚假到极致的美丽,隐藏在白雾之中。看不清的幻梦,如此使人着迷。小美人鱼的歌声是梦,而当观众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发现她已永不会歌唱了。 故事外的他们聆听着,故事里的小美人鱼却已被实际上剥夺了歌唱的权利。这又是何其的残忍之至。他们全都沉默了。 而这一幕,便在小美人鱼在白雾、在阳光、在漂浮的鲜花之中来到海滩,并且在微笑之中仰头喝下那瓶魔药之后昏沉睡去结束。 白雾更浓了,远远的似乎有缥缈的、神性的歌声,又似乎有孩童少女的嬉笑。 观众们嗅到了奇异的花香,在此刻这实在是看上去再好也没有的梦幻场景了。 幕布拉起又合拢,故事就像人们所知的那样走下去。 爱丽儿在海滩上醒来的时候,拥有了一双洁白修长的腿脚。王子见到了她,可怜这个不会说话的孤女,又认为她的眼睛十分熟悉,所以把她带回了王宫里。 在王宫里,他们相处得那么好!小美人鱼换上了华丽的舞裙,和王子一起翩翩起舞。她的舞步是如此轻盈优雅,令所有见过的人惊叹不已。但唯独她自己知道,她踏出的每一步,都犹如踩在尖刀之上,不断流出鲜血来!小美人鱼太幸福了,这幸福使她能够忍受痛苦。 她同样有悲伤的时候,那就是王子称赞一名歌者的歌声。她在心里低泣,想要将自己的牺牲告诉对方,但她那双被王子赞为会说话的蓝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永远是深深的爱意。 他们在王宫的花园里漫步,互相躲藏。小美人鱼的眼睛诉说着她的爱,而王子似乎也爱上了她。他说:“你的眼睛多么美丽明亮!就像是在对我说话一样。这使我想到一个人……那个救了我性命的女子,我永远都会爱着她!可惜,她是无法和我在一起的。她救我时穿着那些服侍神明的女子的衣裙,这代表她将终身不嫁。” “可怜而善良的哑女,我会爱你的。你在一切人中最接近我印象里那个善良的幻梦,你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知道么?在这里没有人比你更美丽,更使我亲爱!” 小美人鱼是痛苦的,她心想:“他不知道是我救了他!他的爱情只会属于那个神庙姑娘!好在,那位姑娘不会嫁人,所以我能在他的身边。我要继续爱他,为此不惜献出我的生命!” 她从来不敢走近海,因为会看见浮出海面的姐妹们红肿的眼睛。但有些时候,她会偷偷把双脚浸润入王宫的内河,来缓解那些烧灼的疼痛——每一步都如同刀割。那些时候,她仿佛总能听见姐姐们在齐声悲切地唱歌,表达对她深深的担忧与思念。 小美人鱼是个小哑巴,这个哑巴是王子所宠爱的奴隶妹妹。她不会唱歌,却有着美丽的容貌和轻盈的脚步,以及会说话的眼睛。但是,在倒错的舞台世界之外,观众们的心却被伊妮德的歌声深深蛊惑。他们听见她的歌声,因此听见小美人鱼明亮、炽烈又柔情的爱的心灵。 这又怎能不使人生出“求求你,听一听她在唱什么”的念头呢? 爱丽儿的歌声越来越明净和缥缈了,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之前的沙哑感已经消失不见,剩下的唯独是心灵的歌声。她时常微笑着,眼睛说话而心灵歌唱。 为何她的世界无人聆听,为何她却要如此孤独。 有一天,王子抓住了小美人鱼的手,对着她说道: “他们让我去见那位邻国的公主。”她深爱的王子吻着她的额头,“可是我不会娶她的。假如我一定要选一位妻子的话,我会选择你!因为在所有人中,你最像她。” 爱丽儿不禁痛苦起来,但她心中又生出成为他妻子的期盼。王子吻了她鲜红的嘴唇,抚摸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使她的心灵又开始梦想起人间的幸福与一个不灭的灵魂来。爱丽儿感到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和幸福。 当王子低下头时,他看见他的小哑巴,用眼睛唱着这样的话—— “月亮转动它齿轮般的梦,最大的星星借你的双眼凝视着我。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树,要以它们丝绒般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这一切很快就要以残酷的方式落幕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猜明天也有双更。 *“月亮转动它齿轮般的梦,最大的星星借你的双眼凝视着我。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树,要以它们丝绒般的叶子唱你的名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第50章 海的女儿(六) 后面的故事, 所有人都已明了了。 观众们迫切想要离开此地, 仿佛这样便能离开这悲怆的世界。然而, 他们的目光又无法从舞台上离开……音乐是活泼、欢乐而美好的,但剧院里却有啜泣声响起。 卢西奥王子见到了那位名叫丝忒乐的邻国公主, 当她羞答答的棕色眼眸转过来时, 他便立刻惊喜万分地认出这就是救了他的“神庙姑娘”!他欣喜万分。 “我太幸福了!”他对小美人鱼说道, “我的哑巴妹妹,你一定会为我高兴吧。因为在所有人之中, 你是最亲爱我的那个!” 小美人鱼的心已破碎, 她吻了一下他的手, 眼睛在微笑, 心灵在流泪。她知道对方婚礼后的第一束阳光就能杀死她,就会使她彻底消亡, 变成海上的泡沫。 接着, 舞台上开始演出王子与公主童话般的爱情。王子牵着公主的手,带她做曾经陪小美人鱼一起做过的任何事情, 甚至还要好。音乐气势欢悦而明亮,带着恢弘的天使之音,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们是美好的恋人,是未来的国王与王后, 是这个国家所祝福的一切。 在花园里, 王子对公主唱出了那句话——那句小美人鱼曾经用眼睛唱给他听的话。 “月亮转动它齿轮般的梦,最大的星星借你的双眼凝视着我。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树, 要以它们丝绒般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他们只是相爱而已,这个故事仅仅是三个真诚的年轻人之间的爱情。或许爱丽儿的失言造成的误会略显俗套,可这只是相爱,又岂能因此指责其中的任何一人……但是,为什么我们的心这么疼痛?为什么我们一齐地爱怜着那位女主人公小美人鱼呢?王子和公主无疑是美好的年轻人,但是小美人鱼!唯独小美人鱼闪闪发光着她——她以为不存在的灵魂。这么俗套的爱情悲剧里,只有她的神|韵使人痛哭,极致的美与极致的悲剧是不需要任何修饰的!” ——摘取自评论家劳埃德次日专栏 是的,王子与公主很美好!而他们所畅享的爱情是无罪的!但观众却同小美人鱼一起悲伤着……为一种至真至诚的情感而受苦、而死亡,这亦是无罪的。而真实纯正的爱情,能够使人的灵魂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它能使人不惧死亡。人鱼也是一样。 观众们注视着这个令人爱怜却又令人崇敬的角色步步走向必然的死亡。 埃里克坐在观众席间,他从未有如此认真而专注地观赏一部歌剧的时刻。又或者他观赏的已不是歌剧,而是其中的人。而且并非是克里斯汀,他心里很清楚明白……那是伊妮德。 他曾经问过她:“我们要怎样在所有的重唱和齐唱之中,显出小美人鱼独一无二的悲怆的心灵之音来?” 而她回答道:“那么便使她的歌声格外明净不似凡间。” 她已做到了,整个晚上,她使这个角色焕发出远超他想象的光彩。这已不是伊妮德,也不是爱丽儿,这比她们两个人合起来的魅力还要大。那种深沉而致命的情感紧紧攥住了他的心灵,仿佛要迫使他做出什么决定,又仿佛只是阻碍他的决心。 忽然之间,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到自己已分不清伊妮德与爱丽儿。在此前他一直是能够分清的——有一些魅力属于她,而有一些魅力属于她。她们的思想相似而不同,她们的追求相近又相悖。她们微笑和悲伤时的神情也是不同的。伊妮德沉静,而爱丽儿在独幕之下啜泣悲饮,倾诉心灵。可是……可是他却突然分不出来了。 这岂止是爱丽儿?这岂止是伊妮德?她们的形象在他眼前融为一体,无法分离。两个女子的歌声都是如此明净,如同来自天堂与海洋。他的灵魂一下子被击中了,他看到无限的爱意与可能,属于自己的也属于她的。可是,这可能吗?他又迟疑,又困惑,又痛苦到无法呼吸。 他的背后忽然间一凉,心神悚然而惊。 或许他已知晓二人形象忽然的重叠是为了什么,因为这部着魔的歌剧本就是由他亲手撰写。爱丽儿不祥的灭亡结局,化为白色的泡沫飞向天空,去往天堂或者虚无……而伊妮德岂非亦是如此?他好像看见她们以一模一样的方式在他眼前死去,被他用笔、用口唇、用卑劣而虚弱的恨意、无能发作的恶毒占有欲望杀死。他身上一阵热汗一阵冷汗,心灵动摇,神志不清。 他听见公主在唱歌,最无辜、最美丽、最无法使人苛责的女子,她不必追求光明因为她本身即是光明,作曲家以无限的爱意赐予她光明的化身,而她在唱歌。 微颤着睫毛,打开的眼睛里是甜蜜温柔的笑。爱情如此缠绵美丽和醉人。爱情怎会是痛苦的?爱情怎会不使人万分喜悦?她唱着—— “这至为欢愉的爱恋缱绻……” 埃里克的绿色眼睛慢慢睁大,却错也不错地凝视着克里斯汀·戴耶青春美丽的面容。他的至为迷恋,他的无限光明,他的旧日梦想,他的携手未来……刹那间,心头有无数念头涌过。 “我爱她。”他喃喃地,对自己说道。 “我爱她,这是我做所有事情的根基和来由。”他木然重复道,心脏有一阵犹如自杀的绞痛,但很快在这虚假而美丽的七彩泡泡中得到安慰和补偿,继续沉浸下去。 而这场再与他无关的悲剧终于要落幕了! 舞台上,一所美丽而巨大的船只乘风破浪,带着王子与他的王后重返家乡!海鸥欢鸣,风儿鼓帆,大海如此温柔包容。晴朗的日子里,满船的水手都在高歌欢唱!他们赞美天气,赞美美丽的新王后,也赞美这动人的爱情!小美人鱼倚靠在栏杆上,看见清澈的海面下姐姐们洁白的手臂一闪而过,她不禁落下泪水。 “其实我讲的是小美人鱼的故事。”夏尼想起,演出开始之前,伊妮德曾经带着疲倦的笑容对他说道,声音低低的,“可是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我的语言。” 当时他尚不明白,即使如今也并不清楚。他听见她说道: “……我曾经以为,已经消亡的美人鱼的精神和魂灵,会在这部歌剧中短暂归来。她可以借着我的喉咙重现荣光。我不在意,这本是属于她的,而我会为她高兴——假如不是深深爱怜和同情她,我又为什么会参与这场预兆自己死亡的演出呢?对不起,但至少是爱情之死了。” “可是,可是,她并不曾回来。排演中没有过,正式演出的时候我想也不会有了。我想要用音乐去找过她,可是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从来就在这里,而我也从来就在这里。我拥有她部分的灵魂和思想,她部分的精神和目光,然后我可以说一个属于我的故事。” “爱丽儿是去了天堂还是归于虚无?幻灭的是我,而天堂在她。从来都很清楚。” 他的心灵忽然之间深深悸动,以前所未有的、召唤的声音。夏尼要从舞台的盛世美梦中惊醒,接着他发现身边那位方才还痛苦到喘息连连的埃里克先生已经十分平静。 男子近乎木然地凝视着这部他一手创造的奇迹,仿佛众人眼中的神秘在他那里全然不值一提。唯有丝忒乐柔美而甜蜜的身影出现时,那双已经枯萎的眼中会突然迸溅出火光——悚然的、激烈的火。而面色苍白、神情悲伤的爱丽儿,则又灼伤那双眼睛。 埃里克必须不去注视爱丽儿的面容,才能使自己不会泪流不止。 夏尼的内心闪过深深的荒诞之感,他很疲累了,激烈的情感引动时总是消耗精力的。但他又将头转过去,看向那盛美到不似人间的舞台。 这故事就将结束了,他们的悲剧就将落幕了。 又或者……这仅是剧中人故事的开始? 夏尼猜不透,他也无法去猜。而此时景象已由白日转为黄昏。夕阳渐渐沉下,而辉煌温柔的霞光遍布西天,交织出奇幻而美丽的景象。有水手吹起了口琴,王子和公主并肩看着夕阳。他们年轻美好的脸上满是对幸福的憧憬。公主终于变成了王后,而小美人鱼的生命也即将结束了! 身披绫罗丝绸、头戴珍珠宝石的小美人鱼忽然间脱掉鞋子。她脸上带着美丽而动人的微笑,翩翩起舞着来到人群之中,来到王子与王后之前。他们都微笑着冲她点头。 小美人鱼旋转着、飞舞着,以一双白嫩的、流血的裸|足。就像有刀子在割着她的腿脚,但是她并不觉得痛,因为她的心脏远比这个还要疼痛。 所有人都齐声喝彩,他们称赞她,亲吻她,说她从来没有跳得那么美丽过。小美人鱼悲伤地注视着王子,看见他愉快而幸福的笑容,于是她再度微笑起来了。 爱丽儿笑着,舞着,但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她知道这将是她看到王子的最后一个晚上——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为了他,她交出了世间最美妙的歌声;为了他,她每天都忍受着没有止境的痛苦,可是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将是她能和他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够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夜空的最后一夜。明天早上东方的第一道阳光就能使她灭亡,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等待着这没有灵魂、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 黄昏已消失了,这是她的最后一个黄昏。夜幕升起了,繁星点缀,篝火摇曳。小美人鱼还在欢笑和跳舞,但她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她看见王子与他的王后在喁喁私语,她听见水手们齐声欢歌。她的心灵因为悲伤而颤抖,她微微张开嘴唇,舞台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见,但是舞台外的全部观众都听见了! 她在唱—— “我被痛苦之水淹没了头颅。 无法呼吸,且无法呼救……” 这是一段怪诞、奇丽而又万分痛苦的歌声。 编排歌曲的人实在是才华横溢。他并不曾削减多少水手们的合唱,甚至他们的欢乐愈发浓烈深厚,不曾受这人鱼泣诉的半分影响。而同时,这两种在舞台世界中分明互不相干的歌声,却又在观众的世界达到了巧妙而奇异、令人心碎心颤的和谐。 爱丽儿在哭,而所有人在笑。爱丽儿在痛苦,而所有人在欢乐。可是你不应该指责那些人,因为他们是听不到的呀。 爱丽儿的舞蹈如此欢乐,轻盈、纯洁、柔美,像是海豚或者小鸟。这既不是淑女的社交舞或者宫廷舞,也不是吉普赛女郎的热情奔放,更非舞台剧中常见的夸张的卖弄肢体。 那就是一支前所未见的全新舞蹈,柔美的手臂像是海浪里起伏的海草,而她的笑容是鲜花,她的双脚仍似在波涛里浮游。这就是“海的女儿”的舞蹈,是来自海之国度的,前所未有的、美丽绝伦的舞蹈! 可同时这舞蹈又是那么欢乐活泼,充满祝福之意。你只有在听到她痛苦的歌声时,才会怀疑这祝福背后是否有癫狂的迷离,是否有痛苦的泣诉,是否有绝望的悲呼…… 怎会有这样悲痛的故事?怎会有这样爱情的惨剧?怎么会这样的女子,她不恨命运,不恨任何人,心地里只有善意和温柔,她的爱情如此博大明净,她的歌声……她的歌声…… 在滑稽的、平民的欢歌之中,她高雅而悲怆的歌声是如此忧郁孤独,卓尔不群。 可惜于无人听闻。观众们看见舞台上那么多的人听不见她,像是聋子或傻瓜,情不自禁感到自己才是最贴近这个可怜女孩心灵的人,唯独自己才最了解她……他们的心中对她更加亲爱了。 夜色已沉。 篝火熄灭了,欢庆的水手们也离去了。只有零星的、醉醺醺的人倒在黑暗里,时不时发出沉沉的、幸福的梦似的鼾声。王子已与他的新娘携手而去,小美人鱼不再跳舞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船头的甲板上。 海已安眠了,夜已过半了。她的心与梦想都一齐地破碎了。 这时候垂首沉思的她忽然之间听见异样的水声,波涛在拍打着华船。小美人鱼猛然之间抬起头,她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的六个姐妹从波涛之中依次涌现出来,脑后是剪短的、不复美丽的头发。 “姐姐们呀!”她的心这么哭了一声,同时“啊”、“啊”地将手臂伸出去。 她们都一齐哭泣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51章 海的女儿(终) 这是一段人鱼姐妹的重唱, 但不同于此前海底畅游的欢悦, 她们的歌声里满是真挚的亲情与含泪的忧心。她们叠声呼唤, 一次又一次。 “爱丽儿。” “我们心爱的小妹妹。” “回到我们的身边。” “回到母亲般的大海。” 她们全都仰起脸看着她,并且伸出手臂给她。那六张美丽的面容就像是爱丽儿自己的一般苍白。这些人鱼姐妹都失去了自己美丽的长发, 但她们的眼里饱含着庆幸和恳切。 “啊、啊、啊!”爱丽儿对姐妹们哭道。 不同于此前在人群之中歌者用明亮的歌声表示此乃心音——在姐妹们之间, 爱丽儿又成了小哑巴, 只会啊啊地叫着。这当然不是说姐妹们无法读取她的心声,恰恰相反。因为只有回到亲爱的姐妹身边时, 小美人鱼才是与周围相亲爱、无隔阂的, 她才是不孤单的。 这种深厚的亲情使作曲家放弃了给小美人鱼的歌词, 不要去凸显她的悲怆和孤独, 而要显示出亲情对她的爱抚。但这一切都不过是在为最终的结局铺垫。 “啊、啊、啊。”小美人鱼说。 她的姐姐们都环绕着她垂泪,她们全都明白妹妹在说些什么。 最大的姐姐抬起了头, 她从海水中捞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的刀子。尖尖的, 仿佛一下子就可以刺出血来。她们全都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小美人鱼,期盼她做出决定。 “我们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 请求她来帮助你,使你不至于毁灭。亲爱的妹妹,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嘱咐我们转交给你。你看吧, 这把刀子是多么的快!在太阳升起之前, 你一定要把这把刀子插进王子——那个你深爱的人的心口处,让他流出人类的、热的鲜血来。” 她似是已经说不下去,于是由另一个姐妹代替她接着说道: “妹妹, 当他的鲜血流到你的双脚上时,你的两条腿就会再次连到一起,变成人鱼的尾巴。那么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原形,你就可以到我们这里来!来吧,妹妹,在你变成无生命的泡沫之前,你仍然能拥有人鱼的三百年光阴呢!快呀,在太阳升起之前动手。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她们齐声唱道:“我们的老祖母悲痛到满头白发都掉光了呀!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吧,赶快回来吧!你没有看见东方的天空吗?再过半个小时,那里就会出现红光,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彻底灭亡!回来吧,爱丽儿,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还有三百年的时光可以在一起呀!” 她们共同发出了一声悲伤的叹息。海涛起来了,五个姐姐全都沉入海底。最大的那个姐姐用双手托举起那把来之不易、承载着她们全部希望的尖刀,借海水的力量浮到船边,亲手将尖刀交到妹妹颤抖个不停的双手上。 “快去吧,妹妹。”她叹息着,吻了吻小美人鱼的脸颊,也随着潮水沉下去了。 幕布缓缓地沉下来,小美人鱼捧着那把尖刀,她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泪痕。她“啊、啊”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对着远去的姐姐倾诉。最终,她缓缓转过身,背着人们离去了。 这是最后一幕了。 现场气氛已经绷紧到极点,数十秒的黑暗里是持续的寂静还有急切的呼吸,伴着低低的啜泣声。幕布终于拉起的时候,小美人鱼恰好掀开一道紫色的天鹅绒帘子,走进王子与公主的婚房里。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开始唱歌了,但是她没有。 公主将她美丽的头颅枕在王子的怀中,安恬地睡着了。她的面容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小美人鱼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她含着泪垂下头,深深凝视这对幸福的璧人——这么寂静和美好。 她不知这样看了多久,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吻。 小美人鱼说:“啊……” 就在这一刻,本来快要放晴的天空忽然之间又压来了沉沉的阴云!小美人鱼似悲似喜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外面帐篷外的天空,现在什么光的没有,但是她知道,乌云之后的霞光正在越来越明亮。 天空很快就要亮起来了。 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就在这一刻响起。 小美人鱼看向她心爱的那个男子。她的俊美的王子,她爱慕的光,卢西奥!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新娘的名字,他的思想中只有对方的存在。小美人鱼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激烈地说一句“卢西奥,我爱你了”! 是的,她怎能不说?她所有的痛苦已经来到顶点,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了结。就算实际上她的世界谁也听不到这句话,可是她又怎能不说?! 小美人鱼没有说。 她只是颤着声音重复道:“卢西奥,我的光!卢西奥,我的光!”原本如泣如诉的提琴声此刻更加凄婉缠绵,带着某种不祥的颤音。小美人鱼摇晃着头哭了起来。刀子在她的手中颤抖着。她举起了那把刀子,可是怎样都刺不下去。王子和新娘依偎在一起,如此亲爱,不可分开。 她忽然之间张大嘴,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起来。观众们都是心下一沉,他们知道小美人鱼已经做好牺牲的决定了。果然下一刻,她拖着丝绸的裙子疾奔出了这间帐篷。 舞台分别地旋转起来。王子与公主安恬的睡颜并着床被转到了后面,而哭泣疾奔的爱丽儿则是被旋转的舞台带到了面向观众的位置。在那里,应该是一片海。她蓦然间跪倒在地,高高地双手托起匕首,对着那把尖刀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挥舞着她白皙柔软的手臂,将那把可怕的凶器掷进了海里去。 女演员是对着观众席投掷,但最后匕首落入的是她身后的水池,发出“扑通”一声。 然而此刻的观众们却无暇称赞剧组的用心。他们全都被那个逐渐走近的结局给深深地揪住了心,扼住了咽喉!悲痛如潮水淹没了这座剧院,他们伸出手臂想要为小美人鱼呼救,但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她选择是一条彻底的死路呀! 已不止一名观众掩面痛哭,他们不忍看下去,却又无法不看下去。 舞台又通过暗影里巧妙的旋转,将海洋移到了观众的面前——观众与美人鱼所在的大船之间。那把匕首落入海面时曾有红光一现,就像是它割开了海面,溅起许许多多的血滴似的。看见匕首消失在大海里,小美人鱼的唇边出现悲伤而缥缈的微笑。 她缓缓站起身来,赤着双足,走到船头,扶着栏杆立住。 夜色沉沉,深海静谧无边。天空是无边的黑暗,夜色如同展开的黑丝绒毯,上面没有半点的闪光点缀。天地之间只有浓郁而无边际的、化不开的黑。这黑使人压抑,然而如今却是这最后的黑色保护着小美人鱼的生命。尽管她知道不需要多久,这些黑色也会淡去了。 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小美人鱼缓缓抬起头,注视着还未出现曦光的天空。 她的海藻般的金发披在肩后,面容是惨白的、却又是奇异而绝世的美丽的,交织着极致的痛苦与莫大的幸福。她的蓝眼睛是深沉的悲哀,却又如此温柔明净。舞台的光打在她身上是柔和的,仿佛是为了让人们最后看一次这个姑娘是多么美丽、多么值得怜爱。 她的嘴唇就像是残败的玫瑰花瓣,她在这无边的黑夜里终于开始唱歌了。 “最后一次,我仍然被她的美丽所震慑了。” 一名喜爱音乐、但为人十分轻浮的公子哥儿,许多年后以罕见的真挚口吻说道: “我怎能料到她如此美丽?容光绝世。这是伊妮德……或者爱丽儿?那个时候光出现在她的脚下、在她的面容上,我以为是想让我再好好地看看她,看看这小美人鱼多么美丽。当时我脑海里转过一万个没有记下来的念头,对,现场太使人无法呼吸和思考了。但我知道回去之后我会为此兴奋,我会准备一万朵玫瑰去看下一场、下下场演出,只恳求那位女演员的青睐……” 他深深叹息着:“她只消肯看我一眼就好。那一眼,便是我莫大的幸福。” “那么你是否得到了她的目光?或许还有甜美的嘴唇?”有人嬉笑着发问道。 这名数年以后仍然风度翩翩的贵族男子,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发出了遗憾的、深深的叹息。 他用手指捂着脸,以缥缈而平静的声音说道:“没有用,亲爱的。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 他终于真正平静下来,放下手掌,用目光注视着他的朋友,那目光哀伤而温存。 “没有用的。在当时,我们都以为还有无数的机会。但事实是在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伊妮德小姐——见过她或者爱丽儿。有人说,她和爱丽儿一样为了爱情去了遥远的异乡。也有人说,她已经死去了。但是,谁又知道呢?她是巴黎做过的一个美梦,一个最纯洁、最悲伤、最明净、最不可思议的美梦。” 他轻声叹息着:“就算后来的投资人夏尼为这部歌剧倾心付出,就算辉煌一时、享誉世界的克里斯汀·戴耶——是的,首演时那位美丽而无辜、使人不忍心指责的丝忒乐公主,后来花了再大的心血去揣摩爱丽儿的角色。就算那名有着‘剧院魅影’之神秘传说的作曲家埃里克,后来又写出数部惊世之作。在巴黎人看来,没有哪一部及得上——《海的女儿》。” “那是巴黎最美丽、最悲哀,也是最纯洁的一个幻灭梦境。唯有《海的女儿》进入巴黎人民的思想与情感,使这座城市在之后的数年里都迷恋和追忆。而不知所踪的女主角伊妮德,同《海的女儿》一起成为了……人们口中的传奇。或许,她本就是为这部歌剧而生。再惊人的才华、再无双的歌喉,也无法复制《海的女儿》时那种绝佳契合的盛况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再说后来……无论是夏尼、戴耶还是不知姓氏的埃里克,最后都离开了音乐的行业。他们不能沉浸在这个国度里,唯恐惊动梦想和旧日时光。夏尼再也不愿投资音乐,戴耶嫁给夏尼,又在三年后出走,不知所踪。而埃里克……人们说他去找爱丽儿了。” “我希望他找到了,但我知道他是无法找到的。” 贵族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闪过悲怆之色: “因为我们见证的……是奇迹,不可复制的、取自海洋的奇迹。” 他那名一直在海外游历的友人此刻禁不住问道: “那么同样盛誉、仅仅因为首演中断使人遗憾不已、之后首演的男高音不知所踪、再难复制辉煌的……《唐璜的胜利》,仅是因为这许多的遗憾,才没有《海的女儿》那样的盛名吗?” 贵族男子摇了摇头。 他说道:“不。”他已有皱纹的面上闪现出一丝青春的笑意,“那仅仅是因为……《海的女儿》是天堂的作品,而《唐璜的胜利》本来要将所有人带往地狱,但两位主角却都自觉自愿地中断了演出追寻别的东西去了。更有后来巴黎逐渐形成的惯例:《唐璜》的男女主角必然搭戏演过《海的女儿》之王子公主——或许正是这种惯例,使我们在《唐璜》最深沉的痛苦火焰之中,仍然盼望着小美人鱼纯净忧郁的目光。” 那双白皙的小手从天堂伸出,将人引向了明净的梦想。 “这正是《唐璜》何以盛名不若《海的女儿》之理,又或许如市井传言,魅影果真与埃里克是同一人,而他的挚爱乃爱丽儿而非后来的克里斯汀……如此,我们可以知道答案了。” 但那亦是后来的故事了。 现如今,在当下的时刻,在无边的黑沉的寂静的夜里,在无风的船头。 小美人鱼缓缓地抬起头,望着浓黑的、无雨的乌云,在一种令人战栗的寒冷与绝望之中,分明无风却使人感到此间电闪雷鸣一般,开口唱道—— 这是她的最后一支歌儿。 她低声唱: “海已安眠了……” 海已安眠了,四周已静寂了,唯独她即将默默地死去,做出无人知晓的牺牲。她的面上有着绝望的解脱,有着深深的泪痕,但是唯独没有恨与怨。小美人鱼紧紧地抱住自己,在这浓郁到可怖的夜色与海之间,她仰起头,开口唱道: “海已安眠了, 不见半点儿泡沫与倒影。 无边的黑暗同死亡一道, 向我迫近。” 这海是寂静的,是死去的。过往她曾与它何等亲切嬉闹,但如今它已不是她亲爱的母亲。 “星星们柔美的影子也已淡去, 茫茫黑暗之中不见一点儿光。 孤岛上我向爱呼救, 却杳然无回音。” 丝忒乐的名字是星星,而卢西奥的名字是光!爱丽儿是海的女儿,她现在害怕地蜷缩在这茫茫大海的孤岛之上,颤声向她的爱情,她所信仰和付出一切的爱情,大声呼救!可是,寂静无声。 已没有人会来救她,她的性命将与爱情一同消逝。 爱丽儿的悲伤是浓郁的,但她至少还没有哭,可是很多观众已经哭了。 她游魂一般在船头徘徊,低声唱着: “天就要亮了。 天就要亮了。” “我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 她的面容是苍白和死寂的。 现场哪里有观众还能够忍耐?哪里有人还能够忍耐?后台已经摘去发套的六位公主痛哭不已,而扮演公主的克里斯汀·戴耶更是强忍泪意才能不毁妆容。她真想自己有一秒钟是丝忒乐,就像伊妮德时时刻刻都是爱丽儿一样。假如这样的话,她就能奔去告诉王子——她才是救你的人! 可是爱丽儿的爱情又不是被偷走的。公主与王子的甜蜜相恋,丝毫不比她的痴情缺乏说服力。这是一个无解的死结。谁都没有做错,可又谁都做错了。 全错了,全乱了。 没人救得了爱丽儿,她自己也救不了她自己。从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灭亡。 可是爱丽儿又何曾后悔。 伊妮德缓缓站起身来,浅蓝色的丝绸与薄纱在她牛奶般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水波一样地流动。她张开双臂,等待破晓的晨光。她一步一步,走入了海洋。 “我并不畏惧。 我将获得一个不灭的魂灵……” 她并没有在海中挣扎,也没有自如地游起来。仿佛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托举着她的双脚,使她能够张开手臂,在海面上缓缓走动。此刻天边已出现一缕曦光,晨光即将来临,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天空就要明亮起来了! 爱丽儿的歌声亦在此时发生了变化。 那歌声从悲怆的死亡转向永恒的宁静,之后又渐渐高昂,伴随着逐渐亮起来的光明一道,迎向无比的灿烂,无比的辉煌,与无比的明净。 爱丽儿的歌声再不是嘶哑的悲痛的或是明净的心灵的了!她高声歌唱起来,就像没有失去前一样!她唱得那么自然,那么动听,却又比以前加倍地明亮动人!歌声如同天堂鸟飞出她的喉咙,逐渐地唤醒了这海上的清晨!海上的日出! “为爱者所爱,为明亮与灿烂。 那是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光明出现在了她的脸上,阳光照耀着她,可是爱丽儿并不显得痛苦。她反而闭上了眼睛,仿佛已得到人世间痛苦的莫大补偿……去往极乐的天堂圣地。 “我随泡沫升起, 我将去往遥远的地方。 能否有人告诉我, 那久违的温暖是在哪里?” “我们要去天堂, 要到天空的女儿那里去。” 有清脆可爱的童声一齐回答她,又缥缈又遥远,却整齐可爱。 孩子们说: “人鱼没有不灭的灵魂, 但却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给自己创造出一个。 可怜的小美人鱼,你已忍受了痛苦, 你来到我们,精神的世界中去了。” “你是否看见玫瑰色的云块? 你是否看见升起的灿阳? 你低头看一看,甲板上的人们正在寻找你的踪迹。 你的王子与他的新娘望着海面,神情是那么的悲伤。” 爱丽儿的脸上出现幸福的微笑,她的身体仿佛在渐渐升空,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虚幻起来。海水中出现了许多的白色的泡沫,而天空里则飞起了更多七彩的泡泡。她就在这些泡泡之间。 她遥遥地吻了公主的前额,将自己的祝福送给她。 那些看不见的孩童唱道: “我们送去健康和愉悦的精神。 我们来到幸福与不幸的国度。 我们是清风也是鲜花,也是那上面的露水。 只要坚持三百年的善举, 你将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而地上的所有人,将会在天堂重逢!” 七彩的泡泡环绕着爱丽儿的身体,白雾使她的腿脚若隐若现,已看不出是人鱼抑或人类。她扬起脖子,纵情而歌,接着孩童们清脆而欢愉的尾音,再次推高—— “我并不畏惧……” “而地上的所有人,将会在天堂重逢!” “我将获得……” “无忧无虑,满面笑意。”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这里是一个辉煌而灿烂的尾音。而小美人鱼的身体,则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目瞪口呆地升上了舞台上空,消失不见了。当观众们终于确信自己并非是做梦,恍然将目光重新回到舞台上时,发现刚才的奇幻场景已经消失。这是一座美丽而古老的宫殿,宫殿前是熟悉的海滩。王子,与他心爱的王后,正携手缓缓漫步而来。 他们的声音如此亲切而整齐,如此温暖而动人。他们承接爱丽儿那个辉煌而灿烂的尾音,以更平和、更亲切的方式歌唱道: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王子与王后相视而笑。 海的波涛拍打着岸边,如此恒常和亘古不变。一对璧人在此漫步,回忆爱情与往昔,亦追忆离开与失去。他们不知道天空之中有一双温柔而悲伤的蓝眼睛,片刻以前正凝视着祝福着他们,做着最后的告别。他们的幸福是温暖的、是平静而有力,使人感动的。 看着他们,你会为小美人鱼的牺牲而情不自禁地欣慰微笑,却又在下一秒痛哭出声。 在他们一齐接口过那句“永恒的幸福与欢乐之后”,背景音乐已经消弭了。只剩下海鸥偶尔的鸣叫、以及海浪温柔地冲击着沙滩。王子和王后闲适而幸福地散着步,王后忽然之间被海涛上的白色泡沫吸引了注意力。 她用幸福而甜蜜的、唱歌般的声音,向她的丈夫发问道: “海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泡沫?” 此地是寂静的,只有他们的歌声在吟唱。王子望着她微笑了一下,随口唱道: “不知道,或许是美人鱼的眼泪吧。” 正在此刻,灿烂辉煌的背景音乐骤然响起,万分明亮。孩童们清脆整齐的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天使之旨,而爱丽儿的歌声夹杂其间,却已是明净而饱满的无上幸福。 王子与王后忽然之间一同转向观众,牵在一起的两只手——以及他们各自分开的两条手臂一同高举,他们加入这最后的大合唱——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华美而幸福饱满的颤音,无数人的面孔从王宫里出现,一同参与这幸福的呼声中来。他们的尾音拖得那么明亮,那么悠长,仿佛这人世间的快乐终于止步于此,将要上达天堂了。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 幕布猝然落下,镶金线的深红丝绒滑落,掩盖住这一切灿烂的景象。 这部歌剧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感谢厚爱。 看到有留言对更新速度失望,我道歉,确实是我的错。 这篇文的细纲两年前就已经做完,其中包含许多反复斟酌过的唱词。我现在是整理旧纲依照着写,记忆不深刻,一般都是提前整理完一个情节的。之前“海的女儿”的细纲整理出三千多字,不慎被来家中做客的孩子删掉。由于是两年多前写的,尽管整理时稍有印象,仍然感觉补起来很艰难。加上情节重要,十分犹豫。 现在已完成这一情节,就此向大家郑重道歉。知晓应仍有不足之处,如几位主角的唱词,我两年前写完后曾经修改数番,仔细调整韵脚,但现在时间缘故,不得不现场重写,较为白话。十分抱歉。 这篇更新速度向来较缓,托赖大家支持不弃。如有批评,绝无怨言。 尽量做到承诺的每一件事都不失约吧。 第52章 痛苦寂海 观众席沉默了片刻, 又猝然在幕布合拢的那一刻发出了激烈而热情澎湃的掌声! 他们完全被陶醉了, 完全被那无限的光明与幸福感动了。尽管或许有人在之后的日子里会生出疑虑, 疑心爱情的牺牲之后,小美人鱼去往天国究竟是幻梦还是真实。但是这一刻, 他们被壮丽宏大的音乐、被华美灿烂的场景、被数不尽的欢乐与幸福的掌声所包围, 忘乎所以, 情绪达到顶点,所以拼命地为这美好的结局而鼓起掌来。 有人在大喊“Bra|vo!Bra|vo!”, 有人一边擦着眼泪, 一边拼命地鼓掌, 还有人在拼命摘下身上的珠宝耳环、蕾丝手套, 或是别的可以拿到的东西,用力地投向舞台——他们全都被这海与天堂的乐章给感动了, 征服了。毫无疑问,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 整个巴黎都为此而轰动! 幕布又重新拉开了,演员们依次出现谢幕。先是水手和渔民们, 神采飞扬地跑上来,笑着抛出飞吻鞠躬,然后退到两边。接着是王宫的侍卫、侍女与奴隶们,踏着或齐整、或曼妙、或活泼的步伐一同上前, 深深鞠躬, 分开排列。再之后是海底的比目鱼、虾蟹之类的朋友,还有海王和老祖母,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慈爱的笑意, 身穿华美精致的服装走上前来。 人鱼姐妹们,她们六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欢笑着、跳跃着,用一种非常轻盈的步子滑来,就像仍然在海底畅游一般。年老的巫婆,黑色的兜帽在演出时始终遮着她的眼睛和鼻子,但现在大笑着掀开时,众人才发现演员同样有一对善意的、善良的眼睛。 之后是英俊而年轻的王子,他的容貌被修饰得十分青春俊美,但他的笑容反倒有几分腼腆,这使他文雅的魅力愈发凸显。他挽着的是美丽温柔的公主,克里斯汀·戴耶棕色的鬈发上修饰着闪光的钻石,她的笑容甜蜜而幸福,浅粉色的裙踞稍提,露出一双纤细灵巧的腿脚。这对故事中的璧人挽着手臂走到台前,王子弯腰致意而公主提裙屈膝,他们行的是古典优美的礼节。 王子与公主同样得到了欢呼声,他们微笑着,让出舞台中央的位置。终于,所有人等在等待着的那个人物出场了——他们不禁屏住呼吸。 而台下的埃里克亦是如此。 幕后走出的是轻盈而美丽的爱丽儿,她仍是穿着出场时的鱼尾裙,但脚步已显然是属于人类的轻巧优雅,那不似凡间的面容上有着金色的闪粉发光。她的嘴唇鲜润,她的眼眸湛蓝,她白皙的面容与小巧的手脚,仿佛都在向人们传达这样的讯息——小美人鱼在人世间的替身或具象,她的本人是幸福的、无忧虑的! 这使观众们的掌声愈发真情实意和热烈起来,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剧院的穹顶。 伊妮德手捧鲜花走至台前,在灯光并不偏爱地映亮整个舞台时,她仍使人感到绝世容光之美。如同出生于海洋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又像是美丽纯洁的爱丽儿本人。她颈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而她仿佛承受不住这重量一般,脖颈微微地下垂。她缓缓俯下身,观众席因此发出一阵响亮而经久不息的欢呼和掌声。 “她太美了!她太美了!她怎么能在……离开这个故事之后还显得那么美丽呢?” 评论者目瞪口呆,而类似的喁喁叹息在每一个角落响起。小美人鱼的扮演者微笑着站在那里,已是举世无双的美丽。 “这一夜,巴黎全部的美丽都汇聚在她的眼眸里了。” 所有人都为她欢呼起来,为她的美丽、健康和幸福欢呼起来。这一刻他们的脑海中没有其余的念头,只是但愿这个使他们真心亲爱的女子,能拥有爱丽儿生前所没有的幸福快乐!而他们的梦想一同在此刻实现,以美的前所未有的伟力,又怎能使他们不狂喜万分? 所有人,所有人都被她的美丽给迷住了!被欢乐和狂喜的气氛所感染了!就连此前一直心存忧虑的克里斯汀,亦在这乐陶陶的欢庆气氛之中忘记了一切,感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幸福与欢乐。她心想自己原先果然是在杞人忧天,伊妮德看上去多好呀,她——她多美呀。她怎么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心悸而认为她快要死了呢?哪个将死之人能有这样明净而饱满的美丽呀! 这份美丽使众人感动落泪,亦将气氛推向了最高之处。舞台上,伊妮德面带温柔之笑意,她的身体里是久违的健康与自如,尽管这只是一夜的幻梦,也足以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她知道在美丽的表象下,白玫瑰正在枯萎,可是这一刻她仍然可以以如此的美丽,为爱者告别。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她轻声叹息。一滴泪水从她的右眼滴落,砸在地板之上。 全巴黎都看到了这一滴泪水,但当时他们不以为意,只是跟着发出幸福而满足的叹息,以为这是过于饱满的喜悦与悲伤自然的流露。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将无数次追忆这颗泪珠,并且在怎样的重修中都保有好这块吸走了眼泪的地板。在巴黎之后的几次大火与混乱中,甚至有人奋不顾身地怀抱这块木板奔逃。 他们将那滴消失不见的眼泪称为:美人鱼之泪。 “那也是我们中的所有人,关于这部辉煌灿烂的歌剧,关于与它一同辉煌灿烂的女演员,最后的记忆。再也没人见过美人鱼,再也没人见过爱丽儿,再也没人见过伊妮德。” “有人说曾在巴黎的城郊听过同样美妙的歌声,但多数以为那是幻梦罢了。” 这部歌剧终于在前所未有的欢乐明亮气氛中落幕,而谁能想到,观众们心怀痛苦哀怜地看完了整部悲剧,竟然是在最后一刻得到了真正的、热泪盈眶的幸福。 演员们足足谢幕了五次,激动的观众们仍然不愿意离场。他们不断欢呼着角色和演员的名字,期盼着再见他们一次,再看他们一眼——于是有了第六和第七次的谢幕。一直到第七次谢幕之后,连续数十分钟的鼓掌都无法唤出演员,观众们才遗憾地意识到,这一晚的盛宴已经结束了。 他们仍然不愿离开,和周围相识或不相识的其余观众一同就心里喷涌的情意、就之前留在记忆里的美好时光、就歌剧的精妙与演员的神迹而探讨交流起来。你也许会感到他们的语言是十分贫乏的,因为真正之美本就返璞归真,使人除了“美”以外想不出别的字眼来。任何的修饰,都反而是对美的损毁与轻蔑。 巴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景象,而歌剧成就达到这个地步亦是骇人听闻。 两名从前从事垃圾回收、如今经营剧院的肥胖经理——安德鲁和弗明,他们汗油油的面容上满是志得意满的喜色。尽管对于音乐艺术素不敏感,他们仍从观众的激烈反应之中明晓了这场歌剧乃是绝佳的胜利。此刻他们想到了金灿灿的钱币和辉煌的声名,不禁对视一眼,交换着得意。 他们虽是浅陋之人,亦不是全无心地。刚才同样受过歌剧的感动,如今却满心金钱的利益。不过他们的狂喜之中仍然掺杂着忧虑:那名饱受喜爱的女主角伊妮德只会出席首演,不参与之后的任何活动。这份古怪的合同一开始便令他们十分不满,只是作曲家埃里克强硬要求,加上投资人夏尼表达支持,才勉强接受。后来他们亦信服了伊妮德和小美人鱼的契合,却不满于她仅演首场的古怪表现。 可是没有哪一刻,他们比现在还要忧虑这个该死的“只演首场”!从前他们虽洋洋得意,亦不敢奢望超乎梦想之前所未有场景现于眼前。《海的女儿》之胜利远超他们贫瘠大脑里歌剧能获得的全部荣光,这使他们欣喜若狂却又不知所措。深爱伊妮德的观众能否对第二场开始换由克里斯汀扮演的爱丽儿感到满意?这已经是头号的难题。 忧虑!忧虑!这些人还一无所知地欢乐着,他们却要为后面的难题开始忧虑。不过这忧虑毕竟是幸福的,无论如何,今日之《海的女儿》——毕竟是剧院的胜利!他们于是笑得更加谄媚又得意,大声喊着:“请再来看!请再来看!” “请参加我们稍后的庆功演出!庆功演出!” 他们得到的反响是如此超乎想象的激烈和热情,观众们簇拥过来,几乎也要挤进后台。他们欢声道:“再来看!庆功演出!”于是两名目光短浅的经理又被眼前的利益给吸引去,忙不迭笑容满面地招呼起来。全未料到庆功宴时已将有重要角色之缺席。 这出歌剧的投资人,夏尼子爵。他灿烂的金发与阳光般的笑容,还有优美挺拔的身形,使他恰似剧中那位卢西奥王子。眼下他同样被艺术深深感动,甚至因此暂时淡去了对埃里克的恶感与忧虑。他为心上人克里斯汀自豪!却不得不承认这部剧的所有人物都只为了衬托美人鱼的荣光。 他同样站起来,带着激动而不过分的微笑,较二名经理更加妥当地进行上流社会的社交,联络感情。亲热而不过分,彬彬有礼并且娴熟。他的英俊和笑容得到了很多人的好感,而刚刚为同一部歌剧感动过更是加深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夏尼向幕后心上人消失的地方投去爱意的一瞥,又投入社交中来。可以预料,这亦是夏尼子爵之胜利。 那么埃里克呢?最应该感到胜利喜悦的埃里克,他又在哪里? 他被痛苦之海没顶,困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挪动,更无法起身。 是的,他仍枯坐在最初的位置。埃里克张开他的绿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深红色的幕布——伊妮德消失的地方。那幕布就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一边儿现实的,一边儿虚幻的。他感觉自己在两个世界的撕扯之间快要爆炸,大脑在痛苦地尖叫,而灵魂却被捆住,一动不动。 蓦然间刚才的最后场景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伊妮德的眼中滴下一颗泪珠,她的嘴唇甚至是微笑着的。她缓缓抬起头,又优雅地屈了个膝,翩然转身,以轻盈美丽而决然的姿态永恒地离开了这个舞台。 ……离开他的世界。 埃里克想要阻止她,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将她留下,哪怕困住她!可是另一种意志不同意他做这件事,它将他禁锢在原地,而那便是他认定的爱情。又或许那仅是懦弱而愚钝的自尊,可笑不堪却又强硬无比,从盲目中得到坚信的力量。埃里克必须深信自己爱着克里斯汀,这是他迄今为止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因此他决不能去挽留伊妮德,决不能向她妥协。 可是你要这么看着她离去?另一个声音问道,是女声,痛苦而忧愁。有些像伊妮德的,但更空灵和不真实些,在他精神的海域飘荡。你想想她的歌声!想想她聆听你的歌声! 可是,埃里克想:这又不是爱情,什么能比爱情更加珍贵? 你再听听她的歌声!你再听听她的歌声!听…… 埃里克突然浑身都因为剧烈的痛苦而颤抖起来。他不断抽搐着,哽咽,说着一些癫狂而无意义的词句,就像是有什么在烧灼着他的灵魂。对,灵魂。他想起整部歌剧里伊妮德是如何以明净而湛然的目光凝望,想起她将自身和整部歌剧合二为一时那种灿然的光辉。他怎能不被这种歌声打动?心灵较常人丰富敏锐上数百倍的埃里克又怎么可能听不出里面的无声之言? 他仅是一直在忍耐。 埃里克忽然之间低下头,眼泪一滴滴从他干涸的眼眶里砸下来。他抽搐着身子,无声而激烈地痛哭起来。 随着他的流出第一滴眼泪,那种灼烧灵魂般的痛苦消失了。埃里克不再感受到有一种力量在撕扯他剩余的半个灵魂,因为那本来已经远去。他仅仅是感到悲伤如同海洋淹没了头顶,他再也无法呼吸,再也无法感受,身心漂浮在这痛苦之海中,苦涩的盐分是他眼泪一般的味道。 埃里克心想,他怎能不为那歌声发狂着迷呢?他怎能不被深深感动和落泪呢?就算他无数次欺骗自己,那只是爱丽儿的歌喉与爱丽儿的故事,可是他难道不知?使小美人鱼之歌声动人的乃是小美人鱼之灵魂,而使伊妮德之歌声闪耀的必然是她自己的灵魂。巫婆可以给予她美人鱼的声带和喉咙,却独独无法替换掉她的灵魂!而正是她的灵魂使他目眩神迷,深深陶醉并且移不开眼。 是那个灵魂,同他初见时一般明净饱满、纯洁无瑕。埃里克惊异地发现,自己仍能清晰回忆起与她初见时的每一处细节。他的靴子是如何沙沙地踩着地上的积雪,而她的金发是如何被冬日的暖阳戴上了一圈温暖的光环。这简直近似爱情,可又绝不是埃里克能够相信和承认的爱情。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再动摇,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否决,带来深深的痛苦与自我厌弃。 是的,早在很久之前,当巫婆将那颗美人鱼歌声的种子交给了那位年轻的公爵小姐,使她以自己的心灵之土滋养培育时,那最终的美妙从何而来便已注定。他们最开始相互吸引的便是灵魂,而所谓的能够聆听只是一个理由——那的确对于纾解埃里克的茫然与痛苦有着极大的帮助,可是这件事也唯独放在伊妮德身上才能具备意义,而那仅仅是他们沟通灵魂的帮助之一。 现在,埃里克终于能够明白,那个灵魂曾经怎样地滋养和丰富过他丑陋而不凡的心灵。他茫然而疲惫地倚靠在歌剧院的座椅上,周围人声鼎沸、欢歌不停,他却凝视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默默无言。被极大的惊悚与恐怖凉透了后背,仿佛清楚这便是最后一面。 是她的歌声呼唤出了他的灵魂,使他得以认清片刻的真实。她动情的演绎正如小美人鱼丢向大海的那把匕首,直接刺入他躲藏的卑劣灵魂,使他动弹不得。伊妮德是如此了解他,和如此地爱他。她就像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更好的他。她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用温柔心碎的声音呼唤他,请求他来到她的身边,来到天国的世界。 她因为太过美好而被放弃和死去,他却因为太过卑劣而苟活在人间。 一瞬间,电光火石,埃里克完全清醒地认识到了他长久逃避的真相。他知道不久后这股清醒的勇气便会消失殆尽,所以他必须立刻去找到她,在反悔之前做出不能逃避的誓言。即便他那份自己都无法估量的卑鄙仍可反污为咒语魔术。他得去找他,可是他被困在这张座椅上,动弹不得。命运的伟力把他给压倒了,他听见什么人在他的耳边叹息,是风声吗。 “伊妮德,别走。”他喃喃地说着,“伊妮德,我们谈谈。” 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他知道。他就像是底下沟里腐臭的死尸,灵魂深处有着割裂不去的卑劣、虚弱、懦顿和畏缩,他想穿一件光辉灿烂的羽衣,想忽视这些无法拔去的丑陋,所以就没办法得出和她的结果。除非他遭到致命的打击,或者惨痛的教训,才可能有所改善。而且这教训必然是血淋淋而不可挽救,必然是应验在他不敢去爱的地方!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他又开始念这个名字,紧闭上双眼,流出眼泪,像是念着某种自己已不再相信的咒语,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别的了,“克里斯汀,我的爱人……帮助我。” “不,伊妮德,我们谈谈……”灵魂掠过一阵火燎的疼痛,埃里克再度如梦初醒。他想要站起来大声喊叫,却只是无力地萎缩在座椅上,冷汗涔涔。 孤岛上我向爱呼救,却杳然无回应。 “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她就要走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放弃自己最后的希望了。 “克里斯汀……”他悲哀而小声地念着。 他似乎哭得更加厉害了,灵魂深处有谁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可是他听不清了,他开始累了,眼睛睁不开犯困,想要沉入黑甜和遗忘的梦境。在那里面他是安全的。 不……请别走! 他又带着精神的极大损耗,万分疲倦地睡着了。 当他醒来他会忘记一切,当他醒来他将不再挣扎。当他醒来他或许重回癫狂,但必然喊着的是另一个名字。埃里克曾经有过一次前所未有的昏沉睡眠,足以与今日相媲美。 那是他将黑丝带系上脖颈的日子。 …… 庆功宴终于开始了。 它无疑是盛大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数不清的客人端着金色的香槟酒,摩挲着华美的裙踞,互相攀谈以及发出笑声。它又无疑是不够盛大的,因为再怎样丰富的前期准备,也无法预料到《海的女儿》的空前胜利——自然,根本没有庆功宴的规格足以容纳人们对它的狂热喜爱!应当说再怎样的庆祝都是不足够的! 更何况所有人都被欢乐的气氛冲昏了头脑,所有人都被激烈的喜悦陶醉了心灵。他们踏着醉酒般的脚步涌进来,急于分享心中的情感或是找剧组人员攀谈。就连端着香槟酒的侍者,脚步也显得莽撞而滑稽,带着活泼的快乐。这是相当热闹、盛大的庆功宴。 安德烈和弗明都高兴坏了!他们拼命招呼这些平日少能攀谈的大人物。可是他们肥胖的面容上不一会儿便出现为难,因为所有人都在问他们:“我们的女主角在哪儿?”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她哩!”一名年轻的男子活泼地说道。 “这个嘛……”安德烈用手绢拼命擦拭脑门上的汗水,“请大家稍安勿躁。伊妮德小姐她其实……哦,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先走了。这个嘛……”他本想一同交代伊妮德只演首场的事宜,但现在却又被这群狂热的观众给吓坏,只好缄默不言。 他小而圆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闪动焦急的贼光,思索着糊弄过观众们的办法。忽然之间,他眼前一亮。安德烈用夸张的语调感叹道:“不过,我们天才的剧作者却在这里!” 他用手势热情地指向角落里的男人:“看,那就是《海的女儿》的创作者埃里克!”殷勤而不失胆怯地介绍道:“我想,《海的女儿》假如有一半的荣光属于伊妮德,那么剩下的一半必然属于剧作者埃里克!” “况且埃里克不仅是这部作品的剧作者,他还提供了舞台布景和灯光、机关的许多支持。你们所见的那些前所未有的异景,正是出自埃里克之手的创意。”弗明补充道。 显然他和安德烈想到了同样的地方,决定先用埃里克引开观众们急于喷涌的赞美欲,解伊妮德不见的一时之急。他们心中又生出人心易有的不满足来,对这位罕见的歌者感到不悦:便是只肯唱首场,难道连庆功宴都不肯出席?假如她能挽着他们其中之一的手臂,那么将有多少笑容可掬的大人物来认识他们呀! 不过无论心中涌现何等念头,至少此刻面上他们仍是对伊妮德赞不绝口,同时又拼命向狂热的观众们推荐埃里克。等到这些剧迷们终于确信无法从他们口中榨出伊妮德小姐芳踪,并大感失望之时,他们总算如同潮水一般向角落里独自沉思的作曲家埃里克涌去了。 安德烈与弗明在他们的身后,以喜剧中常见的滑稽丑角的方式长长叹了一口气。 “亲爱的安德烈,我可再也不想有这种遭遇了。” “亲爱的弗明,谁又不是呢?” 他们吐舌头怪相地笑了起来。 “对了,安德烈我的朋友。”弗明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你说,女主角伊妮德到底去哪里了?”他着实想不明白,“就算她淡泊名利,也不必直接辞演后面的全部场次吧。” 这一点安德烈也想不明白,并且深为遗憾痛惜。 “弗明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或许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吧,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再见到她了。”说完之后他摇了摇头,又大笑起来。 “来吧,干杯!”“来吧,干杯!”他们笑着说道。 而埃里克那边呢? 人群淹没了他。 他原本正独自一人呆在那里,在恍惚之间沉思。心灵是疲惫而模糊的,仿佛略去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他该去寻找克里斯汀,因为作曲家向女演员恭贺胜利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情。而他深慕对方,理应千方百计寻找搭话的机会。可是他的脚却像是生了根,甘愿呆在角落,不做动弹。 这并不是因为他畏惧多人的场合。不。之前他已经在伊妮德的帮助下克服过对人群的恐惧,如今亦能坦然和那些庸人们问好,即便稍感不适。不,他不去做仅是因为他不想去做,厌倦去做。这理由虽然幼稚任性,倒不是不可以作为长时间混迹于人群后的稍稍放纵。 埃里克蹙紧他的眉头。 他刚要继续潜入他思想更深的海域,打捞那个理应闪亮着的名字。忽然之间,许许多多的人带着蠢笨却又热烈的笑容涌了过来——无边无际——将他包围。这些俗世的,他向来看不起却又暗自羡慕的人们,现下一齐围了上来,热烈地祝贺他,恭维他。告诉他,这是前所未有的著作,这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他快乐吗?人群涌动之中埃里克茫然地询问自己,应该吧。这不正是他渴望的东西吗?人世的承认,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阳光,以及克里斯汀的爱情。是的,他的爱情已经不加掩饰,唯克里斯汀可以使其圆满。但是人世的承认,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阳光,他现下全都得到了!按说他该高兴到发疯。可是为何在此时此刻,在无数赞颂他音乐才华的人群的包围之中,埃里克所感受到的,却是深深的茫然与孤独? 《海的女儿》大获成功,他在毫无预兆的时刻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之物,却是索然无味。而另一个名字,他终于想起的,绝不该被遗忘的名字。 她已在这个夜晚离开了巴黎。 离开了他的世界。 人群在吵嚷,不远处的克里斯汀正面带微笑和夏尼子爵起舞,小舞女们四处跑来跑去。在欢乐鼎沸的人群之中,在喧嚣豪奢的宴会之上,一夜扬名的作曲家埃里克,忽然之间掩住面容,像孩子一般大哭起来。他的泪水一滴滴滑落面颊,落入痛苦而寂静的死海。 没有希望了,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他只能去要那件……华衣了。 埃里克的喉咙里发出怪诞而痛苦、不似凡人的哭嚎,可是旁人却纷纷称赞—— “看啊,这就是敏锐的艺术家。”他们津津乐道,“想必他又是想起了心爱的小美人鱼,才不分场合地痛哭起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更番外。 第53章 番外:埋葬之爱 克里斯汀·德·夏尼很喜欢艾格蒙特夫人, 尽管对方的纤弱文静与她的健康红润是那么的不同。大概是她忧郁的面容太过动人了吧, 克里斯汀心想。 艾格蒙特夫妇新近来到巴黎, 多半是做丈夫那位渴慕浮华的缘故。而做妻子的那位,对生活却显得兴致缺缺。克里斯汀发觉她精通艺术, 却好像不愿提及似的。 在克里斯汀的眼中, 艾格蒙特夫人十分美丽。她的美丽便像是古代希腊雕塑中的那些女神一样, 高雅而迷人,只是更为瘦削些。她那头秀美的金发总令巴黎的贵妇们称赞不已, 但真正吸引住克里斯汀的, 是她的那双眼睛——宁静、温柔而悲伤的湛蓝中, 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智慧。 是在哪双眼睛里也见过相似的呢?克里斯汀刚要想起来, 她温柔体贴的丈夫已经敲响了房门,他在外间含笑问道:“梳妆好了吗, 宝贝儿?我们的沙龙就要开始了。” 克里斯汀微笑起来。她戴好长手套, 将冰冷的丝绸推到手肘,并且整理好那些蕾丝的白花儿。她对着镜子整理过自己棕色的鬈发, 温柔地低语道:“劳尔,我很快就好。” 她小巧白皙的耳朵上,莹润的珍珠耳环晃了一晃。克里斯汀又对着镜子确认了一遍自己仪容无误,带着笑意转过了身, 推开房门。在外面, 她心爱的丈夫劳尔·夏尼正在等待她。他们将会手挽着手,共同出现在这场由子爵夫妇举办的沙龙会上,招待巴黎各色的名流。 巴黎的上流社会已经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年轻的夏尼子爵对他妻子的爱意无法动摇。尽管对方在嫁给夏尼前仅是巴黎歌剧院的一名歌女,身世卑微,但这对相爱的年轻人有信心克服遇见的各种阻力。眼下,随着一次又一次夏尼家沙龙的举行,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们虽不至于待子爵夫人多么亲切友好,亦不会像最初那样冷嘲热讽了。 相爱的人总能使事情越来越好,坚定的勇气足以克服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难题。任何迹象都显示夏尼夫妇的未来将会十分美满,并且愈来愈幸福。但是在挽着丈夫手臂走向客厅的时候,克里斯汀的眼前还是不期然地闪过了一对痛苦的眼睛。 那是……悲伤的海洋与冰冷的翡翠。 克里斯汀被这突然的幻觉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面上重又出现子爵夫人熟稔的微笑来。她微微侧过头,为了方便丈夫吻她的额头。 她已十分幸福,不是吗? ———————— 沙龙乃是本世纪十分流行的一种上流社会社交方式。巴黎的名媛贵妇热衷于把客厅变成一种社交场所,邀请各式人物聚会一堂,谈笑风声。有些沙龙偏爱艺术家人物,譬如戏剧家与诗人、画家,而有些沙龙则喜好邀请评论家、哲学家或者政治家。出于夏尼夫人那众所周知的出身,她的沙龙向来便是美妙音乐艺术的鉴赏会。而这名美丽的沙龙女主人亦因此得到不少人的称赞。 眼下便是他们生活中一场寻常的沙龙,主题是音乐。这次的聚会从下午四五点钟开始,如今已是夕阳垂暮、灯影摇晃,客人们喝着侍女端上来的酒精饮料,高谈阔论。有美妙的乐声作为背景,却绝不喧宾夺主。这是独属于巴黎的风雅,做作而典丽,使人熏熏然陶醉。 克里斯汀总愿意坐在艾格蒙特夫人身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喜欢对方,但潜意识里艾格蒙特夫人的确使她感到亲近,就像是在她身上看见了故人一样。而对方总是过度苍白的面色也使她怜惜不已。但是身为沙龙女主人的克里斯汀实在太忙太忙,夏尼夫人不得不端着酒水走来走去,陪客人们谈论音乐、丝绸和珠宝的话题,偶尔还必须涉及流言。 是的,那些流言蜚语,尤其是桃色的总为贵妇人和娇小姐们所偏爱。当她们掩住口唇窃窃私语,手绢扇起细细的香风,眼神流露隐秘而细碎的兴奋快意,克里斯汀总是感到生活的庸碌与不平。但她已学会得体大方,不必为这些琐事破坏她和丈夫的幸福生活。所以她偶尔微笑忍耐,偶尔寻借口离去。绝不参与,也绝不阻断。 唯独关于一对夫妇的流言使她身心愤怒,立刻出言制止。那便是艾格蒙特夫妇的。对于艾格蒙特大公,克里斯汀不愿意多谈什么。这位大公的风流与轻佻她在初次见面时便已知晓。然而他那位妻子,那名可敬可爱可怜的女子——艾格蒙特夫人,闺名艾若拉的那位,却时常令克里斯汀感到身不由己的怜惜和感同身受般的痛苦。 约莫她那敏感的潜意识里亦对生活中潜伏着的庸碌之苦有所顿悟,克里斯汀才会待艾格蒙特夫人如此亲近,但她又深深知晓,尽管痛苦不可分高低大小,自己比起对方实在是幸福的。不,她不该将艾格蒙特夫人的痛苦同大公本人相连,这已是对那名女性的侮辱。 在克里斯汀看来,这桩婚事实在是她生平所见第一荒谬,无论她进入上流社会后见证了多少离奇的丑闻,也不抵这一桩来得轰烈和无声。艾格蒙特夫人何等高雅文静,而她的丈夫却显而易见的粗鄙浅陋。诚然他们外表上都是一等一的漂亮人儿,可那种灵魂截然不同的质感已然反映到外在,使克里斯汀在见到他们这对夫妇的第一眼便忍不住皱起眉头。 艾格蒙特本身的浅陋从何种地步来谈都是对于他夫人之风采的损毁——克里斯汀真奇怪为何只有她一人这么想。甚至连劳尔,她最亲爱的劳尔,都仅是认为艾格蒙特夫人高雅脱俗,但她的丈夫也没那么坏罢了。劳尔的心地总是那么好,可有些时候他看问题不够透彻。克里斯汀心想。 她又微笑了一下,心里想起自己关于这对夫妇听到的传言:艾格蒙特夫人乃是公爵之女,然而父母已故,唯有嫁给大公才能保住爵位。况且她身体向不康健,时有咳血之疾,兼之心脏和喉咙俱有病症。艾格蒙特大公仍愿娶她为妻,已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后面还跟了一些絮絮的恶意的揣测,说看艾格蒙特夫人的面色大约活不过这个冬天。到时候大公妻子之位空出,又不知哪位娇俏情人能够上位。这些,克里斯汀一概不理。 她仅是面含担忧与关切,在那名面色忧郁宁静的女子身旁落座,并发问道:“艾若拉?亲爱的,你还好吗?” 艾格蒙特夫人微微摇了摇头,她手里有一本打开的书。克里斯汀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是《安徒生童话》,这让她不免生出些诧异。因为对方实在是文雅聪慧、见识不凡的罕见女子,竟会在这样时刻品读童话。她又仔细去看,认出那些是属于小美人鱼一篇的词句。 “很美啊。”她赞叹道。 “本就是美的。”艾格蒙特夫人回答。 话又止住了,克里斯汀不知事情为何会这样。分明她对那位夫人心存钦慕,而似是孤寂不言的她亦愿与她有一二回应,但她们二人的谈话总是说不过一两句便停止,徒余一片尴尬寂静。 克里斯汀又想努力找些别的话题来,她实在想和对方多谈谈,甚至只是待在她的身边,什么也不做,能够给她宽慰一二便好。她实不知道这等荒谬念头从何而生,但心中总觉得这就像是在补偿什么人。她刚想再说什么,艾格蒙特夫人却罕见地补充了自己的话。 “克。”她温存地说道,唤了她的昵称,几乎使克里斯汀受宠若惊,“那本就是美的。” 她细瘦而白皙的手指缓缓划过泛黄纸页上花体的印刷字:“我是说,一样事物的死亡如果是美的,那么一定是因为这件事物本身便是美的。丑陋的东西,它的死亡不值一提。而那些由美转丑的东西,如果想要拥有美的死亡,或者借死亡的形式保有美丽,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对么?” “啊……”克里斯汀哑口无言。她感到自己有些毛骨悚然,可与此同时升腾而起的竟是强烈的关心意志,仿佛在忧虑她的悲观态度。这善良而年轻的子爵夫人憋红了脸,才讷讷回道: “可是,不还有希望么?”她说,继而灵光一现,“希望,只要活着肯定就有希望。那么谁知道丑陋不能变为美丽,谁知道美丽不能重归美丽呢?死亡那才叫绝望呢。” 她看见艾格蒙特夫人微微摇了摇头。 “不,不。”她低语着,“已经没有希望了。我看见过,完全没有希望了。” 克里斯汀想要再说些什么,但这时候艾格蒙特夫人已经抬起了头,她的美丽而忧郁的蓝眼睛凝视着她。克里斯汀好似被这目光望进了灵魂,竟然动弹不得。 她忽然感到一阵哀伤,仿佛自身也有某种东西在摇摇欲坠,在剥离或者崩裂,于寂静无声中必须选择生死的结局——但这只是幻觉,周围是不绝于耳的欢笑与音乐。艾格蒙特夫人仍沉静地读着那本安徒生,仿佛不曾和她说过那些话语。 克里斯汀的大脑嗡鸣一片,艾格蒙特夫人的话像是在告别,又不那么像。在相处的短暂日子里她已信服对方坚贞的品格,明知生之苦痛与无望仍不肯放弃。即便她认为死亡是美之保有自尊的最后手段,亦骄傲于尘世之痛苦庸碌决不能侵袭她的灵魂。但是,为何她因此感到这么悲伤?她究竟又因此想起了什么人,想到了谁? 她实在不能在这个角落耽搁下去,因为她心爱的丈夫已经叫过好几次她的名字。克里斯汀起身时脚下有些发软,头昏沉沉的,但她还是扯出了笑容,礼貌告别过艾格蒙特夫人后,又像一只优雅的百灵走向她的丈夫,听他问她:“怎么聊得很开心吗?那边居埃尔夫人想找你很久了。” “艾格蒙特夫人的谈兴比往常好一些,但我反而更糊涂了。”克里斯汀微笑了一下说道,又问:“劳尔,沙龙到什么环节了?” “哦,你实在不必规划这么细致,回回还安排好游戏来活跃气氛的。”她的丈夫随口嗔道,“现在夫人们在品鉴曼恩小姐带来的新扇子呢,据说扇面是东方来的上等丝绸做的。等她们聊够了,或许会用一些甜点。不过临时有别的活动也说不定。” 克里斯汀点点头。她和劳尔吻了一下,又微笑着同对方告别,继续去忙碌和照看后厨的工作了。 ———————— 沙龙的后面果然又出了新点子,是最活泼风趣的图卢夫人提出的。当时她摇着羽毛扇子笑着说道:“既然大家都是为了音乐聚集到这里,又被夏尼夫人这么精心招待,那为什么只是品鉴几位乐手的功底,而不亲自来弹唱一二呢?” 她这话有些拿克里斯汀先前歌女身份打趣的意思,但恶意也不重。有趣的想法引得众人纷纷叫好,图卢夫人又提出许多规则,如大家轮着弹唱不许推拒,就算不会也得表演着玩儿。还有就是只许用六弦琴,从首席开始往下传着来。 身为女主人的克里斯汀自然是不能推拒,尽管这让她想起那些已被刻意遗忘的岁月,但夏尼夫人仍是笑容大方地接过仆人递来的六弦琴,弹唱了一曲。刚开始几个音才有些生疏,到后面已展露出之前名动巴黎戴耶小姐的芳华来。 “That's all I ask of you……” 她唱完之后与丈夫劳尔相视而笑,十分甜蜜。这首歌正是当时二人的定情之曲,曾回响在巴黎歌剧院落雪的天台上。克里斯汀面泛红晕,她忽地捕捉到记忆里那时忽略的细节,不由一惊。 “到下一个啦。”图卢夫人喝过彩,高高兴兴地说道。 克里斯汀于是交出六弦琴,而这把琴便这么一路传了下去。后来者中自然也有精于此道的高手,但多数则是本领泛泛,众人水平参次不齐,倒引出许多乐子,气氛立时活跃不少。客人们轮流手持六弦琴,唱歌和谈笑,又有熏熏然的红酒咖啡,夏尼家的沙龙和乐融融。 不知多了多久,气氛已被炒得十分热烈。轮到艾格蒙特夫人了。她丈夫并不在她身边,而是出去寻乐子了,而众人也并不关心这个。他们带着期盼的眼神看向艾格蒙特夫人,克里斯汀亦是有些心生紧张,不知道艾格蒙特夫人的弹奏将是什么样的呢?她预感这必定是天籁之声。 然而她的预感不幸落空。 “实在抱歉。”艾格蒙特夫人放下手中的书本,无力一笑,“我唱不来这个。” 她见众人又是失望又是起哄并不慌乱,只安静道:“我手指实在没有弹奏的力气,而且我有些心疾,稍稍动用气力说话唱歌便可能咳血不止,自小便没唱过什么歌,还是不打扰大家兴致了。” 沙龙的来客们虽然玩闹得有些失了分寸,总明白话到此处不好勉强。然而图卢夫人还不肯放过对方,她说:“如果不能唱歌的话,那好歹念一首诗给大家听吧。” 这一回,艾格蒙特夫人答应了。 她说道:“我爱我没有的东西,你如此遥远。” 没人有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但也没有人去追问了。他们总感到她有些毛病,沉浸在精神的幻梦里。而图卢夫人亦对她没了兴趣。他们又开始继续传递着六弦琴弹唱取乐。 之前善乐者多半弹奏的是优美的曲子,而眼下这一位却别出心裁,唱起一首欢快粗俚的小曲。气氛一时热烈,人人拍手跟唱。克里斯汀在这样的欢乐之中,却难得地走神。她仍然在思索艾格蒙特夫人的那句诗,里头究竟有什么意思?她摇摇头,简直觉得自己着了魔。 灯的影子又在摇晃,红酒的香气使人头晕。那些嘈杂而欢快的歌曲,及不上她曾聆听的万分之一。克里斯汀惊讶地睁大眼睛,但是在头脑能运转之前,她已猛地捂住口鼻干呕起来。 “怎么了?”乐声忽然之间停止,劳尔匆忙赶过来扶住她,蓝眼睛里满是忧虑,“亲爱的,克?你身体不舒服吗?” 克里斯汀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感到这一会儿工夫之前压抑的不适便如潮水一般猛烈涌来。她实在无法支撑了,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那我先陪你去休息一下?”劳尔体贴地问道。在克里斯汀点头同意之后,他先是吩咐人去请最近的医生,接着再向满座客人诚恳道歉。再然后,夏尼子爵便面色忧郁地扶住他珍爱的妻子离开了客厅。 “谁能有她有福气?”图卢夫人轻笑起来,又漫不经心流转了眼波,“好啦,我们继续玩吧。” 于是弹唱说笑之声重新响起来,比先头更热烈。艾格蒙特夫人的角落仍是寂静的,没人主动和她搭话。不过她那位俊俏的丈夫倒是回来了,大大咧咧坐她身边,扯着低俗的笑话。 艾格蒙特夫人寂然地笑了一下,又将书本合上了。 客厅里热烈的谈笑歌声持续了许久,人们都已薄有醉意。面上烧起浅浅的红,而言谈举止更加欢乐放肆、出于心地。这时候气氛已达鼎盛,但忽然之间客厅外传来一阵欢呼笑声。那里正是夏尼家的花园。客人们正在感到诧异,一名侍女已经笑着进来。 “子爵命我来同大家告罪。”她满面盈着真切的喜悦,“他一时不能前来了。因为他的妻子,夏尼子爵夫人刚才已被医生确诊怀孕。子爵现在高兴得不得了,怎样都舍不得离开他的夫人呢!” 客厅里讶异一阵,之后便响起响亮的欢呼和祝贺声。所有人都对子爵的离席表示理解,又对他夫人的怀孕十分恭贺。他们先头就玩得很开心,这下更是热热闹闹要庆祝起来。艾格蒙特油腔滑调地起哄,不少小姑娘竟然很吃他的账,都凑过来说笑。艾格蒙特夫人稍显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你怎么啦,艾若拉?”艾格蒙特丢下那些小姑娘转头问道,言语里亦有几分真心关切。 艾格蒙特夫人疲倦笑着摇一摇头。 这时候席上突然间又生变故,只见末席一名黑衣客人忽然起身,劈手夺过之前依次传递的六弦琴,叫众人大惊。这名黑衣客人细细说来谁也不曾见过,但他的确出现在了这里。 他穿着粗陋邋遢的黑斗篷,料子细看不算太差,却十分难看。身形怪异地佝偻着,弯曲的手指呈现不自然的蜡黄与紧绷。他长了一张十分平庸的脸,甚至有些卑微猥琐之处,叫人一看便觉得是地下水道爬出来的老鼠。这面容有些死板僵硬,透出可怖,可嘴唇尚算灵活,张合时便扭曲起来。 艾格蒙特夫人亦被引去了目光,但觉黑衣怪客浑浊的棕色眼球里有黯淡之光。对方矮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这名之前一直不曾出声、被众人忽视的黑衣怪客,怀抱着他抢夺而来的六弦琴,手指在上面轻轻滑过,十分珍爱。口中却漫出一声呻|吟来。 那一定是天使同魔鬼的歌声。 黑衣怪客的嗓音是嘶哑的,但这丝毫无损他歌曲里的奇异魅力。他唱的是先前那人唱过的俚曲儿,粗鄙欢乐,稍作改动之后又有些许苍凉之意,伴着六弦琴声,在夏尼家的客厅里回荡。众人皆是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听这怪人的弹唱。他浑浊的眼珠里分明有水光,但最后却是伴着这奇异的,欢乐而苍凉的歌声一颗颗落下。 当他放下六弦琴的时候,黑衣怪客脸上的最后一丝光彩也消失了。 而客厅也终于从他奇特的魔法之中醒过神来,开始交头接耳地称赞和感慨了。 黑衣怪客将六弦琴交给它本该轮到的主人手上,默默退回自己的末席坐好,一言不发。但这回无人再敢轻视于他,纷纷想要搭话却不知从何言说。客厅沉默惶然了片刻又再度欢乐起来,因为在聚会之中只有这样东西是永恒的。 歌声谈笑之中,艾格蒙特大公仍在关心地询问他的夫人:“你也不舒服么?究竟是怎么了?” 艾格蒙特夫人摇头未语。从她湛蓝明净的眼眸底,忽然跌出一颗极大极饱满的泪珠,砸在繁丽华贵的波斯地毯上。而眼泪也只有这一滴了。流完这滴泪后,艾格蒙特夫人任丈夫再怎样关切询问也不曾开口说话。 她仅仅是抬起头,朝那黑衣怪客看了一眼。而对方似有默契,亦是转眸对视。刹那间,二人仿佛交谈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并无对话。他们各自垂下头,回到自己的世界,又沉默不语起来。 外头的花园里仍然是喧嚣的欢腾,夏尼夫人怀孕的喜讯到现在仍在发散开来。而里间的沙龙聚会也重成欢乐之海洋。人人高谈阔论、大声歌唱。 唯有爱意被深深埋葬。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电影/音乐剧,克里斯汀与劳尔婚后一年。 该世界艾若拉与埃里克俱不曾遇见巫婆。 *安徒生(1805-1875),《海的女儿》是他早中期作品(1837)。安徒生出名很早,歌剧魅影故事又发生在1870年,所以在当时艾若拉手持一本《安徒生童话》是有可能的。(特指时人编纂出版的小集本,而非今日我们所见的版本。) 第54章 撕裂灵魂 泛黄的纸稿被扫落在地上, 猩红色的字迹暗示着不祥。 埃里克的喉咙里滚动着怪异的声响。他弯下腰, 双手撑在桌面上, 大声地咳嗽起来,并且试图从喉咙里掏出什么来——那模样既骇人又可怖。他又痛苦地用头撞击桌面, 使那面镶金的镜子不断摇摆。埃里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踩得木板咯吱咯吱。 他又颓然倒回那张木椅上, 神情处于暴躁、狂悖和迷惘之中。 他缓声开口唱道: “……她之离去已带走我为人不识的那部分,唤出我心底的残忍恶念。” 埃里克像是被语句中的内容给惊醒一般, 他悚然起身, 英俊不似凡人的面容扭曲起来, 再度写满歌剧魅影式的狠戾。他又跌撞着在房间里挪动步子, 打砸手边的一切事物,甚至推翻了书架, 在那些散落的艺术面前大口大口、凶狠地喘着粗气。 唯独一样东西在他这漫长的发疯中得以幸存——那是正对着他的一面镜子。镶着金边, 清晰明透,而又冰冷庄严。那象征着他可笑的自尊与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幻梦。 埃里克喘着粗气起身, 不经意地一偏头。那镜中的他便也冷冷望来,英俊的面容上满是凶戾悍然之色,显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虽英俊如神祇,却还是那个可怕的歌剧魅影。 埃里克愣了愣, 随即仰起头哈哈大笑来。 他曾经以为他可以得到幸福, 却忘了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怪物。撕开伪装的他也不过如此。他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美好的、卑微的心愿,还有许多宏大又光明的计划。他以为自己被阻碍,所以当那阻碍消失, 立刻可以奔涌向自己的幸福。可是——可是。 埃里克终于无法欺骗自己。伊妮德已经离开巴黎快一个礼拜了,为何他还没有去寻找克里斯汀·戴耶?是呀,是呀,他是想去找她的。他想要追求她,想要用她的爱情填补他的空缺,无论用哪种手段都可以,歌剧魅影的或是作曲家埃里克的。可是,理智做出决定,情感却陷于痛苦和绝望竭力反驳。他困守在这座有着无数记忆的别墅里,像头野兽般走来走去。 他走不出这栋别墅,痛苦到甘愿画地为牢。灵魂一方面是懦弱的,另一方面又是敏锐的,在为他失去的东西尖叫和哭泣。这两种情感综合在一起使他没有办法去追赶,也没有办法去爱慕,只能困守在原地,翻涌痛苦挣扎灵魂。 他的灵魂已被撕为两半了,飘飘悠悠,裂在人海之中。他灵魂的一部分被带走了,彻底地离开了巴黎,并且有预感永远不会回来。她走了,也带走了只有她知道的那个他。从此往后,无论歌剧魅影还是作曲名家,抑或是早已死去的音乐天使,都不能再完整。 埃里克的心空空落落的。惶恐,找不到落地的空间,同时又有一阵阵梦醒般的抽疼鞭挞着他的心灵。愈是盲目就愈是坚定,愈是坚定就愈要闭上眼睛塞住耳朵,愈是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就——愈是痛苦。他的灵魂在哭嚎,在饮泣。咆哮的卷风撕裂了他,又随意地丢在地上。 埃里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整个巴黎都在寻找她。那一夜之后成名的岂非只有作曲家埃里克,更有那自深海中浮出水面的美人鱼儿。巴黎人寻找她,巴黎人渴望她,巴黎人爱她。首演之后的场次里小美人鱼全部换由克里斯汀饰演,纵然她曾经努力揣摩,纵然她的歌喉同样不凡。可是每一次的演出落幕之后,那些曾看过首演的人总是禁不住长长叹息。 克里斯汀想必十分沮丧——她当然会沮丧,这个善良而柔弱的姑娘会在她情人的臂弯里抽泣,之后又鼓起勇气继续挑战,而不会产生丝毫的怨愤。埃里克太懂得克里斯汀,也太清楚她会怎么做。他应该去安慰她,可奇异的是此刻他的心灵不生丝毫波澜。 埃里克无法离开这间屋子,无法离开那些狂乱的手稿,因为它们在饥渴地索要他的血液。这种时刻哪怕想到克里斯汀会如何同夏尼亲昵,埃里克的心都无法生出妒意。 他心知这不过一时蒙蔽的假象,人心被某种情感填塞满后总是容不得别种的。可是,他又不能不直视她离去后造成的痛苦何以毁天灭地——他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某样宝贵的东西。而他到现在梦呓般地歌唱,却始终不敢唤一句她的名字。 “拜托,拜托。”他满面泪痕,喃喃自语,“美人鱼,爱丽儿,伊——伊妮……” 他终于又痛哭起来:“伊妮德呀,伊妮德呀!” 喊出这个名字就像是打破了某种禁锢,埃里克感到自己的泪流得更顺畅,甚至超过了自己的血。哦,血。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的手指终于被喝干了吗?那些魔鬼的音符足够了吗?他又摇晃着拾起羽毛笔,沾着自己的鲜血断续着写下一行行的音符。 这是《唐璜》,他所精心而成的《唐璜的胜利》。唐璜赢得爱情,而魅影取得胜利。是,正该是这样,可如今他的痛苦使得《唐璜》别具意义——在埃里克看来,写作《唐璜》这种烈火如焚的歌剧,仿佛是在对抗另一种深海之歌对他灵魂的折磨与摧残。他献祭自己,拼命写作,灵魂的喉咙嗬嗬出声,以此来阻挡另一种光明对于他的侵蚀。 笔不知不觉从手中落下,埃里克踉跄了几步,眼前开始恍惚。 伊妮德在首演结束后的当晚便已离去,不曾参加庆功宴,也不曾和任何一个人真正道别。她就像是突然地消失,留给人们以再见的希望。可事实上埃里克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能够想象出,那天晚上盛装的她是如何和后台欢呼跳舞的歌剧演员们一一微笑道好,互相说着对未来的美好祝愿,湛蓝的眼眸盈满真切的祝福。她又是如何默默来到暂时归属她的更衣间,仔细地脱下那件昂贵不菲的人鱼裙,并仔细挂在衣架上。她披上自己单薄的灰色外袍,又将头发、脖颈和手脚上的珠宝首饰一一摘下放好。 她洗去舞台上略重的妆容,露出那张白皙而温柔的脸。疲倦而略有衰败之色,同时却又盈满坚定不移的生机与明净的希望。她拾起自己简陋的篮子,里面装着分量不多的清水和面包。之前她曾经带着它们来到更衣室,引起众人的好奇和打听,而伊妮德微笑不言。 她用灰袍盖住额头,稍稍往下便藏起湛蓝而温柔的眼眸,在欢乐的人群中一路往外而行。有人因此忽视了她,但也有人认出她,抓住她的手臂尖叫着兴奋地说话。伊妮德微笑着点点头,亦说些温柔而真诚的话。之后她又同她们分开,继续走向剧院的出口。 她的脚步仍带着舞台上独属小美人鱼的轻盈美妙,却又显得那么坚定不移。她一步步走出了这座华丽的建筑,冷风扑面而来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伊妮德轻快地笑了起来,她加快了她的步子,因为她正回到她熟悉的那种生活里去。风掀开了她的斗篷又被她抓回来裹住。在狂欢的人群之中,不会有人想到他们议论的中心正在连夜离开巴黎。 她就这么一路行走,偶尔低歌数句。时有冷风,伴着微语。伊妮德终于走出了巴黎的城门,而埃里克的目光仿佛便被困在此间。他动弹不得,目送着那个灰袍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埃里克忽然从这令人浑身冰凉的梦境之中惊醒,周身都是冷涔涔的湿汗。 他又睡着了,他又醒过来了,一天又度过了。 而他就是这般活在昏暗的梦境之中,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也看不到日出和日落。 埃里克的目光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转向那面始终安静立着、冰冷犹如嘲讽的镜子。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可思议的愕然破裂在那张分明英俊无匹的面容上,而绿色的眼眸里流露出的乃是深深的慌乱与痛苦——埃里克扑到了镜子之前。 镜子里倒映出的,分明是一张,扭曲而畸形的面容。 那正是不曾被巫婆修复时的、他原本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二更。 第55章 镜中假象 埃里克如坠冰窟。 他一时间不敢去看, 却又不得不看。镜面冰冷光滑, 倒映出一张丑恶似鬼的面皮。他惨嚎一声, 跌跌撞撞地后退数步,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在地, 仍是紧捂着面容不放。 “不……不!”他颤声咆哮, 又似嘶吼又似悲鸣, “不,这不可能!” 他又爬行到桌案之前, 手肘撑着地, 痴痴将头颅捧于椅垫上。埃里克迟缓地抬眸去看镜中面容, 心脏因为痛苦和紧张而剧痛不已。 他只看了一眼便又发出惨嚎, 狠狠推开椅子,跌坐在地上。 全无分别, 全无分别。他在镜中看见的分明是变为原状的面容, 与癫狂时的一瞥别无二致。埃里克颤抖着用手去抚摸那明明应该修复如初的面皮,竟能感到坑洼处的灼烫。 他受惊地拿开手, 又不顾一切捂回去。心中遮掩的欲望盖过了一切。 “不,这是梦。”他喃喃道,随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他在屋子里站起来, 一只手捂着脸, 另一只手急剧地来回摇晃着,仿佛试图增加言语的说服力。他大声地、恶狠狠地说道:“这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随后他又摸到了自己的鲜血,咸腥和冰冷的。埃里克失神的目光朝那些血迹望了一刻, 便毫不迟疑地继续打砸起来——他用手拖行那把沉重的木椅,狠狠砸着支离破碎的地板,仿佛为了将自己释放出这个可恶的房间,又像是为了放出心底的魔鬼。 “这是梦!”他吼叫道。同时因摔打而裸|露出来的木刺狠狠扎入了他的掌心,带来鲜明的痛意与满手的鲜血。埃里克犹然不觉,他仍在疾声吼叫—— “这是梦!” 与此同时他终于安静下来,放下手,如同失魂人一般站在房间中央。房间已经再无完好之处,他最后时刻发力投出的椅子亦使得木板门摇摇欲坠。唯独那面冰冷的镜子在他背后立着。埃里克背对着那面镜子,他感到无法呼吸和面对,像是被魔法操控。 对,魔法。他心想着,随即坠入更深的惶恐之中—— 假如丑陋面容重新出现是一场噩梦,那么之前的容貌复原岂非不能是一场美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不,不,不对。埃里克的手加倍地颤抖起来。假如那复原的容貌只是美梦,那么伊妮德同爱丽儿岂非也只是梦……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清醒的。”他说,同时感到大脑嗡鸣一片,“我确信,我和她交谈过,歌唱过,我们甚至一起住过数个月。她和我告白了。我——我后悔我不曾吻过她。” 脑海中的嗡鸣声停止了,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着,如此清晰和冰冷。 仿佛那面冰冷而可怕的镜子亦出现在他的心底,完整地倒映出这一句话语来。 “我想要她回来,我想要把她找回来。”他低声道。开口说出一句真相后,跟着的便显得如此容易。埃里克几乎要感到欣慰了,可是正在此刻,他耳边突然出现一声摩擦着金属般的嗤笑。 那是他记忆里巫婆的声音。 “谁?!”埃里克惊惶地大喊,站起身来左右环视,“巫婆?你在吗!出来!”先前吐露真言的羞耻感此刻席卷上脑海,埃里克抬手捂住脸,感到火烧般的灼痛。他近乎是做作式绝望地喊叫着:“不,我的脸!我的脸!把我的脸重新治好!” 绝望是真的,做作也是真的,爱情也是假的,爱情必须是真的。 埃里克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之前那一声嘲笑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四周空寂一片,唯有木屑因他激烈而痛苦的对空气的挣扎而飞扬起来,又轻轻地四散落下。 他心底有无限的痛苦悔恨,无限的挣扎迷惘。 假如丑是真的,那么美是否是假的?假如巫婆是假的,那么他隐匿的歌声也是假的么?他是否做对了,又是否做错了。他是否应该——应该同那个巫婆交易? 埃里克说不出话来。 然而他知晓自己此刻必须要面对事实,这是至关重要的真相,哪怕其根本不过一场交易的伪装。埃里克一只手捂着脸,他缓慢地转过身去,用冷酷的目光注视那面镜子。 他的内心被撕为两半,一半冰冷一半烧灼。 他慢慢地拿下了自己的手,目光不曾动摇分毫,直视着镜子里的景象——是他本来的面容,埃里克心想。 坑洼的面皮露出粉色的肉,扭曲的嘴唇暗藏讥诮的弧度。埃里克怎会不认识这张脸,正是这张面容带来了他出生以来的悲剧。真奇怪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头痛欲裂。怎么换了脸不过几个月,他就连本来的面容都记不清楚了呢? 丑得连自己看了都要吓一跳吧。 爱情决不会喜爱这样的面容,而他爱着的人也不可能青睐这样的面容。克里斯汀不会,伊妮德也不会,伊妮德她——此刻他又清醒起来她已经离开,因为她不用看见他最大的软弱,最深的痛恨。他清楚她会怎样温柔地爱怜他,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恨!更加拒绝! 这已不同于面对克里斯汀时尽力表现出自己最好一面的本能。在面对伊妮德的时候,埃里克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时时刻刻都要失去的不安。因此他加倍狠戾、苛刻甚至歹毒,充满尖锐的刺痛和攻击欲望,使对方遍体鳞伤。仿佛这样他才能得到某种补偿。埃里克清楚这样不对,这样太不正常——可是他放任自己无法控制的欲望,一如他纵容自己的愚昧一般。 他又发出深深的叹息。 歌剧魅影的眼中含着泪水,他久久凝视着镜子里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仿佛也就看到了自己恶臭的灵魂。他在屋子里踱步,走来走去,不安的脚步就像是命运踏来的鼓点声。 他已疯了,他已死了。 可是……脸?那么他自己的面容呢? 埃里克的神志又从清醒渐渐转为迷乱的癫狂,他梦呓般自语着,间或不安地高呼巫婆之名。他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清楚内心的茫然痛苦中何以生出一丝窃喜。他只是不断喊叫着,不知道自己该借机索回面容还是歌声。 不,不,英俊的面容已经是他得到的东西,是他渴望已久的人世通行证,怎能轻易舍去?可是歌声、歌声那……埃里克惶然不安,心乱如麻,委顿坐于冰冷地面。 “对了。”他轻语道,“我还不知这张脸是真是假呢。弄个清楚。对,我得弄个清楚。” 他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感到额头处高热一片。 他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 “何以如此轻易遭爱蒙蔽,只因一切皆为谎言。 希望幼稚渺茫,引我奋不顾身。 我已无法写下此句,闭上歌唱开始歌唱。 当我蓦然回望过去,在长久遗忘与抛弃时光之中, 有些东西仍一直在绝望燃烧。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睁开眼睛时不能看见,我闭上眼睛时陷入黑夜。 你之纯真本托给最明亮之梦想,而今我却满口镀金之艺术。 在镜子的冷嘲热讽之中,我想我已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丑还是美?美还是丑?这两者有什么分别? 可它决定着我是如何走向死亡。 ……” 这一日,巴黎市郊不少居民都见证一幕奇景:一名容貌英俊、衣饰华贵的男人狼狈不堪地冲到大街上,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些梦话。他抓住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又哭又笑地叫他们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脸。尽管这名男子的确十分英俊,但这种发疯般的行为还是着实叫人心里惧怕。巴黎市民们纷纷避而远之,后来又有人隐约认出这是新近出名的歌剧《海的女儿》的剧作者埃里克,只是那男子后来很快消失,无从考证了。 …… 埃里克游魂一般回到歌剧院地底。 是的,他久违了的宫殿。自从那日的揭穿之后再不曾归来,荒凉冷寂的地底宫殿。潮湿的水汽蒸腾而起,埃里克不由打了个寒战。 仅是在地上居住了一段时日,他竟已经不那么习惯地下的气候了。埃里克的嘴唇牵动出扭曲的笑,他神色恍惚地走在那条布满泥泞的小道上,衣饰污损、头发散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不想接近那里,最深处的宫殿他知道矗立着无数的镜子,如今在他眼中最为可怕的镜子。可是埃里克却又不得不去往那里,一种奇特的自虐心态逼迫他这么去做,仿佛是为求速死的解脱,又仿佛只是盼着借镜子的眼睛看到真相。 没有人看出魔法的失效,只除了他自己。这是埃里克疯了一般在大街上徘徊了数个小时后不得不得出的结论。或许他是真的疯了?或许是所有人一起疯了?在众人眼中他还是罕见的美男子,可他自己知道这张美好的面皮下是怎样恶鬼般的丑陋。正如众人眼中才华横溢的作曲家埃里克,实质上也不过徘徊在地底的幽灵,最可悲的黑暗生物而已。 骗局,伪装,究竟什么是真的?埃里克不知道。 然而从这一日开始,与首演之后立刻销声匿迹的女主演伊妮德一样,作曲家埃里克亦消失在了巴黎的郊外。没有人能找到他,哪怕继任的女高音克里斯汀再怎么流泪惊惧,哀求恋人夏尼去帮忙寻找,埃里克仍然是长久地失踪了。 在阴暗的地底世界,歌剧魅影重生而归。 …… 埃里克的病始终没好起来,他断断续续地烧着,这使他更确信周遭的一切不过一场梦境。 他不能返回那栋盛着阳光与希望的郊区别墅,正如他不能再伪装最美好的自己。他蜷缩在阴暗的地底,终日里哆哆嗦嗦地趴在钢琴上,继续用鲜血誊写《唐璜的胜利》。他不能再回去拿已经完成的那部分手稿了,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会刺伤他,逼迫他展露全部的真相。 只有偶尔,他透过剧院无处不在的密道与墙壁细小的缝隙,偷看克里斯汀·戴耶青春美丽的面容时,埃里克才能感到一阵痛苦而欢欣的救赎。这爱同阳光治愈他,又毁灭他,叫他饮鸩止渴。 他比之前病得更重更重,不止是身体,还有干枯的心灵。他把她看做生命的依托和象征,献上更加狂热的爱情,整夜喃喃地为她歌唱。声音的消匿使他加倍痛苦,却又使他更加大胆。克里斯汀发觉不了他的存在,这样正好,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歌唱她,爱她。如果有一天他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如果他真的能够死去,那就好了。 那善良的棕发姑娘为突然消失的音乐家忧心不已,不顾恋人的反对四处寻找,甚至因此几乎与夏尼大吵一架。她生怕光明的埃里克为黑暗的魅影所灭杀,甚至忍着恐惧试图推开化妆室的那面镜子——她唯一走过的、去往地底世界的通道。埃里克当时就站在镜子背后,用高热虚脱的身体抵着镜子,不言不语。她以为是机关废了这条通道,最后只好不再挣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中滚出晶莹的泪滴,随后叹了口气。 埃里克疲倦地吻了吻镜面,感到自己更加爱她。 爱,在他高热的、昏沉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种颠倒错乱、荒诞不经的情感。爱是什么?什么是爱?他要爱谁?他只知道自囚于此地之后,他又重新爱上了克里斯汀,比以往更为深情。幽僻的世界有助于他重温那唯一光明的渴望,亦有助于帮他压抑心底即将破土而出的……不啊,不啊,他又慌乱地摇起头来,哪有什么别的?他根本就没离开过这里,他爱克里斯汀,从头到尾。 他仍然在意他的脸,但是如今他已不能再信赖那些魔镜。是的,魔镜。在他的眼里,仿佛身边所有的镜子都成了魔镜,嘲讽他,刺痛他。有些时候他看见自己是英俊无缺的,一转眼却又被迫面对丑陋不堪的自己。他太累了,太癫狂了,那些景象便也时而倒错,弄得他疯癫不辨真假。可是,无一例外,没有一次别人眼中的他露出原形。 埃里克曾试着放进来一个布景工。当时他就幽灵一般,默不作声地站在下面,英俊的脸孔瘦得出奇。布景工看见他尖叫一声,之后又定下心神,疑惑地问道:“先生,您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他打昏了对方,重新丢回地面,并且锁死了那条通道。任由那个布景工四处宣扬自己在地底下见到了王子般的人物。呵,王子,多么可笑。 终于有一天,埃里克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他一只眼睛看到灵魂,另一只眼睛看到现实,撕裂的世界几乎要把他逼疯,他恨不得挖掉自己一只眼睛。他在地底下大吼大叫起来:“巫婆!出来!巫婆!出来!”试图让她把一切恢复原状。 巫婆当然没有现身,可埃里克却疯得更加厉害。唐璜快写完了,他整个人都成了一团醉醺醺的火焰,在阴暗的地底撞来撞去。他的脑海中漂浮着一些虚诞的幻象,不辨真假,使他头鸣欲裂。埃里克只顾嚷着:“巫婆!巫婆!”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呀!”他醉醺醺地、哭泣着说道。 终于,巫婆冰冷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一瞬间又像是梦,又像是真实,劈开他所有的清明与混沌。埃里克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仿佛听见那个金属质感的沙哑老妪声音冷冰冰地说道: “那只不过是个骗人的魔法而已。” 声音那么轻飘,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或者其实巫婆根本没出现,是他自己弄明白了。埃里克骤然间抱住头颅大笑出声,笑出颗颗的眼泪。他大喊道,假的,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虚假的——真实的唯有埃里克本身。 他又瘫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一次,埃里克花了很长的时间都没能止住软弱的打击。可是他所蒙受的打击竟然还没有到尽头。 “你以为这个魔法没有人看穿吗?你以为这个魔法没有解药吗?” 他又听见巫婆说道。不同于之前那次恍惚的,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尽管他不曾见到对方,但他可以肯定,巫婆,或者巫婆化身的某一部分,就在这个地方。 “出来!”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出来,告诉我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的是属于老妪的,怪诞而沙哑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魔法哪有那么容易解除~巫婆露出森森冷笑。 *预估失败,更新迟了……鞠躬。我尽量周末再挤一章出来。 *顺便给大家推《[歌剧魅影]童话》。智障基友给我几篇魅影文的女主拉了个娘? 挂她挂她:中华田园苏。欢迎大家去她专栏踩,嗯。 第56章 玫瑰吻眸 那声音在他的脑子里, 像是小虫一样钻来钻去。埃里克头痛欲裂, 他竭力保持清明, 怒不可遏地将桌面上的杂物扫落在地,吼道:“出来!出来!” 他大口喘着气。 他快疯了, 他快要被逼疯了, 这样下去他迟早会疯掉的。好在巫婆这一回看似并无折磨为难他的意思, 她滑稽而金属质感的声音又响起了,带着磨砂般的质感, 远远近近在他的耳朵里、在他的心灵中响起。她道:“你真的愿意面对真相吗?” 巫婆又可怕地笑了起来, 那些笑声使埃里克的耳边像是吹过一阵阵的痒意, 如跗骨之俎无法摆脱。他恼怒地用清水浇在自己脸上, 一双绿眼睛怒目张开。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被冰冷的烈焰舔舐着,怀着莫大的畏怯与痛恨说道。 时空仿佛错谬了, 光阴也停驻了。眼前像是有白光闪过, 但凝神去分辨时又发现不过是错觉。埃里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日的天台上,满地纯洁冰冷的雪。 他听见巫婆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响起, 镇定而冷酷的,全无此前疯癫之意。正因如此才更叫人心生凉意。她冷冷道:“是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真相。” 她一定是世间最荒谬欲念的化身,否则怎会如此恶毒与虚妄,又懂得玩弄人心。埃里克听见她说道:“既然你想问你的脸, 那你一定记得当初我叫你系上那条黑丝带了。不错, 魔法正在那支受遗弃的玫瑰上,而我给你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被那一晚的风给丢弃了。” 她冰冷地微笑起来:“魔法不是我的, 欲念才是我的。你的爱欲贪恋和痛苦产生了这个魔法,那支玫瑰因此不再是凡物。黑丝带作为交换之纽带,系上脖颈便剥夺你被聆听的歌声,而修复你的容颜。而剩下的花茎与花叶,还有那些花瓣:如果有人用它们拂过自己的眼睛,那么便可以看穿这个伪装魔法的真相。而如果有人吃下它们,就能唱出你的歌声,只是自己不能听闻。” 竟然是这么荒谬的魔法,埃里克不由大吃一惊。他仓皇地想要环顾四周,但巫婆毕竟从来不曾现身,只是在他的心底用最深沉和冷酷的声音说话。他又定定神站稳,四周冰冷的水汽使他感到脸上湿漉漉的。埃里克想要再次开口,但忽然间一阵致命的恐惧击中了他。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眼睛睁大,面容惨白留下汗水。 “巫婆,巫婆!”他焦急而恐惧地大喊,“拂过眼睛?拂过眼睛!那么那些玫瑰花瓣现在在哪里!谁得到了它们?是不是——是不是——”他的嘴唇颤抖着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最深沉最可怖的噩梦也不过如此,埃里克如遭雷劈,仿佛忽然之间被掀开了最后的伪饰,简直就要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自尊已然破碎,他还在强撑。 他气息奄奄地问道:“是谁?那些花瓣去哪里了?” “这个么,啊,当然被我好好地收走了。”巫婆的声音慢吞吞的,却又意味深长,“毕竟那是我交换所得的报酬,要用来进行新的交换。有些虚荣的人,只要旁人夸赞他声如天籁,哪怕耳边是可耻的噪音,便已欣喜若狂了。不过,在把那些剩余的魔法收回来之前,我任由它们在巴黎飘荡了整整一个夜晚。” “是的,整整一夜。”她怪诞地笑了起来,像是乐见其成,恶意使她感到十分的高兴,“那时候有一阵风,在你的背后将玫瑰花瓣全部卷下了天台。它们被这阵风吹着,在巴黎的街头飞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的时候才回到了我的身边。至于这其中它们曾经碰过多少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了。” 埃里克想要竭力叫自己冷静下来。午夜的巴黎街上不会有多少人,不会。况且玫瑰花瓣未必就能恰到好处地拂过眼睛,要不然巫婆大可以加倍嘲弄他——再说,就算有一小部分人的确被赐下了慧眼……只要大多数人眼中的他还是英俊的那就够了!他比谁都清楚蠢人的盲从。只要别人都夸赞他英俊不凡,那剩下的人便只会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为了证明眼睛不瞎,反而更卖力地要使别人也信服。 对,国王的新衣,对,就是这样的故事!他不害怕,他求的本来就是虚荣的面皮,真假本没什么分别——但是……但是……埃里克的心在颤抖。他不能不想起一个那时候一定在街头的身影。 那是伊妮德,身披灰袍,安静吟唱行走的伊妮德。那时她才刚刚来到巴黎,居无定所,夜里也只是蜷缩在路边小憩。埃里克的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幻觉里他仿佛又看见她出现在他眼前:踏着轻盈而高雅的步子,神色忧郁文静,脸颊苍白,唇带微笑。 她走在落雪的巴黎城,便如雪一样洁白美好,也如雪一般易逝。她忽然停下,抬起脸来,有一片鲜红的玫瑰花瓣亲吻过她明媚湛蓝如天空的眼眸,又悄然飞走。 这幅场景突兀地出现在埃里克面前,再没什么想象能够如此真实。埃里克越想越慌张,一时间竟是天旋地转,发现自己已跪倒在地。他大口喘息,汗流双颊,却说不出话来。 他害怕,害怕到了极点,最害怕的是那可能是真的,而且是发生在过去、他所不知道的真实,已经奠定而无法改写。埃里克狂悖而混乱地心想,假如非要有一双眼睛能看见他真正的脸,他情愿是自己的!就叫他在镜子里认清自己的丑陋和丑恶吧!就叫他时时刻刻被痛苦提醒,一切只是假梦吧!为什么要叫她看见?为什么要叫她看见! 他还不曾向巫婆发问便已几乎认定这个事实,然后泣不成声。 “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他喃喃地说道。事实竟如此讽刺可笑,将他的自尊反复打碎黏合,如同对待玩偶。可他必须抬起头来,因为这梦境即使是假,他也痛苦到无法忍受了。 “告诉我!告诉我!”埃里克喊道,“巫婆,求求你!我不求你告诉我那玫瑰被多少人碰过,但求你告诉我,伊妮德!伊妮德她碰过那玫瑰没有!她碰过那玫瑰没有!”声音泣血。 巫婆咯着牙笑了起来,阴森森的。 “她当然碰过。” 一句话,彻底宣布了埃里克的死刑。 作者有话要说:*吃到更新的大家都感到开心愉快吗!】总之我很开心! 第57章 奇异恩典 “她走在巴黎的路上, 她的心灵明净一如月光。” 巫婆像是要用歌剧的强调来演唱。但她实在不擅此道, 破音和怪调使得分明轻柔的曲调也诡异不祥起来。而埃里克只是睁大一双绿眼睛, 躺在地上绝望而痛苦地听着。 “她听见风声于是仰起脸庞,玫瑰花瓣落在她的脸上。” 难听又嘶哑的乌鸦般的歌声, 却在说着这么美丽又绝望的意象, 这样幻灭的希望。埃里克痛苦地在地上抽搐, 他低声喊道:“不!不!” 巫婆却对他说道:“在你做出命运抉择的那一天,不肯甘熄的风把花瓣卷了下去。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使你痛苦的一切。伊妮德碰到了那片玫瑰花瓣, 它拂过她的左眼, 又滑过她挺翘优美的鼻尖, 吻了吻脸颊便落在地上。因此, 她的左眼可看穿真相,而她的右眼则凝视虚假。” 这种令人痛苦不堪的对比, 就像是把最后的保护层给撕开, 逼迫他让她看清,他是怎样虚荣而可笑的小丑, 他是怎样挣扎而堕落的懦夫! “当她闭上眼睛,心存安宁,便可望见你外表的美好。” “当她睁开眼睛,凝神冷冰, 你真正的丑恶暴露无遗。” …… 等到埃里克终于从痛苦中摆脱出来时, 巫婆已经不见了。 是的,她又不见了,正如来时一样无影无踪。 埃里克自嘲地笑了。刚开始这笑仅是低低的, 之后越来越癫狂,混杂着剧烈的痛苦,几乎掀翻这座地底的王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疯狂地笑着。 他于是跌跌撞撞地行走着唱起歌来,埃里克的歌声自然比巫婆动听许多。这里空旷无人,他唱给自己,当然也只有自己,没人能听到,永远都不会有人能够听到。能听到的人已经被他亲手赶走,埃里克!埃里克!天大的笑话! 他终于能够痛苦欲绝地审判自己,因为再无旁人,再无退路。他的痛苦也陷于己身,没有办法被旁人抚慰,要么发泄,要么毁灭。他的手指按着弦琴,被锋利的弦给割破,流出了暗红的血。 他嘶哑地唱道: “我已成旧日之奴隶。 容貌为华丽羽衣,使我作茧自缚。 我愚钝骄傲,我懦弱卑鄙。 我曾作夜晚的王子,鄙夷白日时的委顿。 如今之我,已然死去。” “我已成,容貌之奴隶……” 他亲手所择定的竟是如此荒谬残忍的命运,他想竭力伪装的一切在她面前原来早已被卸下。她那些温柔明净的眼光中,从来没有一丝的厌弃。他又怎么……怎么…… 事实上,他早就该猜到一切。险恶的命运,何尝对他许以宽柔?何况这次他自己便是大错特错。他失却的歌声在她那里重拾,他伪装的华衣自然也在她那里撕开。可是……怎么…… 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偏偏是伊妮德?埃里克痛苦地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 她来到巴黎又离开巴黎,使他的心灵如浸冰雪,如焚烈火。他不能不蒙她指引,又不能不恨她指引。他之渴慕的幸福,不过是建立在浮沙之上的辉煌宫殿。他全部的虚荣,乃是幸福之最奇异的恩典。他迫使心的一隅沉睡,如同迫使自己赶走她,叫她远走!可是—— “我们终将被心中曾经沉睡的东西所摧毁。” 埃里克低沉唱道,似哭似笑。 他终于地认清真相,在这一刻,他面前的世界只有她与旁人的分别。曾经叫他如痴如狂的克里斯汀,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叫他悲痛欲绝的伊妮德,叫他欢欣交加的伊妮德,叫他暴怒决绝的伊妮德,她现在该在哪里呀! 他是不肯叫她看到这张丑脸的,可是事与愿违。她就像是他,一个更好的他可能拥有的明净无瑕的灵魂。埃里克固然知道自己多么扭曲丑陋,却不能不流着泪渴望那一种可能。什么真相啊,什么心灵啊,他要来做什么?他嚎啕大哭,为的自己用来谄媚世间的完好面容,竟骗不过所有的人——他自己与她。除此之外,又算什么?又有什么? 如今他回忆起自己以种种言行伤她,逼迫她离开巴黎之时,固然许多痛悔,却也有愧疚之中的浅淡欣慰。埃里克终于能剖开自己的心灵,深思自己的动机。当时,他毫不羞愧,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懦弱和卑劣,却也有着一二分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爱意的缘故。 他清楚她的身体因在巴黎的停留而日渐衰落,痛苦撕扯着他的灵魂,独占欲使他不顾一切叫她留下,哪怕代价是她衰败而死!可是,他又逼走了她,深知只要走出这座巴黎城,她的身体便会逐渐康复,再无病痛。而他的卑鄙使她的心绝不会回首。 可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尽管有着一二的因素,埃里克仍不得不承认,致使他逼走她的,是卑劣与懦弱,是不敢面对,是无能者的下流。他口不择言地伤害她,见她痛苦至极却不敢愧疚,因为他深知自己用最后的冷酷卑鄙封住的是同等的滔天痛苦。他若当一个浅薄的小人,还能轻浮地心疼。他若要面对真相,他就要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加地痛苦和绝望!因为他正是那亲手毁掉一切的一方! 他选择了当卑鄙者。他的伤害混杂清醒的认知与卑劣的混沌,混杂模糊的爱意与坚决的痛恨。他不后悔,他自己在一切揭开的那一天会更加痛苦和后悔!他后悔!他后悔!他真正地后悔呀! “伊妮德——”他失声痛叫。 甩脱一切!甩脱痛苦!甩脱所有的身份与束缚,所有的情感和牵绊,甚至甩脱这具小丑般的皮囊!他要去找她,他得去找她,他会找到她,献上破碎的卑劣者的爱,求她的目光赐给他一份宽容的明净温柔。届时他愿以原本的丑陋沐浴红尘,只要歌声飞扬在心灵之际! 她是他的爱,看清自己的爱。而他的自己在哪儿?他的歌声! “伊妮德!”他大喊。 可是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惊惧的惶恐。他的歌声,那些盘踞在他喉咙里、跳跃的、美丽的,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归他独享的东西,忽然之间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萎缩起来。它们枯萎了、衰败了、凋零了,很快便什么都没了。而可怕的是他没办法同任何人说!它们被杀死的无影无踪! “歌声?我的歌声?”他试图歌唱,出来怪腔怪调的两声抽泣,“歌声——” 他头晕眼花,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历经何事。只觉满目荒诞,不知所言。耳边一时是天籁,一时是鸦鸣。他已辨不出真假,亦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唱——仍在唱——继续在唱。 他颓然地瘫在地上,不知为何,这潮湿的土壤仿佛叫他汲取了勇气,使他的心底渐生光明希望之方向。爱!爱指引过他,也宽恕过他丑恶的罪孽。 他在孤绝的隐痛中败北而归,要绝望地祈求上天原本给他的垂怜。他忽然被爱给感动,于是顿生了勇气,面对曾经不敢面对的真情真相,要说出真正的诉求。他要舒展开的真我,痛苦地摇摇欲坠,不能忍受一具华丽小丑皮囊的束缚。 他真正想要的是…… “巫婆!巫婆!”埃里克大喊起来,“巫婆,我后悔了!把我的歌声还给我!把我的歌声还给我!” 他所面对的,是一室的空寂寥落。 …… 而巫婆在唱: “她走在月光照耀的白雪上,她的心冻得跟寒冰一样。” “她带着她的灵魂归去,伴随着她心中的音乐与爱乡。” 作者有话要说:*更文,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 第58章 残酷命运 埃里克陷入委顿的幻觉, 强烈的耳鸣使他再感受不到自己的歌声。那歌声是否依然存在?还会被剥夺?他不清楚。他仅是以一个聋子的方式大唱着。 一个人, 该怎样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是心灵的坚定认知, 还是外界给予的反馈?许多人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前者,最后往往发现真正依赖的乃是后者。当二者相背离, 原本再坚定的人, 也会迫不及待地倒向后面一方, 倒向外界的反馈,哪怕那再荒谬再可笑。 人总是不能独立而居的, 他们必须要社会的认可, 必须要旁人的肯定。埃里克曾以为他的歌声只需要用来满足自我, 可是亲手掐死了那条与外界沟通的途径之外, 他又开始惶恐。他唱的真的是天籁之音吗?为什么旁人一片可怖的沉默?假如、假如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他的歌声,那他的存在又是什么?他仅是一场梦或者幻觉吗?天籁仅是假的, 从没有存在过吗?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站到他的面前, 对他说“我听见了,你唱得很好”, 便足以叫埃里克扑倒在他身前泣不成声。 他又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样痛苦的幻境,不辨日夜也不分真假。他时而是瞎子,时而是聋子,时而是哑巴。他在滚烫发热的幻觉里几乎体验完人世间的每一种残酷, 而当他的歌声被从他自己的认知里剥夺, 他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的信心和认知被摧毁了,又迫切渴望有什么叫做|爱的东西来帮助他重建。 没有歌声,他是什么?什么是真, 什么又是假?如果他自己都不能确认这歌声的真实存在,确认其恢弘与威严,跌宕与诡谲,他的自卑自负又源自何处?那是可笑的无根浮萍吗?他对他的音乐失去信心,对他的人格产生背离,对他的存在感到茫然……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受此折磨。 “或许这只是爱情的考验。”他竭力地想道,试图把一切推给最万能的那个借口。那是他很小便从剧院里建立的一套奇特认知,因为爱可以解释和圆说一切。爱是美好的,使什么都可宽恕。只要是以爱的名义,那仿佛便什么都可以了。 “爱情,爱情。”他喃喃。仿佛又找到另一根支柱,另一个意义。 “灵魂,灵魂。”他又说。剜去爱的骨头,剜去音乐的心灵,他的灵魂是什么?他的身体里藏着什么?是什么构成他,是什么使他卑劣、光辉和伟大? 灵魂。 唯有灵魂。 “我的灵魂。”埃里克喃喃地说着,唇边仿佛有一丝笑意,就像是浸入温水般舒适,“我的灵魂。” 他忽然感到他又能与这样的自己互相接纳,忽然感到自己认清全部的真实,明白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他感动到热泪盈眶,又欣喜到无以复加。 爱情是为解救灵魂的罪孽。 歌唱是为指引灵魂的孤独。 …… 他的灵魂,无论是为爱情而献出的,还是歌声凭以酝酿的,独一无二的灵魂。腐烂的恶臭里亦有奇特的芬芳,混合成一种迷醉又诡谲的气息。可是,那是他的灵魂。 人如果有一个足够坚韧、明净的灵魂,便能承受生命里全部的苦难,无论是有关爱情的还是有关梦想的。埃里克知道伊妮德有这样一个灵魂,可是他没有。但是,不要紧。 他可以用爱情来填补自己的灵魂,可以用歌声来呼唤自己的灵魂。他可以不再贫瘠而卑微,不再怯懦而冷酷,他可以认清真正的自我,明白什么才是想要的。 他的歌声不应当被献祭,而应当用来表达自我,舒展灵魂。 他的爱情不应当充满孤注一掷的绝望与软弱难言的依恋,而应当是灵魂的真诚吸引与倾慕,为美好特质而牵动。 他的残疾不该是自己铸就,面容仅是最无用的一种解救。真正的解救在内心,在雄壮歌声的诉说与真正爱情的自信。 他明白了,现在的他全部明白了。 …… 他曾经做错过事情,可现在改正或许不算太迟。 埃里克从欢欣若狂到坠入自我厌弃的谷底,又从后悔欲绝到喜极而泣。他如同历经新生,又如同堕下地狱经受折磨。他像是被困住了,在黑暗的地底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巫婆的名字,索要着自己的歌声。 然而始终没有应答。 在黑暗与寂静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埃里克逐渐惶恐起来,他心想是不是自己明白得太迟,以至于已经被抛弃?可是他再卑鄙、再懦弱,也终归还有一个灵魂呀!也终归渴望着表达与诉说,渴望着爱人与被爱,那深沉热烈的爱意呀! 他越来越感到后悔了。 ……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我爱她,我爱她。”他喃喃自语,几近痴傻,像是在给自己最后的勇气与信念,“我爱她……我真的爱她。我是个傻瓜,我到现在才弄明白这件事。可是我爱她……” 他不去说她的名字,因为这里太黑太冷,他把那个名字宝贝一样藏在心底,是照亮他的勇气,是他的清醒与光明。 他的爱曾寄生于光明,可爱本身便应当是光明。他的歌声曾谄媚于美貌,可他的灵魂本身便应当比所有事物都值得他自己珍爱。埃里克迫切想要找回自己的歌声,疯了一般。 他得挽回曾经的错误,袒露全部的真实。 被夺走的歌声乃他的灵魂与界桥,他必须将之拿回来才重新完整。而唯有完整的自己能够欢欣地去索要她的爱情,去悦纳、去重逢、去欣喜。 “巫婆……巫婆!”他不知第多少次地叫喊。 他本来没盼望着回应,可是突然有石子滚落进水潭,凉滋滋的一声。接着,他听见了那个金属质感的声音。那个一切的开始、诡谲而刺耳的苍老女声。 “找我做什么?”巫婆问。 “我想要回我的歌声。”埃里克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全都是欢欣喜悦之情,如不能抑制的奔流。这将是一切的结束,这将是一切的开始。他将得到新生,他已认清自我。 或许他得为反悔付出一些代价,没关系,他愿意的。他当然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是机缘巧合已经认清了内心,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害怕丢掉什么呢?埃里克想着。他的思绪轻盈地飞翔,像是洁白的云朵,又像是绒毛细密的小鸟。 这一刻他真的感到幸福,他幸福极了。 然而下一刻幸福便化为噩梦。 “不行。”巫婆回答道,声音嘶哑,桀桀诡笑,“在我这里,没有回头路可走。” 埃里克有些慌张,他努力定住心神。 “我愿意拿别的东西来交换,我的所有,只要你看得上。”他说,“容貌拿回去,还有别的也尽可以夺走……我只要我的歌声,那是我的灵魂。” 当然还有爱情——他心想。可是他已真实信服爱情与容貌无关,而他要追求的那份爱情,其饱满与明净使他一定要用完整的灵魂去承接。只要有这灵魂的歌声与美好的爱情,他又害怕失去什么?他又不能失去什么呢?埃里克心想。 “况且,”他补充说,“我记得在我们第一次交易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只要割断那条黑丝带便能进行反悔。那条黑丝带呢?它还在我的脖子上吗?”他说着,伸手去摸。 他当然摸不到,他试过好多次了也摸不到。 巫婆默默看着他的举动,干瘪的嘴唇又露出微笑来。 “你当然摸不到它。”她得意地说着,露出歪斜缺半的牙,“从你系上它的那一刻,它便融入你的骨血与灵魂,再也拿不下来了。” 埃里克闻听自己受到欺骗,不由又惊又怒。 “但是——”巫婆及时迎来转折,她仍然慢悠悠地,不害怕一点儿攻击,因为那对她本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有一种时候,它可以再次出现。” “是什么?”埃里克急切追问道。 “是你——最初的心愿。”巫婆回答说,“简单来讲,就是当你第一次系上它时,心里想的是你要用这个去做到什么,这就是你最初的心愿。只有当你完成了那时候想要完成的事,得到了你曾经渴望的东西,黑丝带才会再次出现,你才拥有放弃或继续的权力。” 她微笑起来:“这很公平,不是么?欲望一向是公平的。”但在埃里克的眼中,她的每一条皱纹都暗藏诡谲和嘲讽,“只有当你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东西,才有资格评判值不值得,再来选择放弃和继续。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她又慢悠悠地说道:“没有得到过的人,是没资格选择放弃的。” 埃里克一愣神,接着便是浑身的冷汗,他大声喊道:“我已经知道值不值得了!我现在就想要放弃,我要我的歌声,随便你一起拿走什么都行!” 巫婆的嗓音甜腻起来:“你都不想知道自己最初的心愿是以什么作为判定么?”那少女般的甜腻里竟藏着深深的恶意,一瞬间叫人看不清她的年龄。 埃里克冷汗不止,他闭上眼睛痛苦摇头。 可巫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在他耳边,欢欣而喜悦,像是纯然的快乐。那声音又是少女的甜腻,又是老妪的诡谲。或者是他已经疯了,辨认不出了,可那些词句又如此清晰—— “是克里斯汀·戴耶的真爱之吻呀。”巫婆用金属的声音唱歌般说道,郑重其事地念出童话里常见、现实里却仿佛很是可笑的那个词,使之更有一份讽刺意味,“就是她的那个亲吻呀。你付出歌声曾经渴望的东西,你脑子里的执念,你和我交换的目的。” “你必须得到她的‘真爱之吻’,黑丝带才会再次现行。届时你才会拥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巫婆干瘪漏风的嘴唇一张一合,埃里克愣愣地看着她,什么都听不清。 “——你只能在爱情与灵魂当中择其一。” 她苍老的、恶意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了,鹰钩鼻几乎凑到他嘴唇前,却毫无暧昧的意思。那双恶毒又残忍的眼睛逼视着他的面孔,嘴巴里跑出可恶又可怕的笑声。 埃里克如坠冰窟。 “那么,年轻人,告诉我。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巫婆意味深长。 她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享受的,乃是整晚的地域盛宴。 “多么残酷、残酷的命运啊。”她感慨道。 而埃里克已经伏在地上急促喘息。 巫婆闭上眼睛,在男人崩溃的痛哭声中微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活着打卡×2 感谢厚爱。 第59章 绝望之境 你只能在爱情与灵魂中择其一。 …… 世上怎会有如此残忍决绝的选择?又怎会有这样荒谬绝伦的境地? 埃里克心想, 他是死了还是疯了?又或者他宁可自己已经死去, 这样就不必面对这荒谬绝伦的抉择, 经历这淋漓尽致的惨痛。 可是他还活着,他就注定要忍受这些痛苦生存下去。 埃里克的眼睛像是滴着血又像是淌着泪, 他愤怒地、绝望地、哀求地看着眼前那一角黑色的衣袍, 伸手拽住, 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哽咽和嘶嘶。 “你是在骗我。”他又哭又笑,“你一定是在骗我。” 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又怎么可能是假的?巫婆不曾理会于他, 她低头桀桀地笑着, 仿佛漠不关心又仿佛十分笃定。先前流露出的恶意也只是一瞬, 她针对的不是埃里克, 而不过是人性毕露的丑态,而这才是巫婆所永恒感兴趣的东西, 驱动她行走世间的不二法宝。 她是欲念的化身, 是荒诞的集聚。她也未必是美丽,也未必是丑陋, 但凡与欲望相干之事便叫她沉迷,而这欲望越是荒谬可鄙便越叫她喜笑颜开。许愿者的痛悔乃世间最美妙的东西。 正如此刻的埃里克。 瞧,这天资不凡的音乐家已经成了地狱里的一条狗。他拼命地想要挣脱开命运,无论是曾经被强加的, 还是出于痛悔所自择的。可惜那不过是使他自己陷入更深的绝望之境。 “你只能在爱情与灵魂中选一样。”巫婆的声音像是在念着咒语, 埃里克大脑刺痛,浑身冷汗惊惧,“选吧, 年轻人,你是选择背叛你的爱情,还是抛弃你的灵魂。” “不……”埃里克答,“不!”他痛苦地喊叫。 可这是没有用的,埃里克的额头上满是冷汗。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清晰和痛楚地悔恨于自己曾经的轻率。命运扣门而来,他心空寂而冰冷。哪个选择都是错,哪个选择都不对,摇摇欲坠,栈道跌下去就是必死之局。可是他总要活着,哪怕欺骗自己也要虚假美丽地活着。 埃里克的双手在颤抖,他已经知道自己会做出的选择,自己会做出的背叛与牺牲。他的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掌心被生生抠破,露出血迹斑斑。 “只有当你真正完成了交换的目的……” “获得克里斯汀·戴耶的真爱之吻……” “你才可评定如今的行为,重新做一次选择……” “亦只有如此,黑丝带才会重新现形……” 眼前的世界仿佛在旋转。 可是对于埃里克而言,他世界的色彩,仿佛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刹那便一并褪去了。 他早就该知道的,他分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 歌剧魅影是个无耻之徒,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与混蛋,可是他至少没有混蛋到家、卑劣到家,哪怕这最后一点点的底线也只是自欺欺人亦如此。 因为“命运”逼迫他去赎回灵魂的指向是克里斯汀·戴耶。 埃里克着实卑劣,他为了自身的利益幸福不惜牺牲一切,此前他的种种作为无一不证实着这一点。可是即便已经认清爱情的真相,克里斯汀对他仍然是不同的。她是他黑暗中多年向往的阳光,是他细心呵护培育长大的少女,他……他或许能掠夺她侵占她伤害她。 却绝没有勇气去玩弄她。 埃里克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到心灵有无数绝望的雨滴落下,将他钉成石块。 换一个人,假如“真爱之吻”的对象换一个人,他不论怎么卑鄙,也不肯放弃自己的爱情。他要灵魂,他会使劲手段逼迫那个人爱上自己,然后得到她的“真爱之吻”,接着重新选择,放弃外貌而取回歌声,赎回自己的灵魂。然后他便可捧着这灵魂去寻找真正的爱情,将那可怜的女人用过即丢,再不理会。 然而,那个人是克里斯汀·戴耶。在他醒悟之前,曾经真心实意爱了数年之久的女子。 他对她的感情或许不是爱情,却一样来得深沉温存,在这一刻就更叫他痛苦。埃里克可以玩弄所有人,可以去使手段耍心机,可是他唯独没办法这么对待克里斯汀,他必须得对她真诚。他想要灵魂和歌声,想要重新选择,想要她的真爱之吻,那么他就必须拿自己的感情去交换!拿自己最真诚、最惨烈、最决绝的感情去交换!绝不能有半点的掺假! 他哪怕欺骗自己也绝对无法欺骗克里斯汀,哪怕逼迫自己重新相信他爱她也没办法在不爱的前提下去骗取她的爱情。多可笑啊,从前他爱她,不顾一切要让她爱他。现在他还是要得到她的爱,却……却得先让自己相信他爱她,因为不相信这个他就没有勇气去做。 我爱她……我爱她……埃里克哆嗦着嘴唇,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他可怜地哭泣着,满面的泪痕与鼻涕,不断重复那个名字。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他以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心态念诵这个名字,心底却在哭泣,却挣扎着想要发出属于另一个名字的声音。可是不行,没用。他固然爱她,可他爱她是用他的灵魂,他连灵魂都没有,又怎么爱她?怎么配她?他要灵魂,就必须得到另一个人的爱,可他又绝对没办法欺骗那个人,所以只好欺骗自己,只好牺牲自己的爱情,而且是永远的牺牲……巫婆把一切看得多么透彻!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他不住地摇晃着头颅,呜呜咽咽。 他是疯了,彻底疯了,疯了一般想要寻回自己的歌声。可是这难道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他还能怎样?没有歌声的他会死的,他绝对会死的,而没有爱情的他还可以苟延残喘。他失去爱情就是永远失去,正因如此他才哭得那么伤心欲绝。 他虽卑鄙无耻,对克里斯汀总还无法做到彻底的卑鄙。他要欺骗自己重新爱上她千难万难,可是他发誓,要做到就必须得骗满一生一世。更何况,他已经为了赎回灵魂犯下这么卑劣的过错,即便得到灵魂之后再去追逐那个女子的身影,这样可悲可鄙的他也再不配她的爱情。他只能如此,只能这样。 至于他这不诚的爱对克里斯汀是否公平,埃里克心知肚明,却不愿去想。他对克里斯汀做不到彻底的卑鄙,可这样的卑鄙也很能够了。他不去考虑她的感受,不去考虑对她公不公平,不去考虑她明明有着真心的爱人,而非要拿她当自己赎买灵魂的道具,正如以前拿她当自己向往爱情与光明的道具一样。最后所谓的“骗满一生一世”,也只是居高临下的轻蔑罢了。 他就是这么自私和卑劣的啊,怎么有幸,曾经蒙受过她的爱情,藏在心底的角落,足以光耀一生。如今为了自欺欺人不得不忍痛拔去,满面泪流不止,痛不欲生。 埃里克蜷缩在地宫角落,再忍受不住,放声大哭…… 今日之后他将不再爱她,因为一旦承认自己爱她,那么他不惜割舍歌声、断裂灵魂所追求的一切便成为了彻底的笑话。今日之后他将“爱”上旁人,因为比起无望的、自惭的、卑劣的爱情,他宁肯选择同样龌龊的灵魂。今日之后他将沉沦永远的绝望之境。 可是只要能够一直地骗下去,五彩斑斓的梦也是很好的啊。 埃里克的眼底淌出泪水,他知道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绝对再也没有资格,可是他还是想、还是想要…… “Enid。”他喃喃地,吐出那个名字。 今生的最后一次。 第60章 胜利乐章 在那一日的痛苦之后, 埃里克历经漫长时光的消沉, 枯坐着不能说出一个字。 他知道这样是无用, 在他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便已经放弃了爱情与幸福, 放弃了拥有这些的权利, 而要追逐着恶臭腐烂的灵魂永世沉沦, 甚至拖上克里斯汀·戴耶一起。可是他无法后悔,他不能后悔。埃里克心想, 他这样残缺的人, 本就是不配得到的。 他这么想仿佛也足以说服自己, 只是嗓音微咽, 身子颤抖。 爱已离开了,彻底地离开了巴黎城。他亦从作曲家埃里克变回到歌剧魅影, 那张英俊或丑陋的面容再度写满了狠戾, 而无一丝明净光辉,这是他, 这才是他,埃里克的归处与宿命。 他没有力气再去维持作曲家埃里克的身份了,甚至没有力气去给他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消失,而只好叫他直接无影无踪, 如同先头无影无踪的美人鱼主唱一样。 他任由克里斯汀焦急不已, 也冷眼旁观巴黎的一切,近乎倦怠地。他又开始昼夜不分的生活,又龟缩在地下, 把自己献祭给音乐。唐璜的旋律又一次在他心头奏响,地狱的大门再度为他开启,埃里克执笔书写,破碎的心灵淌出滚烫的血。 这是他最后的命运,最后的挣扎与最后的丧钟的爱情。 兜兜转转,命运终于又回到开头,仍然是最初那一幕的选择。在天台上,在巫婆向他提出那个红苹果般诱人的建议之前,埃里克曾想:假如没有遇见她,没有得到用歌声交换容貌的选择,那我为了挽回克里斯汀的爱情,一定会用《唐璜》来进行最后一搏。 而现在,仍然是《唐璜》,仍然是这地狱烈焰般的音乐,要拿去索求爱情,继而赎回灵魂。这部乐章仿佛是他注定的结局与丧钟。埃里克低低地笑了起来,如同泣血。 之后无论怎样,也不必在乎了。 …… 地宫已不再有烛火的辉映,仅仅残余着最基本维持照明的光线。色泽黯淡的帷幕落了灰尘,镜子上布满裂纹,却无人理会。残败的景象中,却诡异地坐着一名英俊的男子。 他有着阴郁而俊美的五官,恍如天神又似鬼魅。身着黑色燕尾服,领口有白色小结,整个人打理得一丝不苟。分明是绅士的装扮,却无端使人胆寒敬畏,不敢靠近。 右手小指微微一动,刚好触碰到一张白色的半脸面具。男子顿了一下,将那张面具捧起来,万分仔细地戴在右脸上。 男子的左手拂过面前桌上的数张装订起来的羊皮纸,猩红封面隐约透露着不祥。桌面十分凌乱,但放置羊皮纸手稿的地方却清理得干净整齐。而除去这块桌面以及男子本身之外,这地宫之中也唯有一架钢琴是收拾齐整、纤尘不染的。 或许还有一样东西,那便是克里斯汀·戴耶的人偶娃娃。 数月间,埃里克在漫长的写作《唐璜》之中,亦曾一次次起身,用痴迷爱慕近乎疯狂的目光凝视那人偶像,他的目光几乎要使得人偶像碎裂开来。他为“她”梳妆打扮,换上洁白美丽的婚纱,准备芬芳优雅的捧花,又戴上无数的珠宝。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一切回归常轨,一切又似乎并无不同。 时隔两月之后,《唐璜的胜利》终于完成。 埃里克扶正了领口的白结,沉着而冷峻地开了口: “巫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我要同你交易。” 他顿了顿,尽管并无回音,仍旧是沉着地说了下去。 “我一定要自己去唱《唐璜》。” 空气中,似乎隐然传来一声轻笑。 ……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伊妮德已经来到了法国边陲的一座小镇。 这是非常美丽静谧的地方,不同于巴黎的浮华浪漫,别有一种清新恬淡的乡野气息。伊妮德很喜欢这里,这些景致抚平了她创痛的心口,使得她即使艰难也能继续前行。 发生在巴黎的一切已经逐渐成为记忆里的泡影。既熄爱情之希望,前路再长,心尖再绵绵刺痛,至少也可以去往远方。 她的伤痛已在逐渐好转,哪怕仍然会时不时发作,却已比在巴黎的时候好上太多。伊妮德自踏出巴黎城之后,身体无由来的疴疾便开始病愈,到如今仍折磨她的,也不过誓言的惩罚之痛。 她知道她犯下的是“不许停留”,因为她心的一部分留在了巴黎。 可是只要这样走下去,她总能好起来。伊妮德的灵魂属于她自己,她的心也是一样。假如非是爱情的献祭,她总能从其中摆脱出来。金发女子面上有着恬然笑意,新雪般的面容上眉目稍弯,整个人都有一种释然的超脱感。 一阵秋风刮过。 深秋的法国着实有些冷了,对流浪的人来讲更是如此。伊妮德欲要裹紧灰袍。忽然风刮来一张报纸,吹过她的身前,“哗啦哗啦”地翻响着。她下意识伸手捏住,刚好风吹得更大更烈,将那张单薄的报纸在她手中吹得彻底展开,猎猎有声。 寒风入骨,扑面侵袭,刺得伊妮德忍不住阖了阖目。 再睁眼时,她的视线下意识便落到手中那份展开的报纸上。原先只是平静恬然的神情,却不知为何,在见到报纸标题的那一刻神情大变。 那报纸上写着的赫然是—— “巴黎歌剧院鬼魅再现,phantom魅影与夏尼子爵争夺歌女克里斯汀。1月20日凛冬开演,作曲家埃里克献唱,《唐璜的胜利》将成为最后的战场?” 风不知何时已停下,报纸轻悠悠飘落于脚边。 作者有话要说:*收尾了,应该很快能完结了。谢谢你们喜欢这篇文~ *感谢辛阳、冷冷林木、阿卿(×3)、phantom、御橘娘(×3)、水凤凰、缄幸(×2)、脑袋逗秀的滚滚滚、阿夜夜(×7)、超S星王子、弃坑简直神烦!!、茶茶、从风偃柳、脑洞少女苏(×4)、女成凤、Dashaju、23670802、28289162、小玉宵(×2)、微風細語的地雷! 感谢脑洞少女苏、阿夜夜、从风偃柳的手榴弹! 感谢御橘娘、阿夜夜、脑洞少女苏的火箭炮!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喜欢和支持,谢谢你们的陪伴~ 第61章 烈火焚身 巴黎的深夜是寂静的。 霜雪静悄悄地凝聚, 压弯了枯黄的草叶, 又将之冻结起来, 留下晶莹的尸体。已经是最寒冷的冬日,深夜街头刺骨的寒风使得任何一个讨生活的路人都不愿意在此刻行走。家家户户烧起通红的火炉, 窗外飘雪结霜, 窗内跃动的火苗如同生的希望。 这是温暖, 这是生机,这是巴黎的冬日。 街头飘着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 洒落人家。一地都是雪白积厚, 令人寸步难行。远远望去, 犹如纯洁又冷酷的人间仙境,仔细一看又不过是幻梦。贫困、寒冷、饥饿、肮脏, 一齐被这冰雪给封留, 就像是最为残酷的画展。死寂,还有生机, 在这座深冬的城市一齐并存。 距离《唐璜的胜利》上演已不到两个礼拜。 巴黎的郊外,一幢装潢精美、近来却仿佛极无人气的别墅里,此刻难得被清扫干净,摆上晚餐。壁炉里燃着熊旺的炉火, 将室内映得温暖透亮。屋主人——那消失已久的作曲家埃里克, 同时也是歌剧魅影,在这即将开演又已飘雪的时刻,终于回归了地面上, 决心拾起他人世的假身份。哪怕这假身份也不过是为了行一方便,随手使用。 他已决定以作曲家埃里克的身份献唱《唐璜的胜利》,并以歌剧魅影的身份对此大肆指挥,强行提出要求。由于有《海的女儿》第一主唱几乎不曾参与排演的先例,剧院那边倒也勉强接受,只是惴惴不安。然而克里斯汀·戴耶却因为她那突然失踪的作曲家朋友日夜忧心,几乎无法入睡。数日以来迅速憔悴,惹得她的恋人子爵担忧不已。 或许让她憔悴更快的是心头某种可怕的猜测,可是无论魅影还是埃里克都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他们把什么悬念都留到了首演当日,而她只能惶然接下。 这是太不公平的事情,年轻的子爵气愤不已,但克里斯汀憔悴的面容却并没有多少悲哀。她只轻声说道: “他们有那些音乐,那本就是足以操控我的东西。” 子爵无法理解她的话语,可又不敢刺激她,只好加强安全保护,焦灼地等待着那个几乎是宿命般的首演日子来临。 这对恋人曾经想过去寻求伊妮德的帮助,但她的离奇消失只是增添了他们的不安。 …… 如今,歌剧魅影已经重新变回了作曲家埃里克,巴黎郊区的别墅数月以来头一回灯火通明。可他却毫无告知克里斯汀·戴耶,让她不要担心的意思。 他仅是冷淡地坐在温暖的室内、坐在摆满餐肴的长桌尽头,手里执着他的《唐璜》。 从初春他搬离这里,再到深冬归来,已经时隔大半年。这栋别墅也已大半年全无人气,足够把曾经全部的记忆都给埋葬。魅影让人把这里都仔细地清扫一遍,直至焕然一新。如同扫去心中最后的尘埃,再无一丝痕迹。 屋子里暖洋洋的,壁炉的火苗蹿得老高,可魅影的心冰冷又荒芜。温暖与他无关,他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以外,冷漠地注视着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做些什么。灵魂离开了他,他只剩一具肉身,在做着一些罪恶而冰冷的事情,来追逐他丑陋的灵魂。 天太冷了,壁炉也温暖不了他的身体。寒冷一直侵袭到骨子里,叫他牙关打战起来。魅影恍然不觉,他还在看《唐璜》。日日夜夜,如同入魔。 他回到了地上,拿回作曲家埃里克的身份,只为接下来的行事,只为接下来两个身份在首演时的合二为一。但他的心永远留在了阴冷的地下,他再也变不回那个半真半假的埃里克。只有魅影,唯有魅影。回不回来其实并无差别,他已感觉不到外物。 他茫茫然然地吟诵着那些用心血熬出的字句,仿佛在呼唤他徘徊不归的灵魂。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却点了满室的灯火通明。孤单至极,又冷到骨子里。 在这个时候,他仿佛听见了几声敲门声。 魅影愣了愣,这个时候,谁又会来敲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回来了。可是麻木的身体便自行移动,按照不需要思考地那样起身、走到门前。他顿了顿,枯瘦如柴的身体摇晃了晃,最终还是伸手猛地拉开了那扇木门。 风夹杂着雪呼呼地灌进来,埃里克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消瘦而苍白的灰袍女子披着满身风雪,站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湛蓝眼眸中似有万语千言。一缕金色的头发从她褪色的灰袍中滑落而出。 埃里克颤抖的嘴唇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嘶吼呜咽。 他一把揽过伊妮德消瘦的腰身,低头用力吻住她的嘴唇! 他的灵魂回来了,终于。 第62章 万痛剜心 那是个火山般可怖的吻! 埃里克紧紧将伊妮德抱在怀中, 低头疯狂而用力地吻着她的嘴唇。重重的、火热的, 满怀着喷发的激情与烧灼到灵魂里的渴望。他的手插入她黯淡的金发, 拂过她苍白而无丁点血色的面容,似是熔岩倒流继而爆炸。他吻她, 以主宰身心的狂喜与大恸吻她。 而伊妮德亦是头一回给出如此激烈的回应, 她的嘴唇在亲吻他扭曲或优美的嘴唇, 激烈、用力,仓皇、苦涩、决然。真的还是假的在此刻也不重要了, 被抓住的是灵魂, 是爱欲。风雪直灌而入, 而二人激情拥吻犹如喷薄的火山! 突然间, 埃里克睁开他的眼睛。他如梦初醒一般,猛地推开了伊妮德! “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勃然变色地呵斥道。 伊妮德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她比上次见面时惨白衰败了许多, 整个人在风雪里像一片飘摇的枯萎叶子。她站住了, 一言不发地看向他。以她苦楚而忧郁的湛蓝眸光,嘴唇里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埃里克神色不定, 他粗重地喘着气,脸色简直可怕到了一种非人的地步,惊怒交加。他紧紧地盯着她清减不少的苍白面孔,目光里好似要劈出两道雷霆。 那神情就像是堕落成了魔物的兽类, 见了曾经的主人, 不由又愧又怒,残暴的性情和极端的愧怒交加在一起,最后化为不顾一切毁灭和推开的冲动。 埃里克睁目瞪她, 目中好似要淌出血来。可他颤抖的下颌和牙关却清晰冰冷地吐出了话语,一个词一个词的,才刚出口便被冷风冻成冰块,直接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道:“你回来干什么!” 声音是咬牙切齿的颤抖与痛恨,裹挟着决然的怒火和不敢置信。而出口的每一个词语,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同时插进两个人的心口。冷得人直打哆嗦。 伊妮德的背后是满天的风雪,她的灰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像是要挣脱开人身束缚的影子肆意狂舞。整个人都显得羸弱瘦削,像是戳在雪地里的苍白的幽魂,快要被这风雪和鬼蜮给吞没了。 阔别大半年,她的气色却比离开的时候还要差劲。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回来的。脸色苍白如纸,手臂干瘦无力,曾经秀美的金发也黯然失色。她呼吸和说话都已十分费力,时不时便要迎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而她紧蹙的眉头则显示着身上遭受的痛苦远不止于此。这具圣洁的、祭奠的人世美好至极的躯体,不知遭受了多少痛苦,不知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才能这样平静而温存地站在这里。 她无力地唤道:“埃里克……” 她又咳嗽起来,手臂抖抖地掩起袖袍,拦着口唇。 埃里克心如刀绞,面若寒冰。 他仅是面无表情地重复道:“你回来干什么。”吝啬于一点关怀。 两人之间的气场奇异地凝固着,维持在一种寒冷又压抑的地步,宛如这漫天的风雪。埃里克的背后是温暖的、烧着旺旺火炉的别墅,可是他不想让她进去谈。他的身影挡住了火光,在漫天风雪中他冷怒地逼视她的面容,毫无温情,简直像在送客。 埃里克的眼前短暂蒸出一片热雾,又很快弥散开,变成冻在眼睫上的细小冰渣。他冷冰冰地望着伊妮德,神情与动作无一不昭显着彻底的决裂,仿佛与刚才激烈拥吻的不是同一人。 ……或许也的确如此。 伊妮德苦笑了一下,伸手拉紧了灰袍。她的兜帽已经被风刮掉了,斜斜地飞在右脸侧边。裹紧的衣袍不能给她带来丁点儿温暖,反而更凸显出她的病态与瘦弱。可以想见这段日子她究竟遭到了何等的折磨,可她这么执着地回来,为此不惜违背誓言,究竟是…… “我为你而归。”她低声道,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一些焦灼和忧虑来,在他冰冻的面容上仔细逡巡着。伊妮德毫不掩饰她的关怀和担忧,她仰着面容望着他,那么诚恳又那么忧郁。 “埃里克,我得知了一些消息,所以我必须动身回来问你。”她又咳嗽起来,风雪使她的气腔很不舒服,但埃里克毫无让步允她进去的意思,伊妮德唇边生出苦笑。 她看着他的眼睛:“埃里克,你要自己唱《唐璜》?你又向巫婆交易了些什么?” 这才是她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也要回来见他一面的原因。 那日,在法国边陲的小城,秋风将一张报纸送到了伊妮德的手中,而她不过匆匆扫了一眼标题便神色大变,怔然间报纸自手中坠落。使她面色大变的原因不是魅影的归来,不是埃里克重新表现出对克里斯汀的执著追求,这些她离开之时全都有所预料。伊妮德之心神不宁仅仅因为那其中短暂的一句—— “作曲家埃里克将献唱”。 也许别人尚且不能肯定“埃里克”与“魅影”两个身份之间的联系,就如克里斯汀和子爵哪怕怀疑已深,亦因埃里克不能唱歌一事留有余地。但是对于伊妮德而言,她实在太过清楚,埃里克便是魅影。而魅影已经失去了歌唱的能力,用来和巫婆交换了英俊的容颜。 哪怕听起来再过荒谬不堪,这也是事实。 因此,“埃里克”忽然间重获了歌唱的能力,便不能不引起伊妮德的注意和挂心。她是知晓魅影不可能再去找出一个埃里克来冒充他的,而《唐璜》想必便是他和克里斯汀摊牌的场合。所以,他究竟是凭借什么,逆转了和巫婆的交易,才敢发下“埃里克献唱”的誓言? 伊妮德的心灵坠入了冰谷。 和巫婆的交易是不可逆转的,除非付出灵魂去赎买。对这一点伊妮德再清楚不过了。她知晓埃里克现在急切地想要拿回自己的歌声,不惜任何代价,就更加担心他会做出傻事。 没有什么比灵魂更重要的了,哪怕埃里克以为歌声便是他的灵魂,也照样如此。 伊妮德忧心如焚,她太担心埃里克为了取回歌声已经出卖自己的灵魂,犯下一些不可逆转的错误。在这种强烈的忧虑驱使之下,她毅然踏上了返回巴黎的路程。 之前便不曾真正痊愈的心疾骤然爆发,不绝的痛苦如潮水般向她涌来,扎刺她的每一寸肌肤,使她痛苦至极。她每往巴黎返回一步,便要承受万分的痛苦。这是诅咒的反噬,也是命运的嘲弄。离开巴黎时短暂缓解过的锥心之痛报复性地归来,身体的每一种知觉都在发出强烈的反对信号,告诉她不要往前走了,快快回头。 远离巴黎,只要转过身重新远离那里,你的痛苦便会轻缓下来。或许此刻它还不能真正离开你,可是只要你远离那里,它总会有一日好起来。可是假如你要回去!你要回去!你的每一步就像是踩在尖刀上鲜血淋漓的小美人鱼!你承受的将是曾经千百倍的痛苦! ……你会死!你会死!你回去就是在走向灭亡! 诅咒的反噬如此猛烈,她在疼痛中摇晃身形,几乎不能站立。可是哪怕刺破了掌心,苍白的面容上紧蹙起的眉头,凝着的也是万分的坚定。伊妮德吃力地拄着杖,她在秋日的寒风之中一步一步地往巴黎城的方向挪去。哪怕万痛剜心,烈火焚身。 她每往回走出的一步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都是痛苦万分。但她还是在坚持着,还是在往前走着。伊妮德的内心如此坚定,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那当然不是争风吃醋,不是出于爱情的妒意。因为埃里克以《唐璜的胜利》追求克里斯汀·戴耶,便使她无法忍耐和释然,转而回身索要答案。不是,自然不是。 假如这么想一定是看轻了伊妮德,她在离开的时候就已做好了放下一切的准备,哪怕她仍然爱着对方,却也再不奢望得到。爱情的妒恨不足以使她放弃对自己的誓言,对心灵的承诺。而争风吃醋式的“回去要一个答案”,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伊妮德之聪慧冷静,绝不会做出如此心神失常、方寸大乱之事。 那么她所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 这还是一个属于美人鱼的悲伤故事。 小美人鱼爱上了人类的王子,而王子也爱上了她,却出于种种缘故不愿承认。王子打算迎娶邻国的公主来政治结盟,而小美人鱼却属于她的大海。他们终于意识到本来无法待在同一个世界里,有那么一刻,王子和小美人鱼互相凝视着微笑,彼此哪怕不曾出口,也意识到了爱情。但是这爱情随之而来的便是放弃。 世上并不仅仅存在爱情,也并不是每一份爱情都会有好的结果。美人鱼更爱她的大海,而王子更爱他的国家,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曾经有一刻,真诚地相爱。 在短暂的爱情之后,二人释然微笑,挥手告别。美人鱼回归大海,而王子继续治理他陆地上的国度。如无意外,二人今生或许不会再度相见。 可是意外偏偏发生了。 回归大海的美人鱼听到了一个消息,她得知王子病重,快要死去。在爱人将死的悲痛面前,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此前他们因为心知人鱼与人类无法真正生活在一起才分别,但是现在王子已经要死了,之前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而她还爱他,他也还爱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回去陪伴他走过生命的最后光阴,成全这份爱情? 伊妮德所面临的大概也是这样的情况。 固然埃里克不如故事里的王子,愿意对自身坦诚承认爱上了美人鱼,而他也没有罹患绝症,但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伊妮德离开巴黎的时候,纵然还爱着埃里克,却已不再抱有对他爱情的丁点希望。余生,他们或许会各自品尝各自的痛苦,而再无半点交集。 但是,她得知了那个消息,埃里克离奇地重获歌声,而对此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埃里克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正是这种可怕的可能催生出强烈的担忧,使得伊妮德不顾锥心刺骨之痛也要步步踏上归程。她决意不再奢望的那个灵魂或已遭受毁灭,而伊妮德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一面。 在风雪中被埃里克拥到怀中亲吻的那一刻,伊妮德便知道,她猜错了。或许有了别的办法,或许商议出了别的交易。眼前的人依然是埃里克,她所爱的埃里克,并没有被抽去灵魂。她心头微微一松,释然之余袭来的是加倍的疼痛,几乎叫她立刻苍白了嘴唇。 这样太好了,他的灵魂还安好无损。有这么一个回答,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都是值得的。 ……但是她已经回来了,来到这里。她被命运重新推回他的面前,以一种荒谬错乱的缘由,重归所爱之人的身边。在风雪中对峙,寻求一个真正的答案。 此刻已无法去分辩是非和对错。心头的剧烈疼痛告诉伊妮德,她的惩罚已经不远了。隐约有种预感,她无法再度离开巴黎城了。 后悔吗?不后悔。至少不后悔为了那个理由而回来。 在漫天的风雪之中,伊妮德望着眼前那个熟悉的、奇崛的灵魂,她湛蓝的眼眸中悲伤一闪而过,又漾出温暖真诚的欣喜。她凝视着眼前男子的面容,看着雪粒子打在他白色的半脸面具上。 伊妮德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风把她的话语给吹散了,什么都没能够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松鼠洞]姑娘在Q上留言已见,感谢喜爱。或许误点了屏蔽导致消息不能发送,在这里告知。 第63章 相顾伤楚 而埃里克已开始不耐烦了起来。 他低斥道:“你到底想问些什么?你不该回来!”这话说得又快又急, 像是密密的雨点子扑面打过来, 冷浸浸的。他显得焦躁, 像是被突然破坏了全盘的打算,又显得不安。 那种近乎恐惧的不安放大了他的瞳孔, 同时也加剧了他的冷酷表现。 伊妮德默默不语。 良久, 她终是惨然笑了一声, 轻声说道: “……我怎能不回来?你又怎会不知我为何回来?” 在她踏上归途的那一刻便已做好最绝望最悲观的打算,而现在一切的不祥都有着成真的预兆。伊妮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并不畏惧那个属于爱丽儿的结局。 可是, 假如她注定要化作一具尸骸, 临死之前她总有权利去追问一次罢。有关她的, 他们之间的,真实和爱情, 还有彻底的悲剧。她能够怀着怎样的一种爱, 去迎接自己的结局。 伊妮德微微仰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瘦削的男子, 瞧着他面上的些许清减,目中有怜惜闪过。 她道:“你究竟是与巫婆做了什么交易才打算去唱《唐璜》的?”言语温煦妥帖,透着关怀。 埃里克怔了一怔,在她这样的关心下忽然生了几分短促的愧疚。虽不曾避让开身子, 亦是稍低了头, 低声道:“……无非是一锤子买卖,还受得起。” “是什么?”伊妮德关切地看他。 她在见到埃里克第一眼的时候便推翻了有关灵魂的可怕猜测,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彻底轻忽。要从巫婆手中拿回已经卖掉的东西, 哪怕不是灵魂,代价必然也极为可怕。 埃里克忽地一愣,避开她目光道:“心头血?” “什么?”伊妮德追问,神色渐肃。 “饮下我自己的心头血,便能拿回我一夜的歌声。”埃里克道,“这个法子只可用一次。” 那日。 在埃里克的肃声要求之下,巫婆终是现出身形,与他交谈。那老妪先是嘻嘻而笑,后又装疯卖傻,在他反复坚决的要求之下,才最终吐露了那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犹记得那时老妪大笑道: “你为了人家的真情,丢掉歌声换了容貌。现在你又为了拿回你的歌声,要去骗人家的感情,这骗还是靠歌声……哈哈哈!哈哈哈!……何其可笑哉!” 埃里克神色阴沉,他最恨被旁人戳中心事,但这人却是行事诡异之极的巫婆,倒让他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强作镇定道: “……我只要在首演那日唱《唐璜》的歌声便好。” “嘻嘻!哈哈!你莫非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唐璜,拿真爱之吻当作胜利的炫耀?”巫婆嘲讽,“罢了,罢了!谁叫我天生爱同傻瓜蛋做交易,看他们后悔之中,挣扎起来倒别有趣味。你如今有一番筹谋,却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嘻嘻!哈哈!” “我就教你一个办法:等到首演那日,登台前几个小时的时候。你拿一把快快的匕首,往自个儿的心口刺上一刀。不须多深,血流满一个小药碗就好。然后你把这些喝掉,全部都喝掉!你的喉咙会火烧火燎,接着便短暂重新拿回了你的天籁之音,好叫众人听到!但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次,只能用那一夜几首歌儿的时间。过了《唐璜》的首演,你哪怕心头血儿都流尽了,没有那姑娘的真爱之吻,你也拿不回你的歌声啦!嘻嘻!哈哈!” “疯婆子!”埃里克骂道,但他终究闭嘴收了这个主意。 伊妮德静静听他讲完,前因后果总算明了。 虽说埃里克略去了巫婆些许疯话导致前后语意模糊不清,但大半总能猜出来。心头血,正是许多古方里头药引子最重要的一环。假如仅是换一夜的歌声,倒也说得过去。 即便这样伤身了些,总归在接受范围以内。她轻轻叹了口气,释然之余又感到骨头有些冰凉。 抬起头,发觉埃里克正用一种迟疑的目光望着她,口气也不自觉温和了一两分,道:“你是以为……么?”总算是猜到了一些。 伊妮德于是直说:“我只晓得一种办法可以拿回卖掉的东西,那就是付出灵魂来交易。”尽管只说了这些,后半句里头的“那时候在报纸上听说你要唱,我十分担心”也是昭然若揭。 而事到如今,埃里克终于明白伊妮德为何不顾一切也要赶回来了。 他呆若木鸡。 ——你的灵魂我视若瑰宝。她不言不语,却一言一行都在践行着这一点。 或许那是一块不属于她的宝石,她爱之重之,不去占有。却在误以为那宝石要被跌碎之时,坚持要去救。 明白这一点,埃里克浑身发凉,忽冷忽热,几乎要大放悲声。 他嘴唇哆嗦,骨头打战,浑身上下都沉浸在这种匪夷所思的荒谬与悲痛之中。极冷极阴毒的情绪像是蛇爬上了他的后背,让他颤颤的嘴唇都要逼出暴戾的恶语。可是蓦地—— 他又想起那个吻。 她抱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如此激烈渴望,像是四落的火光在烧。熔岩、太阳、火海!那一刻他什么不曾想过?他愿意在火焰之中吻她,愿意就此吞噬她和被吞噬。在熊熊的烈焰之中,在激情的燃烧和残暴的狂吻之中,他的……她的爱如此绝望,直至燃烧殆尽。 埃里克的身子一阵儿冰一阵儿烫。他说不出话,这要怎么说话? 那一刻,满天的风雪仿佛都凝固了。无边的寒冷严冻之中,沉郁的情意忽然如烈火灼烧,潮水来去淹没,氤氲出相望的深沉之痛。 埃里克与伊妮德互相凝视着彼此的眼睛,两个人都被感情的重量给压倒了。 ——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命运! 那么的长时间之后,伊妮德终于缓缓地、在风雪之中近前了一步。 她的素面光洁美好,室内隐隐透出的烛光,和雪光一道儿将她的面皮衬到几乎透明的地步。青色的血管与纤细的骨,若隐若现,一瞬间竟叫人感到可怖。 埃里克由衷感到畏惧,感到慌张,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张着口,木愣愣等待着。 等待着她先出口,提到那个无可回避却又必须否认的问题…… “你是知道的。”她定定望着他,似哭似笑,却又平静同决然,伊妮德说,“你是爱我的。” 第64章 所爱维艰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 安定又镇静。声音里有很小的悲伤、很小的颤抖和很小的祈求。 “你是爱我的。”她又一次说道, 凝视他的双眸。 她不是为自己的所爱在求他, 这份爱情哪怕再为艰难也终究不能使她屈服。她是为的两个人之间,那份弥足珍贵的爱情, 以及他们最后的机会——埃里克最后的机会在向他祈求。祈求他珍重自己的灵魂, 珍重最后的机会。她清楚这机会是他的而不是她的。 这么想着, 她的身子仿佛又摇晃了一下。伊妮德急促地喘息和咳嗽了两声,苍白的面容上, 两只美丽的、明净的蓝眼睛像是冻结的冰湖, 凝望和倒映着他的影子。 已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来到这里便没有给自己留下第二种选择。她没什么好顾忌的, 却又不得不处处安静。但是有些话必须要讲,再不讲就没有机会了。 “埃里克。”她对他说, 干瘦苍白的手指牵住他的袍角, 疲倦又温柔,“跟我走吧。” 埃里克站在门前, 高大的身影被屋里壁炉的火光映得更加雄伟。他感到所有的风忽然之间都像变了方向,拼命地往自己身后吹,吹啊吹,把他的头发都刮到脑后去了。雪珠子打在脸上, 麻木地生疼。那些被风裹挟着的雪从一个方向拼命地涌来, 像是要钻到他身后那间安全温暖的屋子里。他的眼睫挂了霜。埃里克在这严寒冷酷之中,只觉周身冰凉。 可是他的大脑却进入另一种奥妙的精神世界:在那里鸟语花香,温暖宜人。有不必苏醒的梦, 柔情、激情和热情的爱欲,编织出细密又美妙的音乐,在奏鸣。他飘飘然地陶醉,就像是灵魂因为贪图飞的快感,忘记了不能离开身体的禁忌。他飞上去,好像是往着无穷的希望,往着美妙的梦想飞去!可是!可是—— 扑面而来的冷风叫埃里克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悠悠飞起的灵魂又归体了,感到一种冰浸的寒冷,刺入骨髓。埃里克首先感到的是那只手——他低下头,看到那只正牵着他衣襟的、苍白的手,便似灵魂触了电一般疯狂地甩开。手背恰好一抽,落下一片暴突的红痕。 他定定地看着这红痕,像是找到了锚准真实与虚幻的那块岩石。他的目光剧烈地变换着,而最终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坚硬的冷酷,是抛入冷水的热铁。烧完之后,便要死去。 伊妮德就在他的面前,左手轻搭在被拍出红痕的右手之上。她在风雪之中,悲伤啊,希冀啊,坚决啊,那样望着他。埃里克的心就像裂开了一样疼,情绪像潮水般汹涌,淹没他的浑身。可他居然在这没顶的滔天洪水之中还保持了极度的冷静。他摇了摇头。 十分镇静地对她说道:“不。” 说完,他转过来两颗木的眼珠,平静又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孔。这两颗眼珠是死的,酸胀到极致也不可能哭。他也不肯哭,可内心那么酸楚。 伊妮德悲怆地望着他。 “为什么?”她呼吸间的热气在天地间轻薄得像是雾,一下便化了,“为什么,埃里克?你不爱我吗?为什么要沉溺于虚妄之中,不肯面对真实呢?” 她的声音很轻,近乎低不可闻。 埃里克的声音也很轻,但虚又缓,平平钝钝的。 “我不爱你。”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我所沉溺的并非虚妄,我所追求的是最重要的真相。那是我的至高无上、我必须得到的,凌驾在一切之上。” 伊妮德却听懂了,她的神情因此变得更为悲伤。 “可是真相其实在我们自己手中,过于执着那才是不能摆脱的心魔。你不能受她的掌控把玩,埃里克,你的心,你还有心。你该听从它的指引。对,你还没告诉我,你宁可与巫婆再交易,也要唱《唐璜》,是为什么呢?” “心是自我,心向自我。心魔也在心里。我在做的,是你一直以来劝我的、更为重要的那项事情,我以为你至少愿意欣慰片刻。至于《唐璜》,我并不引以为傲。可是,那是一个很老套的童话故事。你明白吗?真爱之吻,付出这个,我就能拿回自己想要的。” “这就是你选择的代价?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 “是呀,你不为我找到了这样的好办法而高兴吗?” “高兴么,埃里克?我却看见你沦为了卑鄙者,无论如何,这是不妥的。况且这还不单是克里斯汀的问题,还有——” “假使我自己能够相信,那也就不算是卑鄙。” “可是你做不到的。况且,她……克里斯汀……还有我,我的。你认为那比这些还要重要?你为此不惜让我们一同做牺牲品吗?你知道我要什么。” “伊妮德,对不起。”他低声叹息。 伊妮德的神情却因此更为悲怆了,她几乎是无法自抑地喊道:“可我要的并不是对不起!埃里克,我不想你再后悔一次。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你。我们的精神是自由的,我们的心灵是自由的,你可以凿通它,不能为了最开始的那道水渠把自己画地为牢……” “这又和你之前劝我说的不同了。”埃里克淡淡道。 伊妮德平静下来了:“是呀,情况是不同的。”她道,“水渠当然很重要,可更重要的是水潭,是心。” “那就是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区别,水渠就在水潭里,歌声就等同我的心灵,我的自由,我的灵魂。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你又在画地为牢,这样偏执。但是你想一想那些牺牲品,那些无辜的牺牲品。她们本来各自有着各自的爱情,可以得到一份美满的报答……” “我能尽全力拿一份假的也是美的给——” “那我呢?”风雪之中,她在问他,“那我呢?” 埃里克默然许久:“对不起。” 这份岌岌可危的爱显得如此艰难,遭到风雪的摧残,又要被火光给摇灭。可是,它是珍贵的,初萌的,又是要被残忍掐断的,分明可以生长的。 伊妮德叹了口气。 “其实我宁愿你对我说谎。”她轻声道,“人只有在非常害怕失去一样东西时,才会选择说谎。” 埃里克:“我不想骗你。”可是,在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我已经失去你了。 伊妮德:“你可以选择后悔,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们都还有机会。”这也是一线希望。 “不行。”许久以后,埃里克对伊妮德说,“不行,我做不到。” 他又低声道:“你要我战胜的并非是自己。我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对吗?哪怕卑鄙,哪怕牺牲,可是,这一刻我确定那是我想要的。即便……” “即便与我相比。”伊妮德悲伤地望着他。 她没有办法把话说得更清楚,因为她的尊严不容许她做|爱情的乞怜。而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已经使她眼前出现了重影,她很难再坚持下去。她不是断定他会后悔,明明一切回归原状是她最开始认为的好结局,歌声比美貌更加贴合埃里克的灵魂。但是现在,现在。 她决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他的面前。因为哪怕他比起她更加愿意选择自我的歌声,但他还是爱她的。就在刚才,他已经承认了这一点,用她能听懂的语言。假如他发现她因此背负着痛苦之反噬死去,他必然会痛悔终身。她必须离开,在倒下之前离开他的视线。 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严寒已经僵硬了她的血管,而疼痛更是如万箭穿心。厚密的积雪埋到了脚脖子,而寒气亦是攀援而上,使她大半个身体都变得很难挪动。她根本就没办法毫无异样地离开,埃里克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傻瓜。 她抬起头,目光逡巡着他的面容。多少次的交谈中,总是她更平静而坚定,而他更容易暴怒。因为她看得比他更加清楚,戳中他最隐秘的内心。可是今天,他这么平静,这么坚决。那双绿眼睛冷酷又强硬。她从中读懂,他是真的明白了,真的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哪怕卑劣,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她轻声叹了口气。 早已不是初见时那裸|露着新生面容茫然无措的男子,却严酷如冰霜,将她和她的爱意隔绝在外,一并放弃。她还记得那半脸的伤痕,丑陋的,又是真实的。当她凝神时,便能看出埃里克半脸的真相。但是现在,那张唯独对她失效的魔法面具之上,又贴了一张人世的白面具。正如他关闭起来的心,不再接受她的触碰。 伊妮德曾经也在本能的美丑审度之下感到对那半张畸面的不适,然而现在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埃里克的面容,却只想再看一看那面具下的真实。 没用的。站在她面前的是歌剧魅影,“深爱”着克里斯汀·戴耶,即将为她上演《唐璜的胜利》的歌剧魅影。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她不曾出现的原点。 …… 可终究有些东西,是改变了的。 伊妮德微微仰起脖子,这个动作使她很吃力、很痛苦,额角出现了细密的汗,但她没有让埃里克察觉这件事。她望着对面人的眼睛,第一次在那里面看到了毫不遮拦的爱意、痛苦,以及——无边的、冰原般冻结住的冷酷。埃里克明白了,但是,他放弃了。 在她这次回来之后,埃里克终于弄懂了。他终于意识到,他爱着伊妮德这件事情。可是,他随即便面临了可怖的抉择——要么选克里斯汀和真爱之吻,赎回自己的歌声,要么选伊妮德,得到爱情而失去歌声。最后,他在两者之中选择了歌声,而爱情又一次成为了牺牲品。 歌声和爱情啊,又是荒谬谜题的最终和最初。埃里克的选择是他不能失去那自我的歌声,因为他认定里面藏着他的灵魂,甚至为此不惜将克里斯汀与伊妮德一同牺牲——他夺走了两个人真爱的权利,要去欺瞒哄骗克里斯汀,要去背叛他和伊妮德之前分明早已萌发的爱情。 那么伊妮德呢?她想要的从头到尾都是自由,即便爱情,也该是由自由的、或至少是向往着自由的精神来爱的。埃里克始终不能摆脱他的心魔,他的不自信,灵魂就握在他的手中,而不是藏在别人倾听他歌声的耳朵里。他在歌声与真诚的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后者。而伊妮德的自尊不允许她为此屈膝。尽管她为了埃里克的痛苦,而悲痛不已。 事情已很明显,他们都不是彼此的选择。多么荒谬,在这一刻,埃里克终于对自己坦诚,伊妮德也风尘仆仆归来,看似已没有什么阻挡他们相爱的时刻——他们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对于埃里克而言,在此刻,歌声的分量胜过爱情。 而对于伊妮德而言,她精神的自由爱情,不能为埃里克而妥协折翅,只能选择远走高飞。哪怕生命只剩一息,也注定用在离开的道路上。 他们终于在心意互通的这一刻放弃了彼此,心如沉寂又似扑火灰烬。 所爱维艰,相隔山海。山海可平,人心难移。这份爱如此艰难地萌芽,却注定不可能、不可能再生长下去。而唯独伊妮德所知的一件事是,她濒临崩溃的身体已很难支撑下去…… 她长久凝视着埃里克的眼睛,像是在望着无法打动的山海湖泊。 最终,她道:“那么,你至少说一声爱我吧。” 声音轻飘飘地,一下子便被风给搅碎卷走,藏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隐晦写的是埃里克的心态转变。 伊妮德归来之后,他终于在内心中明白了自己爱她的事实。但是他同时放弃了这份爱情。而伊妮德尽管爱着埃里克,她始终愿望保持的是精神之自由,她只能接受两人精神同步调的相爱,而埃里克选择了束缚自己的精神,所以她也决定放弃埃里克,甚至决定要离开。但她心中又清楚自己很难离开了,所以感情占据上风,还是想要对方一个亲口的答案。 大概是这样。 第65章 风雪如问 埃里克沉默凝视于她。 这句话带给他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 痛苦和渴望齐齐破土滋生, 又是冰天雪地, 又是烈火如焚。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异样的情感,那是愤怒——他紧盯着她的眼眸, 一言不发。 终于, 埃里克开口了, 声音几乎是质疑的:“你非要如此逼迫我么?”痛苦而尖锐。 伊妮德的双眼并不曾一眨,眼睫织出了冰雾, 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汽所化的。她低低地、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是我逼你么?”她问, “是我逼你么?” “难道不是?”埃里克好像终于有些无法忍受这样的气氛了, 他开始来回地走动起来。他在小范围内踱步, 凝固的气氛也仿佛因此而流动了起来,却丝毫未减其险峻激烈。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咆哮, 逼视她的眼睛。 她明明知道, 他要做出这个决定,究竟是背负了怎样的痛苦啊!一个人要怎样, 才能把内心的情感给挖出来,换上另一份虚假的,还必须填满着度过这下半生?他已经如此悲痛,无法承受看一眼镜中的自己, 又何谈去说爱她呢! 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要逼他再次血淋淋地看清自己的内心, 为什么要使他沉湎于痛苦,而无法得到哪怕是虚假的幸福?为什么不肯再爱一爱他呢?她便这么残忍?她便要这么残忍逼迫于他么——可是,可是。 埃里克又明白自己是活该的。 因为他的痛苦并不崇高, 甚至堪称是卑劣!那是他自作自受,是他痴心妄想又愚蠢不堪,是他自甘堕入悲剧的漩涡。甚至所有人的悲剧都是他一手造成!他又凭什么去指责分明是受害者的她?她向他索要一点债务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他闭上眼睛,虚迷的软弱,还有悲伤的火焰,一起交织着出现。你不能再用你的爱为我牺牲最后一次么?我知道这是卑鄙,可——可我分明做不到呀。 求求你,爱我一爱吧。他绝望地心想着,这样我是活不成的呀! 我明明是为了活才选择放弃你,放弃你我之间的爱情,我好不容易才欺骗过自己的心,可你非要让我亲口戳穿假象么?我怎么也做不到呀!伊妮德,你就如此爱我,如此恨我,一定要我带着残忍的审视与痛苦度过下半生的岁月么!“我爱你”,你不知道那是一句最可怕的魔咒,只要我说出来了,我的心必将永无宁静!我甚至会匍匐在地,哭着哀求你带我一起走,流浪到海角与天边——可是我不能够呀! 没有了歌声,埃里克算什么?没有了歌声,歌剧魅影算什么?没有了歌声,他——究竟算什么?! 有一件事情埃里克没有告诉伊妮德。 那就是在他得到指引,向巫婆索要那个有关心头血的秘方时,巫婆曾经桀桀地怪笑着,告诉他一件事情——假如他试图得到克里斯汀真爱之吻的尝试失败,那么连在伊妮德的耳朵里,他的歌声也将永远地沉寂下去。 巫婆说:“没有人可以有反悔的机会!你想通过真爱之吻来重新抉择,可你也必须压上自己的赌注。倘若你失败,从此你的歌声将永远沉寂,再无机会!” 埃里克苦笑。他何尝不明白,这是巫婆在断绝他全部的退路——假如他无法获得克里斯汀的爱,无法拿回自己的歌声,那么他也无法再去向伊妮德请求原谅,因为彻底失去歌声的他将再也没有颜面出现在她的面前。 巫婆其实看轻了他,他仅剩的自尊、仅存的人心,也不容许他周旋在两个女子之间。这二人一人是他心灵之爱,另一个则是他多年仰望的阳光、细心呵护的玫瑰。 他出于卑劣选择伤害,是的在他心中哪怕是爱也及不上他的自我重要!但他仍有一丝自尊,那就是他堵上一切的全部的爱、赤诚的爱意只有一份,他只会选择献祭给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想要。他不会拿一份燃烧过后的残缺之爱再试图争取另一人的眼光,这是耻辱,也是践踏。也唯独如此——“真爱之吻”。 可无论有没有巫婆的那个赌约,埃里克,已经是不能回头的了。 …… 再沉默的对峙也必将走到尽头。 “我明明知道?”伊妮德说,眸光激烈,“难道不是你明明知道么?诚实是一种美德,因为它对人本身具有意义。你不敢碰那一下么?你不敢让自己后悔,再做一次选择么?” 可我回不了头了!埃里克在心中咆哮。 他终于丢掉那些软弱的情绪,重新变得冰冷起来,目光中也流露出痛楚的厌恶: “我绝不后悔。” “你还是不敢。”伊妮德向他走近了一步,淡而细长的眉锁起,像是失望的月光,“埃里克,你还是不敢么?你不敢说爱我,可你的心却在抗议,你——” 那双从来温柔而湛蓝的眼眸中,像是泛起了汹涌的波涛,又似熊熊的烈焰。红日落入深海,半边燃尽半边滔天,已是近乎在逼问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带着悲痛的颤抖,带着坦诚的爱意,带着衰败的生命,带着残存的自尊。她对他说道:“埃里克,你爱我,你爱我!” 这岂是她一个人的爱情?这岂是她一个人的命运?这分明属于两个人的悲剧,可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彼此走向一死一伤。他牺牲自己的爱去构筑虚假的梦境,她悲痛不已。可是梦境会坍圮……何人又能欺骗自己一世呢?何人又能够摆脱命运的操纵,不再做一个可笑可悲的傀儡呢! “告诉我,埃里克,你爱我!”她对他说! 她距离他已经如此之近,姿态逼迫,仿佛在逼问那个回答。可是她的声音,饱含着悲痛震颤的情感,又显得那么深邃、空远。像是来自大海,像是来自天空,像是来自圣灵!那些层出不穷的回音在他耳边回旋着,仿佛钟鼎之中嗡嗡的梵音。这种情感已压倒了一切! 连漫天风雪都为之避让—— “埃里克,回答我,你是否爱我!” 她一定要得到那个回答。 埃里克已被她逼到门口,再无退路。身后是一室炉火,面前是漫天风雪,以及那如同从海洋深处走出来的女子——湿漉漉的长发,白皙而修长、鲜血淋漓的双腿,身后拖着长长的水痕,金发,蓝眸,悲痛,纯净,这不正是从海底走出来的小美人鱼么?他不禁愣了一愣。 她离他那么的接近,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几乎要爆裂开来,再大口再用力的喘息,也无法压抑下这种心脏的剧痛。埃里克只觉血液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流窜和叫嚣,使他的颅内突突地疼痛着。终于,他再无法忍耐这种痛苦,将之一泄化为了锋利的怒意。 “我从来不曾爱过你。”他听见自己这样冷冰冰地说道。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了。 伊妮德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然而那一下太过轻微,就连风都不曾带起,只让人疑心是看错了。但是,她苍白的嘴唇边却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埃里克惊骇地望着那道血迹,仿佛那不是一条细细的血线,而是狂舞着的血色妖魔。他拼命压抑着心头的情绪,竭力在脸上冰冻全部的感情,只是环顾了一眼四周,用冷酷而不耐烦的语气大声说道: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先进来歇一晚上罢!等天亮了再走。” 话一出口,仿佛有一部分的灵魂也因此离开了他的身体,飘飘地往前飞去。埃里克踉跄了一下,好容易才站稳,皱着眉头,克制而冷酷地看着眼前的她。 而伊妮德便在此刻抬起头来。 她深深、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良久,她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点了点头。 在风雪与炉火的夹击之下,在这奇特而平静的虚伪假象之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是彻底静止了。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带着剧痛过后的、安静的痉挛,带着悲哀与幸福。 不知是谁的眼睛中先沾染了一点水光。 当她凝视他的眼睛之时,忽然有了惊人的发现,因为她看到自己的泪水正滚动在对方的眼眶里。 伊妮德牵动了唇角,像是想笑,却又无能为力。 ——是无可避免的末路。 “进来吧。”埃里克低声说道。 伊妮德默然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了房室之内,扑面的是篝火温暖的热气。木门在他们的身后合拢,阻隔了漫天的风雪,也阻隔了,全部的目光。 就在木门关上的那一刻,伊妮德忽然间咳出了一大口的鲜血。她的身体毫无征兆地软倒,恰被埃里克接在怀中。而男人露出的半边面容上,是极度的惊愕与恐慌。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再不更新伊妮德就要冻死了。 我:在雪地里冻着也比真死了好啊,还不明白吗我是为你们好。 读者:???太太你是魔鬼吗?!我劝你善良—— 更新快乐,么么哒。 第66章 望死为生 “她的身体很差, 需要静养。” 波斯人坐在床边的矮椅上, 微微地低下头去。他的面孔黝黑, 此刻遍布了凝重。莹绿的眼睛,像是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宝石, 陈旧地散发着叹息的光。 他的头顶戴了一顶羊羔皮帽子, 上面还有未化开的雪珠。被屋里的热气一蒸, 立刻化为细细的水,浸润入他的头发。 埃里克站在他的身边, 满面是忧愁和焦急之色。 他询问道:“到底怎么样?为什么会突然吐血?”声音略带哑意, 是熬了大半夜不曾休息所致的。眼中也尽是红血丝, 看起来十分可怖、憔悴。 波斯人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张了张嘴又合上,只是叹了口气。 “你以为呢, 埃里克?”他严肃地看着男人的眼睛, “你以为这是为什么呢?” 埃里克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心脏因为尖锐的刺痛以及极度的羞愧而紧缩, 几乎无法抬起头来。痛苦和焦灼在他的脑海中翻涌,他已有些魂不守舍了。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他恳求道,“告诉我吧,我会去做到的, 我会去做到的。即使要拿走我的生命也没关系, 只要她——” 波斯人摇了摇头。 “唉,埃里克。”他这么说道,“我们已是多年的朋友, 假如有办法,我又怎会不帮助你呢?这实在是……埃里克,你知道‘反噬’是无法破解的!违背了誓言的人,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哪一种法术,天底下的道理总是一样的呀!” “那、那……”埃里克嗫嚅着唇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他的脸色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了下来。 波斯人似是不忍看他如此模样,抖了抖斗篷,站起身来,叹道: “有什么办法呢……目前只好先让她静静地养着身体,她的情况太糟,根本无法挪动。等身体稍好一些,再寻找别的办法吧。如果你要为她考虑,那我给你指出一个方向,那就是尽量从根源破解!若能破解誓言之执念——或者至少不再违背,说不定还能有一线转机。” 埃里克脸色苍白。这就是说,要么使她不再爱他,不再为他停驻灵魂,要么尽快送她离开。 波斯人反复叹气:“你好自为之……我早告诉过你不要冒险!不要拿自己的灵魂去做交易!埃里克呀!唉……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从‘破解’处找办法吧!我记得我那里还有一些东方带回来的灵药,我试试看能否为她缓解身体的衰败……埃里克,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呀!” 埃里克向波斯人道谢,他知道这位联系极少的朋友已为他尽了所能。 等到波斯人离开之后,歌剧魅影重新回到金发姑娘的病床边,沉默无声地坐下。凝视她沉睡着的苍白面容,埃里克终于忍受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 送她离开!这是对他二人最好的选择!也是对一切最好的选择!送她离开! 埃里克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且痛苦。 他的灵魂简直在片片破碎,又被风刮出可怖的哀鸣。或许他该庆幸诅咒的限制,想要顺从于它,必须是伊妮德亲自走出巴黎才行。这样他便不必为了她的生命安全立即忍痛送走她,而可以在她养病的最后光阴中,贪婪再凝视她的睡颜。 埃里克唾弃自己,假如他的生命不是因为那么多不可割舍的痛苦而充满执念,假如他拥有略微不同的命运,他一定会像所有人那样,厌恶鄙夷那个卑劣无耻的自己。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也别无选择。他一厢情愿地沉浸在命运的痛苦之中,紧扼喉咙,索要灵魂。 而他已然清楚自己的惩罚—— 他再也不能见她,再也不能爱她,再也不能为自己的卑劣寻找借口,也不能再拖累于她。她应该离开他,去拥抱她的自由的灵魂。她应当把他这丑陋之人忘得干干净净! 而他呢?他会爱着克里斯汀·戴耶,一直爱到老死。用他那浸了血的嗓子,锁死在华丽阴暗的囚牢之中,日日夜夜,歌唱着曾见过天空的明净,歌唱着玫瑰与夜莺的爱情…… 埃里克已为自己连同伊妮德都预想好了结局,这结局或悲哀或释然,二人之间都将再无牵绊。或许他唯一没能料到的,便是伊妮德的身体竟已衰败到如斯地步,连再度离开巴黎的几乎都不会有。这座华艳而奢靡的城市啊,将永远地留下她冰雪般的身躯与心灵。 这些埃里克都不知道。 此刻他只是对着床上沉沉昏睡过去的伊妮德不住地痛哭着,疯了一般握起她的手连连亲吻,做着自己平时绝不敢去做的事情。满脸是泪,如同稚子。 他会送她离开的……等她身体稍微好转,能够下床的时候。 他一定会的。 ———————————————— “您醒啦?” 是陌生的声音,但身体的感触却是熟悉的。伊妮德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埃里克的别墅、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中,有位面色黝黑的东方人正俯下身看她。 金发姑娘的眼神失焦了片刻,随后,她回过神来,吃力地缓慢地露出微笑。她说:“您好……请问……” “假如难受就别再说话了。”波斯人体贴地说道,他的面色仍然是沉郁的,又透出些许悯然。他说:“这里是埃里克的家,我是他的朋友达洛加,同时也是一名医生,他请我来为您看诊。您之前咳血昏倒过去了。埃里克现在不在,他出门了。稍等一下,药马上就好。” 伊妮德气若游丝地回答道:“谢……谢您。”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是为了什么,自然对所谓的看诊和喝药付之苦笑。她有心想要说出,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何必辜负人家好意,于是只细细地喘着气,不再讲话了。 波斯人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面色愈加温和与严厉起来,起身端过一碗黑漆漆的药,试了试温,送到伊妮德唇边,道:“我知道你以为没什么用,可是好歹试一试。” 伊妮德于是不再推辞,竭力起了身,就着波斯人的手慢慢喝下,但觉热腥而苦涩。喝完,又慢慢地躺好,喘了几口气,苦笑了两声。 “我这样是……”她说了一半又不言,转而道:“埃里克呢?”事实上她并不很急见他,甚至对此有种莫名的悲哀与疏离。 波斯人说:“他出去啦,把你托付给你,你还是安心养病吧。”却绝口不提埃里克去做什么。 伊妮德也没追问。 波斯人松了口气。事实上他也很难说清楚埃里克具体做了什么,伊妮德的病情实在太离奇古怪,耗费了他绝多的心神。而埃里克这段日子行踪不定,虽也为她忧心万分,却有种刻意回避的样子。这两人实在是…… 他又陪她闲聊了一两句,因为实在不大会聊天,她又极累,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也就默默地坐着陪伴了。 伊妮德微微侧过头躺着,半张脸陷在洁白的枕头里,松而乱的金发,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色泽,开始枯萎、衰败。正如她同样裂开的苍白嘴唇一般。 她依然是很美的,即便如此身体各处已经露出衰微的种种细节,失去了原先那种完满而明净的奇异光晕,变得枯瘪而悲哀,她也依然是美丽的。她的眼睛是不会枯死的两汪水,永远都倒映着天空,飘荡着温柔的白云。她的神情又是安静而圣洁的,受难亦如同奖彰。 可这岂是她想要的。 伊妮德理清她的思绪。这很不容易,因为她现下头脑昏沉,浑身无力,但她还是做了。达洛加的苦药或许发挥了一些作用,她开始感到自醒来后便如冰雪浸透的身体,升起了些微的暖意。然而那些细细的暖流正如清泉一注,淌过后又是长久而沉寂的冰冷、死亡。 是的,死亡。伊妮德心想,如今,她终于做好准备来面对它了。 她总是明白埃里克的——她知道他的想法,可是世上的事情不可能全部按照人的希望去成真。埃里克或许猜到她的情况已十分严重,想要通过让她离开来保住她的性命,这一点在前夜的对峙中便隐现苗头,到她彻底昏迷不醒后必然成为他的强烈执念。 可是,可是。 埃里克决计不会明白伊妮德的身体已经严重到了何等的地步。 她已经病得太久太重,外在衰微的细节不过百中取一,身体的内里才是彻底崩溃得无声无息,现在摇摇欲坠地支撑着外在的表象罢了。心脏疼如刀绞,她再抽不出半分力气,也无从去抗拒,只能在这种近乎酷刑的疼痛中恍惚着,等待死亡的幸福。 死亡或幸福么? 她已注定是不可能离开巴黎的了。她的双脚走不出去,她的爱情也走不出去。或许她曾经有过希望,但是从她选择返回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被诅咒给击倒。她的心脏已经破裂而无法愈合,她知道她注定要死在这里,注定无法再离开。 因为预知了结局,伊妮德反而又平静下来了。 接着,她用低而轻柔的声音对波斯人说道: “那么很麻烦您,为我调养身体了。” 达洛加深深凝视于她,默然点了点头。 …… 接下来又过了一段这样的日子。 达洛加为伊妮德精心地调养着身体,拿出他全部的本领。尽管收效甚微,到底让她的气色又好了一些。波斯人对此感到很是内疚,反而伊妮德时常反过来宽慰于他,笑言他所做到的已超出她全部的想象。 由于达洛加常常守着伊妮德注意她病情的缘故,两人不可避免地相熟了很多。等到巴黎下了第二场雪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互称教名“达洛加”和“伊妮德”了。 而有一天陪在她身边闲聊和熬药的时候,达洛加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关怀和忧虑,问出了原本他一直自觉回避的问题。 “伊妮德,我看你还是该给我讲讲你的病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叹口气,“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事情,从我治疗以来,你的病情实在是非常奇怪。因为从诊断上看,你的身体实在是无法找出任何的毛病——只除了不断地吐着血和日益衰败罢了。” 语毕,他凝视着她的面容,等待一个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波斯人是魅影原著中的神秘人物,对他有救命之恩。此处借其形象。 第67章 最后光阴 伊妮德沉默了片刻。 良久,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 我以为您早就猜出来了, 不是么?是的,正如您猜想的那样, 我违背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誓言, 所以落得如此下场。”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 达洛加心中蓦地涌上一阵深深的愠怒,却又随着叹息化作无力。 他只道:“你又何苦……唉, 誓言和埃里克有关吧?” 伊妮德默然不语。 达洛加对她说:“可是, 伊妮德, 既然他不能回应你的爱, 那你为什么不救一救自己呢?像您这样的人,总是不该为一段失败的爱情轻率地杀死自己的呀?”他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 “你可知你的行为在我眼中像是什么?你莫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差到了何等地步?” 伊妮德半倚着床头, 微微侧过脸,淡笑着望他:“有多差?” 达洛加又气又急:“您还不当一回事!唉, 我不是告诉过您那种诡异的吐血对您的身体伤害非常大么?你自己能感觉到那有多痛,你自己能感觉到身体在衰败,可是——” 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蓦然间明白了什么。 伊妮德的目光平静淡泊如秋日山间的湖水:“可是我身上什么病情都检查不出来?”她露出微微的苦笑, “您总算明白了。” “……还有多久?”一阵痛苦难言的寂静后, 达洛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他显得很执拗,“距离您自己的预测……究竟还有多长时间?”他要哽咽了。 “不会有多少日子了。”伊妮德说。与达洛加的哀痛比起来, 她近乎是平静而略带厌倦的。她说:“为我高兴吧,达洛加,我已经感到很疲惫了。很早之前我便觉得精疲力竭,我听见上帝用我的声音召唤于我,那是我自己的魂灵,也是我真正的永恒归宿……达洛加,我的气血已经耗得差不多,是再也无法救回的啦。” 波斯人的嘴唇颤抖着,他低下头,有大颗的眼泪砸在厚密的羊绒地毯上。 她说:“我早有所预感,自己正迈向永恒的安宁,行将毁灭。” “我能为你做什么?”达洛加的肩膀在抽动,他低着头,“好朋友,我能为你做什么?” “别告诉埃里克我会死的事情。”伊妮德说,“别和他讲这个。” “埃里克若知道真相,必然会跪在您的脚边哭泣忏悔——” “正因如此我才不愿他知道。”伊妮德平静地说道,“达洛加,你我都十分了解他。可是,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假如他跪在我脚边哭泣,我也是再没有力气来安慰他的。况且,既然我拥有的是必死结局,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同样无可挽回,那何必再说出来让他痛悔呢?” 她道:“我再住一些日子,等我快死了,便自行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长眠。这样,对我和他都好。他既然选择了他的歌声,那么我一定尊重他,一定不因我的私心使他痛苦。” 达洛加因为痛苦和悲伤而发起抖来。 “好,好。”他说道,“我向您保证,一定不让他知道,以免打断您最后的平静时光。” 伊妮德说:“这样的话,我便心满意足了。” …… 之后,除去必要的送药看诊以外,达洛加来看望她的次数也日渐稀少。每一次,伊妮德都能从他凝重的神情中读出无言的悲伤。 她很感激对方的体贴,使她能够平静而有尊严地迎接死亡。 达洛加开的药如今越发没什么作用,只能供给她片刻的温暖,却缓解不了一时的疼痛。但伊妮德还在喝着,因为那至少让她偶尔能下床走几步了。 除却对内里的衰败无济于事外,那些苦药对外在却有所效用。等到时间步入一月上旬的时候,伊妮德已经能站在床边,静静地凝视落雪了。 她如今很不耐寒,往往稍受一点儿,便要冻上好些日子。但她反而却更不愿加厚衣裙,每日只情愿穿着单薄的中衣,在窗前或站或坐,往往便消磨了一个下午。 寒冷能让她清醒,从绵绵不绝疼痛的恍惚之中拔出,让迟钝的思绪又流淌起来。或许因此会痛得更为彻骨,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早就习惯了。 偌大的花园别墅,如今已经遣散了大半的仆人,只有埃里克与伊妮德两人居住。这些日子埃里克愈发行踪不定,于是伊妮德往往独处。另外还有一名中年女仆照顾她,但也是很安静、游魂一般的人。往往默不作声扶着她走到窗边之后,便无影无踪了。 伊妮德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段死前的时光对她或痛如凌迟,却又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恩赐。她的心灵重归于茫茫风雪,又飞往更遥远的草原,金盏花吐露芬芳的蜜露。她开始回忆,回忆起她走过的地方,甚至回忆起她痛苦而充满折磨的少女时代,如今却也渐渐释然。 她偶尔会抓起一支笔,伏案写作整一个下午,记录她的爱与体悟,她的行走与自由。然后又在傍晚的篝火点燃之后,将手稿纷纷投入壁炉,焚烧殆尽。 世间岂有留恋。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深夜,埃里克回来了。 这几乎是伊妮德醒来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不是没有过碰面,但男人总是行色匆匆。那个深夜里,原本坐在火炉旁伏案书写的伊妮德,被推门的咯吱声惊醒,猝不及防抬起头时,看见的便是埃里克同样的满面愕然。 ——他一定没想到她还在这里,事实上她今日的确有些忘了时间。伊妮德这段时间失眠的毛病很重,神经也衰弱,晚上总也睡不到四五小时,每每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陷入浅眠。但是,她一直都是很早上床的。因为她实在有些不耐寒。 手脚的冰冷即使是热烫的火炉也无法化解,她整个人便像是个雪人儿。 “埃里克。”伊妮德站起身来,温煦一笑,“你回来啦?” 那么亲切、自然,像是他们之间从没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此刻的她也的确不那么在乎了,死亡与疼痛使她得以超脱,更近于从心所欲。 埃里克的目光躲闪着:“啊,你能起身啦?”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哦……我当然知道这个。我是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啊?” 伊妮德说:“是呀。你又是去哪里了呢?” 埃里克无言。 他去哪里了?他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段日子他实在是有些昏了头。 假如说最开始,他还是为着达洛加的承诺,在竭力搜寻能缓解伊妮德病症的珍稀药材,甚至不惜为此找上了夏尼子爵的门,最后一次让作曲家埃里克出现于人间,可后来呢? 夏尼子爵帮他找来了几味很珍贵的药物,但同时他从不掩饰对于埃里克真实身份的怀疑。幽灵前番挑衅,埃里克便失踪人间,现在又突然回归,无论如何,怎么不令人怀疑!更何况,当初对外宣称的是,《唐璜的胜利》由phantom创作,择定的男女主角分别是埃里克与克里斯汀!到现在,你还能说埃里克的无法歌唱,不是一个谎言么? 这至少也说明了埃里克与魅影之间确然有所联系呀! 夏尼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克里斯汀,但对方无法相信。这段时日他们争吵很多,感情有破裂的迹象,但烦恼之余,子爵仍然对自己的女友忠心耿耿。 克里斯汀说:“我不相信!埃里克是如此正直、善良,况且他不能歌唱的痛苦是骗不了人的!你假如说他们有所联系,那也一定是非他所愿的、如双生兄弟般的联系。说不定埃里克正处在危险之中!幽灵想要杀死他,利用他的皮囊重返人间!” “你是否已经疯了?”子爵又惊又怒,“那你为之神思恍惚、忧愁痛苦了数月的埃里克,安然无恙地重返人间,又为伊妮德的病情向我求助药材的事该怎么说?” 他讥讽地笑了:“总不能说是幽灵也怜惜他的痛苦,便暂时将他放归人间吧。” “什么?伊妮德病了?”克里斯汀大惊,“她回来了么?那我——我要去见她!”这善良的女孩不及与恋人告别,匆匆推门而出。 然后结果注定要令她失望,郊外的别墅小径已铺满尘埃,花草也久无人修剪。克里斯汀徘徊在门外,久久敲门,却无人应答,只好失望而归。 但是友人归来的消息终归让她振作了一些,因为要帮伊妮德寻找药材的关系,克里斯汀与劳尔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他们的确是一对品格高尚的好人,忠诚地为朋友贡献自己的力量。 只不过劳尔再也没见过埃里克,他只能通过约定的渠道把药材给他。而偶尔出现在他眼前梦里的,则是状若癫狂恶鬼、面带白色面具的剧院幽灵,追索泣血。每次劳尔将药材送出的时候,总疑心会否这些药物的真实作用是给埃里克配置恢复歌声的灵剂? 但他总觉得埃里克不会拿伊妮德的身体撒谎,更何况也不能因这一线怀疑而放弃朋友,所以他每每将猜测按回心底。 而埃里克呢?这段日子他是越来越疯了,或者说他早已陷入无有昼夜的颠倒痛苦之中。 他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最开始他找夏尼只是希望多一条寻药的途径,可后来看到夏尼与克里斯汀的相拥相吻。嫉妒开始啃咬他的心灵,也许是他刻意放任,但很快便也燎原。他不再费心去找药了,他又恢复了歌剧魅影的身份,像之前那几个月所做的那样。 他潜伏起来,在暗中用恶心的目光窥视这对幸福的恋人,给他们打击与恐怖。他挑唆、威胁、诱哄,分化他们,使他们争吵。他原本就最擅长这一套,口蜜腹剑,因为他本来就是黑暗里的老鼠,地下沟的臭虫。他绝望而阴暗地做这些事,内心有着刺痛的幸福。 他昏了头了,又陷入克里斯汀与夏尼的恋爱之中,继续作为三角恋中那个突兀绝望的存在,和他二人开始纠葛。这段时间巴黎关于“幽灵子爵争夺歌女”的传闻简直愈演愈烈,如非伊妮德不能出门,侍奉的女仆又从不碎嘴,想必她早已知晓了。 可她不知道又能如何呢?他事实上已在背叛她呀。埃里克悲哀地心想。 不,他其实没有背叛她,因为他从未选择与承认她。他们之间是没有爱的,是没有被双方祝福、可以生长的爱的。只有痛苦与毁灭,只有隐忍和决绝。 想到这里,埃里克仿佛理直气壮了一些。他迎上伊妮德的眼睛: “这个么,我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忙。” 但他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承受多凝视她一秒,因为必须承受心火的焚烧,于是他又扭开了头。 “对了,伊妮德,我还没亲口问过你呢,你这些日子感到好些了么?” 伊妮德静静望着他,抿着笑略点了点头: “我好多了,现在已经能走几步了。想必再过十多天便能出发了。” “哦……”埃里克的心中又升起不舍与留恋来,“这么快啊?” 伊妮德淡笑:“也许我没有福气去看你的《唐璜》了。” 最好不要吧,埃里克心想。因为他实在讲不清楚,《唐璜》里那种扭曲而绝望的爱意,到底是从他心中的哪个角落抽取出来的。假如被她看清,他一定更加无地自容。 可他嘴上却说道:“你……这是为你的健康考虑。” “我知道。”伊妮德点点头,她的目光平静而真挚,“所以,你已不愿陪我说说话了吗?既然我快要离开了,而你恰好最近又有那样多的苦恼,作为友人,我不能为你分担了么?” 她说:“唉……这总是我们的最后光阴了呀。” 埃里克为她这句话蓦地心酸起来。 是呀,他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呢?莫非是深怕再次陷进去,所以故意逃避么。可是对于她——对于注定要离开,再也不能返回的她来讲,这又是多么不公平呀! 这本来就是她拼着承受剜心之痛,才给他二人挽回的最后一点点余生留恋。他不肯承认她的爱,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如今竟然连与她好好说些话都不行了么? 埃里克眼眶一热,他点点头说:“好。” 那一夜,他们相邻着坐在沙发上,挨在烧得旺旺的炉火边,膝盖靠在一起,彻夜地谈着心。他们谈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东方天明,炉火将尽,像是回到了最初的亲密无间,又终不可能。 埃里克没有再提克里斯汀的名字,伊妮德也没有问,一切都显得很好,很好。 …… 之后他们度过了幸福而平静得不可思议的一段时光。 仿佛回到初识的光阴一般,他不再刻意躲避她,反而再度忘却了外界的风雨是非,在这桩偏僻的别墅中,长久地陪伴于她。他们闲谈、说笑,讨论音乐与建筑艺术,当然还有文学。 埃里克偶尔为她谱唱一些诗歌,都是忧伤而美丽的,散发着冬日暖阳的明净气息。伊妮德托腮微笑,静静地听。 她的精力还是有些不济,但比之前要好得多了,坐在火炉边上,往往大半天都不感到疲惫。思维沉浸入高雅的艺术之海,于是忘了外界的一切。 只是她已不能开口歌唱,连说话都只好轻声细语。原本传言“素有疾病不能歌唱”的是作曲家埃里克,如今却变成了伊妮德,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埃里克深觉遗憾,然而凝视着她那苍白而温柔的容颜,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便怀着这样一种奇异的悲观而幸福的心情度过日子,不去想从前,也不去担忧以后。巴黎城的风雨与这座小小的花园别墅再无干系,而感情世界的纠葛也不复存在,纷纷远去。 这里的生活如此平静、安宁,散发着花草的芬芳。埃里克亲手打理花园的时候,伊妮德便坐在窗边的摇椅看着。他感到内心很欢欣,又很忧伤。兼带思念与不舍。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啦。 …… 傍晚的时分,伊妮德站在窗前。 她的面容像是初雪,纯洁而柔韵。又因为过度的瘦削,而显出憔悴和支离来。 她静静地沉思着,眼望着红日西沉,天边收霞,又静静等到夜幕遮起,月辉隐隐。群星如洒落在天鹅绒中的钻石一般,点缀、闪耀,神秘而遥远。 渐渐地,夜色更浓了,群星却黯淡了。这是个暗暗的夜,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鸟雀都已安歇,冬日更无虫鸣。伊妮德沙哑着嗓音咳嗽了片刻,仰起面容,凝望着夜色如雾。冰水湖一般的蓝眸里,溢满了哀伤与忧愁。 她又咳嗽了一会儿,开口轻唱: “我们已走了太长的路, 历经大雨以及尘埃。 夜如此漫长但梦想一直存活。 噩梦是否已弃你而去? 爱情枯萎,而记忆斑驳。 撕碎的幻想,残留是假象。 摘下过面具,却又戴上。 我和你,最后时光……布满哀伤。” 她的气力衰微,声音细弱,歌声亦是不稳,如摇摆漂泊的小舟,却又如缓缓流淌的静河,被雨水洗涤过,还散发着清鲜又湿淋的气息。是哀愁。 那是属于美人鱼的音色,来自深海的宝藏。 那是属于伊妮德的歌声,来自天堂的故乡。 她喘息了几口气,扶着窗棂,神色仿佛要变得激动,却又只是无力地倚靠着。闭上眼睛,轻声吟唱,腮带泪光: “……我爱上了你。 我爱上一切无法触及的事物, 而夜色同样爱上了我。 最终它藏匿了我,让我体会,与我拥抱。 吸吮我的泪水,澄净我的灵魂。 黑夜会温柔地驱走白天的不幸。 别了,吾爱。愿你睡得安详。” …… 时间之河流动着,拂开岁月的风尘,它终归要与每一个人在尽头相会。 而伊妮德已预感到那个日子越来越近。 她与埃里克如今的相处很幸福,甚至是太幸福了,使她愈发不舍人世。但日夜的心痛却又告诉她,维持这些假象的也只是她离开的选择。 是呀,埃里克现在还不知道她会死。而她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金发少女坐在椅子上,纤手抚摸过书本上印刷的字体。她没有告诉埃里克的是,今天早上醒来后,她越发觉得身体出了问题。 其实所谓问题这些日子早有征兆,无非便是外貌渐渐复原的同时,伴随而来的平衡破坏,以及动作越发不灵敏。只不过她始终掩藏的很好。 但是今早醒来,伊妮德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了。耳边仿佛有着隆隆的震响,细听又是一片长久的寂静安谧。埃里克喊了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她冲那个模糊的人影微笑了一下,温声问道。 “是1月20日。”埃里克低声说。他推着她的摇椅,好帮她省些力气:“你忘了么?是《唐璜》首演的日子。”颇有些小心翼翼。 伊妮德恍然“哦”了一声。 最后的时刻,终究是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歌词前三句化用自《The Dream is Still Alive》。 *下章结局啦啦啦!!! 第68章 唐璜之夜(终章) 耳朵是温热的, 里面好像有热腥腥的血在滚来滚去。眼睛发烫而模糊, 四肢无力, 浑身软绵绵像是发了高烧,触摸皮肤却又冰凉无比。 伊妮德恍然发现自己已被搬到了花丛之中。阳光晒在身上毫无暖意, 只有浸入骨髓的冰冷刺骨, 以及永无止境的疼痛。而她闻不到一丝花香。 “你在这儿晒晒太阳吧。”埃里克温柔地对她说道, “我要出去办点儿事。” 因为声音太轻的缘故,她其实听得很费力。但要猜测埃里克这时候的话语, 对伊妮德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于是她便佯作听懂了, 只吃力微笑着点了点头。 埃里克默默地凝视了她片刻, 忽然间俯下身, 虔诚而温柔地亲吻了伊妮德的额头。 然后,他倒退着走了好几步, 始终凝视着她的面容。一直到走完了花园中的这条鹅卵石小径, 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过了身,然后决然地推开门出去了。 从始至终, 伊妮德都以温暖的眼光凝视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才使力气侧了侧头,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翠茜,翠茜……”她有气无力地喊了起来, 同时努力拿手指敲击扶手。 没有几分钟, 机敏而安静的女仆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伊妮德看着她笑了笑,吃力地说道:“抱我上去……我不想晒太阳了,让我睡一会儿。假如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还没醒, 你就叫我起来,好吗?” 名叫翠茜的女仆迟疑了一会儿。 “好的,小姐。”她最终说道,并且将伊妮德仔细地抱了起来,托在臂弯中,像对待一个婴儿那般精心,“但我能不能向您请个假?我恐怕今天只能服侍您到下午六点钟左右了。家里出了点儿事,是我的一个孩子,他病了,晚上我要回去照顾他。” 一切都显得那么凑巧,仿佛在给她指明着注定的结局。 “好。”伊妮德微微地笑了,她温声道:“其实你白天回去也行,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需要伺候的了。” 翠茜坚决地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小姐。您的身子多娇弱、多金贵啊。”她忧心忡忡,“这里这么偏僻,又这么大,只有您和埃里克先生两个人居住,假如我们都不在,您又该怎么办呢?请一晚上的假,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您可千万别再使我羞愧了。” 伊妮德于是不再坚持。 “那好吧。”她说,感到困意上涌,身子冰寒,“我……我想睡了。”话音才落,翠茜便感到怀中小姐的头一歪,枕在她肩膀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不由一阵心疼。 女仆凝视着怀中的小姐。她这么瘦、这么安静,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如此美丽。 世界仿佛也因她的沉睡而静默了。 ————————————————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巴黎又下起了雪。 女仆翠茜站在窗边,惊讶地凝望着。这是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雪,雪花大如鹅毛,飘飘絮絮,很快便铺满了一地厚厚雪白。窗外的花草都被大雪埋住了,像是盖了鸭绒的被子。 这幅场景实在是美丽又宁静,却叫人心底泛出一阵无由来的惊惧寂寥。 翠茜贪看雪色,一面觉得小姐见了必然喜欢,一面又忧心她的身子本不耐寒,看来待会儿还是得把壁炉烧得更旺才好。其中还夹杂一些对自己晚些时候如何归家的忧心。 不知道先生今晚该怎么回来呢?翠茜想。她知道先生便是那位闻名巴黎的作曲家埃里克,也知道今晚便是幽灵作品《唐璜的胜利》上演的日子。 埃里克先生早早出门便是去忙最后的工作。他出门的时候天色没一点儿要下雪的征兆,甚至还是难得的晴天,她都没有给他准备伞,这可怎么办呢? 但想必先生是会有马车送回来的,纵然雪天难行,也不会吃什么苦头。想到这里,翠茜又放心下来。只是忍不住唉声叹气,小姐的身体,怕是没办法去看先生的歌剧演出了呀。 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儿雪,回头看钟表,已经快到小姐所交代的四点钟了。于是提起裙踞,拾级而上,打算按照吩咐去将小姐唤醒。 然而当翠茜推开房门,打算去床边呼唤小姐的时候,她见到原以为仍在沉睡的金发少女已经坐起身来,倚靠在床头,听到动静便向她看来。神色疲倦沉静,又带着温和坚定。 金发像海藻散落在她的肩膀,而露出的耳垂则像是光洁的珍珠。她就像是海蚌壳中初醒来的人鱼公主。 “为我梳妆吧,翠茜。”她听见小姐这么吩咐道。 ———————————————— 说是梳妆,实际上并没一般而言的那么繁琐复杂。 伊妮德实在是不爱打扮修饰的人,她如今也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无非便是梳理头发、更换衣鞋罢了。但由于她体质太弱,稍挪动便气喘吁吁的缘故,两人还是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做完。 伊妮德又换回了她来时的衣裳。灰色的长袍,已经洗得有些泛白,薄薄捏在手上,十分陈旧。鞋也是最便宜、最普通的样式,看上去朴实无奇。然而,却偏偏因为穿在她的身上,又显得如此妥帖,安详,仿佛蕴光。 无数灰尘伴光而生。 她的手洁白而细瘦,面容端庄温存。金发拢在脑后,半收在放下的兜帽里。整个人便如希腊画像中走出的历经劫难的女神,平静而柔韵。身骨是瘦削的,神情却是丰美的。 翠茜惊讶地凝视着她,像是第一回 发现了小姐有多美。 其实她不曾盛装,也不曾修饰,只不过是流露出了本来的神采,展露最内里的本真。公爵小姐高雅忧郁的气质,流浪少女温文坚定的梦想,以及人鱼公主那最璀璨、最瑰丽的希望、自由……这个灵魂是如此丰盈以至难以与其它的对接,如今又不为人世所受。 伊妮德望了一眼镀金穿衣镜中的自己,唇色浅淡如樱上雪将化。 她说:“行了,埃里克快回来了。你先下去给他准备些吃的,然后听他吩咐。恐怕这一两个小时里他有的忙呢。之后,等他走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翠茜惶恐又不安地问她:“那么您呢?小姐,您呢?” “我?”伊妮德好笑地反问,“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看看书,能有什么事?” 翠茜一想也是,暗笑自己之前多心,于是向伊妮德告辞下楼。男主人今夜要参与歌剧演出,消耗体力极大,还是早点给他准备好餐点吧。 ———————————————— 翠茜离开之后,伊妮德并未如她此前所言那般去读书。 正相反,她仅仅是略翻了一翻这些日子埃里克时常为她朗诵、歌唱的诗集便丢去一边,转而用温存悲伤的目光凝视《安徒生童话》封面上小美人鱼流血的双脚。 伊妮德披上一件厚氅,她感到有些冷了。屋里点了一个小火炉,窗棂已经结了晶莹美丽的冰雪,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像是童话里温存悲伤的世界。 “好大的雪啊。”她喃喃自语,脸色苍白。 伊妮德又沉思了片刻,握起一支羽毛笔,伏案涂涂改改地写着什么。 “对于一个人而言,她所拥有的坚强与脆弱都是超乎自我想象的。但维系着平衡的又是什么呢?是爱,我把它理解为来自灵魂的力量,同时也是我们死去时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它使死亡变得如此从容。心怀爱意的人将不会畏惧死神。” “我的海离我更近了……我就要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了。脚下延伸出一座界桥,连接着天空,去往遥远的地方。我走上去,发现身后的界桥开始消失。我走在那上面,像是走上一条注定的道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而注定的道路。我不能停止、不能回头,火焰什么时候烧起来了?它们在追逐我,在焚烧一切,舔舐我的裙角,催促我回到母亲的怀抱。” “我是欣然的,平静的。我将不畏惧任何的痛苦,直面属于我的命运。” 写完之后,她把这些纸卷收拢,又信手丢入炉火,很快便烧尽了。 ———————————————— “我走在界桥上。” 一楼的客厅里,埃里克已顶着风雪匆匆归来了。他的披风上全是湿漉漉的雪水,这足见他赶路有多么匆忙辛苦。但此时他好像感受不到这份辛苦。 演出是从午夜十二点,一直到凌晨三点半。歌剧时间极长,又安排在充满绮梦疯狂的午夜,按理说是大谬之举。但出于对红伶歌喉的信赖、以及窥视幽灵隐秘的兴奋,观者仍旧如潮。 票在多月前已经售空,如今整座歌剧院正忙忙碌碌为此准备。埃里克先前过去便是以魅影身份发号施令的。 如此重要的时刻,他本该在那里忙碌到晚间,不允许自己的艺术出现丝毫瑕疵。可他还是回来了,匆匆扒了两口沙拉,冒着风雪赶回来。 现在,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可笑地捧着一杯热茶,衣服湿透。女仆翠茜正在厨房忙忙碌碌地张罗,想要给他做出一桌好饭菜。 但埃里克的注意力却不在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是空的,像是在看楼梯的转角,又像是没有。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走在界桥上,不能停止也不能回头。” 他的叹息是自我的嘲讽,又是痛苦的利剑。是自欺欺人的尊严,又是最后的挣扎与自我说服。 “火焰在追逐我!我身后的界桥正被焚毁,而我毫无退路……” “克里斯汀?伊妮德?谁来代替我的灵魂,谁来回答我的答案。” “只有我自己呀,这么多年,只有卑鄙又可笑的我自己,珍视着这臭水沟里打捞上来的丑人。我富有一切,我一无所有。到最后,使我不至于孤身走向地狱的,也唯有这歌声了。” 他的声音如此寂寥、遥远,在空旷的客厅中,不禁使人潸然泪下。 ———————————————— 从五点钟开始,埃里克和伊妮德两个人,一个坐在楼下的客厅,一个呆在楼上的房间,都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丁点要见面的意思。 像是艺术家敏锐的直觉,又像是心灵之间的默契。他们各自沉思,隔着一层楼板,没有去打扰对方。直到女仆翠茜把餐点端上桌子又收走,看着男主人吃过,并且准备辞行、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伊妮德才姗姗自楼梯而下。 埃里克望向她,不由呼吸一窒。 那是初见时温柔又明净的女孩,眼眸里藏着天空和大海。此刻正身披流浪者的灰袍,肩拢金发,默然站立凝视于他。哪怕袍上多有补丁、洗近发白,也无损她的美貌。 惊艳过他的夏日,也温柔过他的冬季。 这正是初见时的模样。仿佛一双神奇的魔法的手为她梳妆打扮,拭去连日以来的憔悴苍白,还她原本的清丽婉然。明净安宁,光洁如润。 埃里克惊呆了,翠茜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以为见到了神迹。 “翠茜。”那神女冲她微笑着,遥远而温存,“不是要回去么?我来同你告别。不必担心,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事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你是个细心的姑娘,祝你好运。” 翠茜张大了嘴巴,不知说什么只是连连点头:“小姐……感谢您,小姐。” 她又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话,大意是给伊妮德准备的药汤和晚餐已经炖好在厨房,稍加热便能食用,叮嘱她一定要记得吃。伊妮德微笑着应对她,无有不耐。 等到翠茜近乎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埃里克?”伊妮德站在楼梯上呼唤他,仍然是温柔的,“怎么了?” “没什么。”埃里克骤然从刚才的失神中醒来。他心中犹然满是惊骇和不可思议,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离他而去。 伊妮德刚才的样子实在是太像初见了,那个刚刚流浪到巴黎的女孩,眼中有海底的光,有山间的花,却唯独没有他。当她微笑着看来的时刻,他几乎因惶惑而失声,万箭穿心。 可是细看,她的发丝仍然可见些许枯意,她的面容分明也洁白如雪,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憔悴。刚才那一刻更像是幻觉……一定是幻觉吧。 只是她的神情终究是太像了。 埃里克刚要松一口气,说服自己是看错。可是下一秒,他的神情骤然一僵。灰袍,流浪时所穿的灰袍,她这是要…… “你要走了?”他脱口而出,心生惶惶。 伊妮德默然凝视于他,走下楼梯。只这一眼,他已在冥冥中知晓她的答案了。 “就不能……”埃里克语中几带哽咽,却又知不可。 “无法赴你的‘唐璜之夜’了。”伊妮德轻声,“抱歉,埃里克。” 他看着她,心头酸楚悲痛,终于再度坚硬起来。 “也好。”埃里克故作轻松,“你的身体的确不能再拖。” 伊妮德只浅笑点头。 “打算什么时候?”他问。 “不急,在你之后吧。我会看着你走。”伊妮德说,“我先吃点东西,再最后休息片刻。” 埃里克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唯有默默点头。 “哦,哦……这样啊。那,也好。” 也就是这样一些平常的对话,构成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伊妮德又冲他微笑一下,转身走进厨房。埃里克呆站了片刻,欲要跟随,却又坐在沙发上。手心凉如冰雪。 厨房里,伊妮德试着咬了一口饼干,缓慢咀嚼。但她很快吐了出来,咳嗽不止。然后她又试了另外一些食物,全都不行。连喝惯了的药都吐出去了。 她没有急于声张,也没有出去。只是俯下身,静悄悄把一些秽迹收拾干净,仿佛是在厨房里刻意地消磨着时间。 客厅里的埃里克焦急又不安地等。 他看了好几次怀表,六点四十、七点、七点十分、七点十五分、七点二十……如果不是里面一直有声音,他还要以为伊妮德昏过去了。 终于,到七点四十的时候,埃里克无法再等了。尽管演出是十二点开始,但至少八点半他要出现在歌剧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还有很多计划等待着他。 他不能为已经放弃的事物耽误自己的选择。 埃里克换了衣服,是今晚第一场的演出服。属于唐璜的华艳、浮丽,又亮光灿灿,缀着小小的宝石。外面裹上厚厚的黑披风御寒。白面具作为重要道具拿在手里,不知为何他还没戴上。 埃里克预备出发了,他必须出发了。披风的角卷着风,他已经走过了客厅。而就在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他希冀已久的那个声音终于响起了。 是厨房门被推开的“咯吱”声,在他耳中却不啻天籁。接着是伊妮德的声音,和缓而略带些失真:“埃里克,你要走啦?” 他回过头,见她面色皎洁,金发如瀑,点点头:“是呀,我要走了。” 于是伊妮德也默然向他点点头,神色依旧是平静而温柔的:“那祝你幸福平安。” “你也一样。”埃里克说,心头涌上一阵难以忍受的酸楚。他忽然再也无法忍受这刻意平淡却处处波云诡谲的气氛,用力推开门,雪灌着风闯入,大步走了出去。 这雪在六点多钟的时候停过一阵,现在又下起来了。 “再见。”他背对着她说道,接着留给她的只有阖门的声响。 伊妮德勉力倚靠着墙壁,又望了那方向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她唇边的笑容迅速地枯萎了。 ———————————————— “不行,不行,我还是没力气。这样是不行的。”她心想,“我得再睡一会儿,这三个多小时太耗心力了。假如不再休息一会儿,我连庭院门都走不出去,外面的雪这么大呢。” 于是伊妮德又跌跌撞撞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的神色依然平静温柔,思想却开始混沌。假如她还保有清醒,一定能发现自己正发着高烧,是不祥的警报。可惜这座别墅现在唯有她一人。 残雪般的两腮堆着不正常的嫣红,伊妮德勉力支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原本是想和衣而眠,稍微休息片刻便起身离开。但不知怎么,神思昏沉,高烧不适之下,竟是将外衣褪了个干净。只留下料子轻薄的白色单衣,充作睡裙。 伊妮德很快便睡着了。 …… 午夜时分,巴黎的名流贵族们纷纷走入巴黎歌剧院。 男士们高谈阔论,而太太小姐们则心照不宣地交换暧昧眼神,把头凑在一起,小声谈论着近来的流言绯闻。红伶克里斯汀的真爱归属幽灵或子爵,甚至还有英俊作曲家埃里克和魅影的双生关系……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能听到的。 夏尼早早便来到了五号包厢,这是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只要一出事他便能够跳上去。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上演这出魔鬼般的歌剧,是被逼无奈!歌剧院众人纷纷屈服于魅影的淫威,而克里斯汀则迷惑于埃里克的友情。她现在已经对魅影的事感到几分失望的怀疑,却又不愿逃避,只咬着牙换上戏服,准备亲自面对这昔日的朋友或虚假的偶像。 夏尼子爵支持了自己的恋人,因为他有一个计划。他要通过这次机会,引蛇出洞,将无论魅影还是那个可恶的作曲家埃里克,都一网打尽!让他再也不能干扰他和克里斯汀的快乐生活…… 就在各人不同的心思之中,演出,终于开始了。 ———————————————— 《唐璜的胜利》不愧为魅影之手笔、来自地狱的乐章。 从手风琴奏响第一个音节开始,嘈杂的大厅便安静了下来。各怀心思的人们不禁被带入那个充满着隐秘疯狂的爱欲、奇幻难思的痛苦、狂妄深沉的梦寐之中的世界,或激动之际丑态毕露,或深受感动泪如雨下…… 这场演出所取得的成功必然是盛况空前的,而也绝不会有人忘记这个唐璜之夜。 这是属于埃里克的胜利,更是属于歌剧魅影的胜利。 演出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扮演女主角艾尔薇的克里斯汀却总是感到心神不宁。 她唱出的每一个段落都犹疑不宁,每一个字句都如藏如望,却恰好合了艾尔薇此刻畏怯又憧憬的心绪,倒让演出更为精彩了。 可是克里斯汀本人却无暇注意这个。 埃里克,真的是埃里克!还是说那个人是魅影?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抑或天使与魔鬼合二为一了?克里斯汀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从对戏的男演员第一次出现,她便认出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那又是埃里克,又是唐璜,又是魅影。他的脸上佩戴着羽毛面具,声音低柔诱惑,神色却看不分明。她拼命给他眼神暗示,他却不理不睬。 究竟是埃里克?还是魅影在她的眼前? 观众却只知欢呼。 克里斯汀心神不宁。她想,等再过一幕戏,会到艾尔薇揭开唐璜伪装的戏份。那个时候,她是否要顺势试探,还是说魅影就在此处等待着她? 棕发姑娘不由打了个寒战,又接到五号包厢中递来温暖关切的目光,神色愈发坚定。 这亦是他们的战场。 ———————————————— 埃里克在唱,他以前所未有磅礴雄厚的感情,如海浪奔涌不绝一般在歌唱! 这一刻他已成了唐璜!他的爱情轻浮幼稚,他的痛苦却又深沉浓烈。他为了不存在的执念紧紧抓握,又轻易地丢弃曾经珍视的……若说人总是如此,不如说他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 这是属于埃里克的《唐璜》! 巫婆没有欺骗他,他的歌声终究是回来了。以一碗心头血的代价,或许还要付出他这辈子最好的爱情来补偿。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一刻,埃里克不去想别的,他唯剩歌唱。 无数音符在他的血脉里欢唱、奔涌,纯净、妖冶,染着血光!这是他倾尽一切的歌声,是他的灵魂所钟,是他永不能放弃,永不许夺走,是他的武器与防护! 埃里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刚交换完后走上的、落雪后的小巷。 他恣意歌唱,舒展灵魂,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谁都听不到他的歌声。可是转瞬间,他又被拉回了灯光流彩的舞台,高歌激唱,挥洒破碎的爱情与激烈的幻想。 他唱呀,唱呀,张开双臂。平生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眼前,接受着因音乐之魅力而赢来的掌声、欢呼。整座歌剧院都这一刻为他倾倒,他却满心悲凉与狂烈的幸福。 唱啊,唱啊,眼泪溢出了眼眶,流下两颊,打湿立领。 他还在唱。 蓦然间,他感到在眩晕的幸福与悲痛之中,有什么人走近了他。定睛一看,是艾尔薇,是克里斯汀·戴耶。这美丽的、他心爱的少女鼓足了勇气,唱着: “We past point of no return 我们已不能回头……” 眼前仿佛有一道亮光闪过,当埃里克回过神的时候,他的面具已经被摘下了。 他愕然地望向克里斯汀,而迎接他的,是棕发姑娘痛苦而不可思议的目光。 ———————————————— 深夜。巴黎郊区,作曲家埃里克的别墅里。 伊妮德忽然被一阵寂静给弄醒了。 她没有开灯,满眼都是黑暗,头脑昏沉而发热,身体的痛苦逐渐已至无法忍受的地步。心脏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所握,正竭力跳动,却终免不了爆裂疼痛而死的结局。 她快疼得受不了、无法呼吸了,可是她叫不出来,声音死在喉咙里。是濒死的酷刑。 伊妮德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扶着门把手往外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要往外走。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呼唤她,有什么力量在牵引她。 她侧耳倾听: “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 踏上这不归之路……” 世界是寂静的,却不知有什么古怪的风,把歌剧院浓丽稠软的歌声送到了这偏僻之地。这是幻觉么?还是正在发生的残忍又美丽的真相? 伊妮德的脚步突然间顿住了,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像是在抽搐。她感到脚底如踩尖刀,步步流血,自己仿佛变成了受刑的小美人鱼,正忍受磨难。 但她继续往前走着。 “No going back now 再也不能回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世界如此静谧、安宁。伊妮德的眼前却仍然是黑暗模糊的。心脏像是穿入了尖刀搅动,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是剧痛的折磨。 她咬紧嘴唇,坚持往外走。 “Our passion-play has now at last begun 我们的激情游戏如今终于上演。” 她要离开这里,她必须要走出去,冥冥之中外面有什么在召唤着她、牵引着她、呼喊着她。 伊妮德的思维已经开始模糊,濒临破碎的心灵却仿佛受到强烈的感召,支撑着她走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是什么?是什么?她的视线漆黑,可前方分明有光,在门外,在更遥远的地方。这股力量拖着她疼痛崩溃的身躯,一步一步向外走出去。 她摸索着握住了门把手。 “Past all thought of right or wrong 不再考虑对或者错,” 仿佛有冷风扑面而来。忽然间,她的灵魂变得释然了,轻盈了,飘飘欲飞,却被这具肉体给禁锢。疼痛开始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而疲惫的温暖,厚厚地包裹着她,拖拽着她。 五感开始消退,变得模糊而失色。记忆驳杂,世界错乱。伊妮德已经不再拥有思维了,现在是思维拖着她走,灵魂拖着她走,而她接受近乎欣然,如归故乡。 “One final question 最后一个问题,” 灵魂就是故乡!她的灵魂在去往什么地方? “How long should we two wait before we're one 还要多久我们才能合二为一?” 那是光芒啊,是自由的意志,是憧憬的远方,在吸引着那个最初忧郁悲伤的灵魂踏上旅途。 “When will the blood begin to race 何时血液开始沸腾?” 她要离开这里,她要重新回到她的路上去。她的流浪,也是她的故乡。 “The sleeping bud burst into bloom 沉睡的花蕾突然绽放?” 她必须走。 “When will the flames at last consume us 何时激情之烈焰将我们燃烧殆尽?” 伊妮德不再犹豫,她用力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入了庭院之中。 “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 踏上这不归之路,”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赤脚踩在雪地上。脸色被冻得惨白,却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一样。身后的地上,拖出了一行长而蜿蜒的血迹。 “The final threshold 最后的枷锁,” 她吃力地往前走着,艰难而执着。 “The bridge is crossed so stand and watch it burn 界桥已焚毁,且回头看它覆灭! ……We've passed the point of no return 我们已踏上不归之路。” 遥远的地方,深沉的男声与激昂的女声正高声合唱。 “界桥已焚毁……” “——我们已无法回头。” 伊妮德吃力地往前走着,脸上渐渐出现一丝微笑。 她的身影,最终消融在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The end———— 她走在月光照耀的白雪上,她的心冻得像寒冰一样。 她带着她的灵魂归家,伴随着她心中的音乐与愿想。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始放结局,根据提要自由购买。结局三章+尾声,尾声对应后两个结局。或者可以自由he,脑补《穿成翠茜扭转BE的一百种方式》[一个由于和全文画风严重不合惨遭取消的番外]。 *歌词为《歌剧魅影-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最后四句话改自《Dancer》。 第69章 结局:墓地歌终 巴黎歌剧院, 正在唱歌的埃里克忽感一阵难言的心悸。 前所未有的强烈痛苦席卷了他的身心,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舞台上。众目睽睽之下, 他忽然失声,再也唱不出一个字句, 只是不住地痛苦嘶喘着。 男主角表现失常, 艳梦般的演出骤然被打断, 观众们不由议论纷纷。而克里斯汀即将伸手去摘对方面具的手也顿住,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克里斯汀想要说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她酝酿言辞, 棕发姑娘便惊愕地发觉大颗大颗的泪水猛地从搭档面具的边缘涌出, 滚下砸落。突然之间, 埃里克摘掉了面具,不顾一切往台下跑去。 “埃里克!”克里斯汀惊骇绝伦, 下意识大叫出他的名字。 观众席骚动了起来, 经理们不得不站出来维持秩序,现场乱成一团。克里斯汀不顾劳尔的担忧, 提着裙踞跑到舞台边缘,探头张望,忧声呼唤,却哪里还能见埃里克的身影? ———————————————— 埃里克策马狂奔, 面上全无人色。 他的神情是遮不住的极致恐惧, 心如万剑所刃之痛,却难抵周身冰冷。失去歌声的事情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因为更可怕的事情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埃里克知道, 他不是被痛苦打断而无法唱下去的,他是—— 他是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失去了自己的歌声。 浓烈到极致的痛苦像是滚烫的岩浆,填满了他的身躯,又疯了一样地想从任何出口闯出去,在他的血管里面横冲直撞。可是它们不但没有冷却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热。身心都似要爆裂开来,内里因痛苦而滚烫,手足却愈发冰凉。 他的痛苦恨不得要从喉咙口冲出来,又怎么会反而因此受到干扰,无法歌唱呢?那正是他的本能,是他过往无数个日夜解脱于痛苦的办法呀! 可是这一次不行,他预感到自己将毫无办法。从那个带着魔力的时刻起,埃里克的歌声消逝了。不论是在旁人耳中,还是在他自己这里,都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埃里克唱不出来歌了,他甚至无暇顾及这一点。他悲痛到无法站立,踉踉跄跄想要伏地痛哭。 还有谁能使他这样痛苦欲绝呀?还有什么能瞬息夺走他的歌声呀? 埃里克心中已诞生一个最可怕不过的猜想,但他不愿承认,快马加鞭。 暴烈的风雪扑面而来,转瞬便给他严寒冷酷的打击。埃里克的眼角溢出泪水,又很快冻结为薄薄的冰雪。接着周而复始,涕泗横流。他不顾周身的狼狈累赘,拼了命地往回赶去…… 仿佛这样便能够追上时间,追上那个有着金色头发和明净微笑的女子,请求它们把她留下来,还给他,还到他的身边。 他就如此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往回赶着,满脸是泪,哀嚎悲鸣。似哭还笑,手脸已不知被风雪刮破冻伤了多少地方……往来时的路拼命地追赶着。 埃里克不知疲倦,他仍然追逐着,追逐着…… ———————————————— 也许苍天怜悯,路途赶过一半的时候,天空的飘雪竟渐渐小了。等到埃里克逐渐接近郊区的时候,更是全数停了下来。徒留天地间一片洁白静谧。 雪停对赶路自然是有所帮助的,埃里克策马愈快,马蹄踏碎一地飞雪。他对外界的变化近无所觉,归心似箭,忧虑如焚,几欲爆裂。喉咙里想要嘶吼出痛苦之绝望,却是寂哑如渊。 埃里克抓着缰绳,一路飞驰。 他已远远地见到那桩花园别墅的影子了,不知怎的他竟有些不敢去看,慢慢地驭使马儿停下了。 埃里克翻身下了马,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别墅的方向走去。夜色沉沉,雪又停下,当真是寂寥无物。万籁俱静之中,只有他靴子陷入积雪的咯吱声,轻微作响。 这样的安静令人心慌。在这样寂静至极的环境中,埃里克心中无可抑制地涌现出许多可怕的猜想。黑色的枯枝、白色的落雪,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要化作鬼物向他扑来,将他的灵魂撕咬得一干二净。 男人艰难地往别墅的方向行走,心脏因为巨大的希望与疼痛而抽搐着,不得安宁。双手神经质地颤抖,可脚步却一刻都不敢停下。 雪停了很久了,她如果走,外面应该有脚印……不,也许她走得早,脚印已经被填埋了。可是…… 埃里克忽然不敢再往前,他强抑着满心颤抖绕过一棵枯树。顿时,歌剧魅影如遭雷劈一般,站立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这莫非是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么? 伊妮德怎会身着单衣倒在雪地里?她的脚下怎会鲜血淋漓、骨肉分离,冻埋入冰雪?她的脸色怎会惨白如斯,毫无生气?她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会睡在这里! 那不是她,那一定不是她。伊妮德应该靠在温暖的火炉边读书,应该披着她的灰袍,在世界的每个角落留下梦似的歌声。她应该永远美丽,永远不朽。她怎么可能还呆在这里?怎么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雪地上。 可是眼前的一切分明不是假象啊。 埃里克目呲欲裂。 他看见伊妮德静静地躺在别墅前的雪地上,身下是鲜红刺目的血色,染红了伤痕累累的双腿。洁白的腿肉仿佛从晶莹的骨头上剥落下来一般,簌簌落在地上,惨烈绝伦。 她整个人宛如一座失去了生命的冰雪雕塑,可她大半的身子仍掩埋在雪中,宁静的姿态仿佛只是盖着被子睡着了。 但是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那僵死的唇边仿佛还有着淡淡的、宁静的微笑。可是,那双嘴唇再也不会为他开启,再也不会用火山喷发般的决绝来吻他了。她的金发散开,被雪给冻硬,与冰渣子结在一起,眼睫亦是挂满了冰霜。 那双湛蓝美丽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温柔平静地凝视于他了。 她怎么能这样狼狈地倒在雪地里?她怎么能这样将他残忍地留在人世间?! 埃里克被极大的痛苦给击中,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可是很快,男人的眼角涌出了更多的泪水来。歌剧魅影仰起头,嘴里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绝哀嚎,他大哭着奔向那倒在雪地中的美丽尸首,如呕心泣血…… 凄厉的惨叫和悲绝的哀哭回旋在这雪地的上空。 停驻在枯枝的乌鸦垂下头,看见下方那个属于男子的小点,正疯狂奔向卧于冰雪的女子。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眼睛赤红,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鬼魅,又似是失去一切无处归家的孤魂。 那绝望的悲鸣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它看到埃里克两腿发颤,双手冻到青白爆筋,却努力爬向那似近如远的身影。终于,他直起来的上半身摇晃了一下,口中喷出一大口的鲜血。 埃里克竟又颤抖着双腿爬了起来,他竭力地往前跑了几步,终于再次僵直着身体立住。嘴里漫出不似人的呜咽,如残雪所哽。 他没能来到她的身边。他同样倒在了雪地和鲜血上,由于过度的悲痛和惊厥。大颗大颗泪水滚落成珠,鲜血艳如作呕。埃里克受到强烈的打击,他被迫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世间静谧、悲凉。两具身体隔着飘雪遥遥相对,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再难逾越。 …… 三天之后。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前一场雪的残雪才化尽,新的便又来了。它们总是这样的,纯净、美丽,永远洁白柔软,死而复生。可是人不会如此。 黑衣男人默默站立在雪地中,神色哀戚地凝视那新立的墓碑。 纹理光润的大理石上刻着两段文字: “伊妮德,1852-1872。” “这里埋藏着一位智慧的行者,她短暂的一生尝遍苦难,却始终以爱赠予世间。现在,她回到了她梦寐思之的远方。我们再也听不到她如摄人魂的歌声了。” 新雪渐落,积在大理石的墓碑上。但男人却并不拂去。他缓缓蹲下身,将一张轻薄如翼的白色面具,放在墓碑前的地上。他又将背后的另一只手拿出,那里执握着一支鲜红色的玫瑰。娇艳欲滴、根茎如翠,沾染着晶莹的白雪。 男人缓缓将它放在了墓碑前面具的边上,他的面上流露出痛楚之色。 歌剧魅影死去了,爱你的埃里克回来了。但是,你已永不可能看到这一幕了。 他没有在她的坟墓上留下关于他们之间的只言片语,甚至连墓志铭中都不曾流露片刻私人的情感。既然她不想做艾若拉,想做伊妮德,那么她便是伊妮德!既然他如此卑劣、如此愚蠢地残害了她,他又有什么资格、什么面目来玷辱她最后的清净? 不,像她这样的人必然是要去天国的,而他将去往地狱,两人要不了多久终归是失散。 埃里克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有泪,莹然闪动。 玫瑰花像是不堪冷风的摧残,娇柔甜润的花瓣颤抖起来。它们一片片脱落,在墓前似血被刮飞。埃里克伸手抓握不住,回忆骤然击中,他蓦地大笑起来。 这又是何其可笑荒谬的残忍轮回! 天地间,万籁俱寂,洁白无垠,无半点人音。 他笑着笑着,仰头看雪花纷扬飘洒,更是笑出眼泪,近乎泣血。他发出痛苦惨绝的嚎叫,犹如失去爱侣的孤狼,悲痛直上九霄。世间震颤在这痛苦之中,晶莹洁净,纯白无暇。 埃里克的手指颤抖着,他似是想要抚摸墓碑上那个“Enid”的名字,却又触电一般地挪开。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顺着肩颈往上游移,终于来到了一个最熟悉不过的位置。蓦地,所有痛苦的记忆如过电一般撕裂了脑海,埃里克疯了一样地捏住自己的脖子,青筋暴起。 那条黑丝带!那条该死的、引起一切的黑丝带!无数次的忏悔中他所最为痛恨的罪恶之源。 取下它!撕碎它!让一切重新来过—— 他要把他的歌声拿回来!他要把他的丑陋拿回来!他要把一切都恢复本来的面貌! 埃里克走了这么长的路,如今终于接受真实,终于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妄想历经了兜兜转转,还能够回到最初。 来啊,拿走啊!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求了,只想回到本来的面目。属于他的他拿回,不属于他的也不再贪恋。 他再也不要受骗,再也不要虚伪的尊严。他只要他的歌声!只要他的真实!随意你们把什么拿去吧!把最初的自己还给我!还给我! ——那是本真的他、灵魂的他,也是她所深爱着的,一直渴望他承认和面对的自我!他真实的自我! 埃里克失声痛哭。 从始至终她都为他考虑太多,她对他太好,而不曾顾虑过自己。他怎么这么蠢?他怎么到她死了,才能够听懂她的良言?他怎么一直到现在,才鼓足勇气,想要撕去那层虚假的外衣? 埃里克用力抓挠着自己泛红的脖颈,痛苦欲绝,泣不成声。 把他的灵魂归还给他!让他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的努力终于徒劳。埃里克无论怎样,都无法触碰到那戴上之日便消失无踪的黑丝带,巫婆诡谲沙哑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他的耳边“只要你割断脖颈上的黑丝带……”。 他惨笑起来。 埃里克一步一步走到伊妮德的墓碑之前,终于深深地拥抱住了她。接着,已哭得满脸是泪的英俊男子,哑着他鬼魅般举世无双的嗓子,开始歌唱。 那是最绝望、最凄凉、最悲哀的歌声,带着无限的痛悔与绝望之情深,仿佛从地底幽幽爬出,游魂一般,迷失徘徊在墓园的每个角落。睡里梦里,缠绵不休。白天黑夜,昏暗无分。 至极的思念,幡然的悔悟,还有深沉的痛苦,无尽的悲怆,都浸透在这首墓地之哀歌里。 埃里克的嘴唇剧烈地张合着,他知道自己在唱歌,他知道!他的心能够听到! 永无止境的悲痛,犹如烈焰时时刻刻舔舐着灵魂,破碎的心灵再也无法完整。耳边似有纯洁优雅的音乐出现,细听却只是幻觉,徒留长久的寂静悲伤。渐渐的,痛苦已演变为绝望,所有的美梦全都被撕碎了,连灵魂也死去了! 哀绝的悲恸使歌声变得激烈而深沉,饱沾着全部的爱思!而真我的灵魂颤动飞扬,终于散发出不朽的光辉! 埃里克放声歌唱,他已不知自己口中吐出的词句,仅是凭本能而高歌。 “……默走过痛苦光阴,迷雾如弥漫庭院。 黑夜茫茫更无法忍受,失去你的时光。 岁月经年而我痛彻心扉,灵魂死去不再完整。 世界于我已然坍塌毁灭! …… 追寻中如闻你召我,实不敢信。 悲欣交织,伤爱相逢,眼含热泪。 我心已安宁,等待那最终的声音—— 直到死亡再次把我带到你的身边! 直到死亡再次把我带回你的身边!” 他听不见他的歌声,但那绝望而激越的歌声分明已回荡在这片寂静的墓地。雪似乎下得更大了,转眼便隔绝了整个世界。埃里克已经来到了最为深沉激烈的境地,他已无法分清真实和虚幻。 巫婆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回响:“只要你割断脖颈上的黑丝带……” 他的歌声泣血,笑中带泪,苍凉而绝望。埃里克边笑边唱,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眼中血红,歌声悲怆。 他就这么把小刀,狠狠割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高溅的三尺鲜血沾红了墓前的雪地,染血的黑丝带逐渐显形,它断裂成两截,缓缓飘落于地。埃里克疯狂大笑,凄然绝望,右脸边上发出奇异的金光。他还在不管不顾地唱着: “伊妮德,伊妮德!伊妮德!伊妮德!”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脚也发软了。眼前只有静静飘落的雪,以及伊妮德默然矗立的坟墓。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金发的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微微笑着,像是也高兴于他找回了自我的真实。 他于是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向着她伸出手去。听力如同骤然间复苏,埃里克听见自己的歌声,那高昂激烈的歌声疯了一样地灌入耳中,如催命肝—— “……直到死亡使我们重逢!” “……直到死亡使我们重逢!!” 雄厚悲怆,绝望凄烈。 他唱啊,唱啊,不停地歌唱着,直到血液流尽,天地仿佛出现一缕光芒…… “直到死亡,使我们重逢!” …… 远远有路过的行人,听见墓地的方向传来依稀的歌声。高昂、悲怆、激烈,又绝美,如同天使在歌唱。 他有心侧耳倾听,但还不等他走近,这歌声又突兀地消失了,正如它此前出现时一般。尾音消散在天地之间。 行人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误以为是撞见了哪位音乐家的幽灵,又急匆匆地逃走了。但是之后的日子里,他却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这美妙、突兀、短暂的歌声,并将之作为一个传说告诉了许多人。 他告诉他们:巴黎郊区的那座墓园,假如在落雪时分经过,仔细谛听,便可邂逅天使的歌声。 …… 第二天的早上,一个面目丑陋的男人被发现死于墓园。 他倒在一座新立的墓碑之前,浑身是血,奇怪的是他至死脸上都带着安详幸福的微笑。一时间,在巴黎传为恐怖怪谈。 不久之后,焦急寻找两位朋友下落的夏尼夫妇终于听到了这个传说。他们紧急地赶到了这里,为死去的埃里克收敛尸体,并且处理后事。 按照埃里克的遗嘱,女仆翠茜得到了别墅的房产,而作曲家的手稿则被尽数投入炉火中,焚毁殆尽。 数天后,一座崭新的墓碑立在了原本的地方。夏尼夫妇在墓前默默站立,那墓碑上刻着: “埃里克,伊妮德。” “这里埋葬着一对相爱的恋人。他们曾经分离,如今永不分离。” 克里斯汀与劳尔,将埃里克和伊妮德的尸体安葬在了一起。每年冬天,他们都会来这里祭奠与看望他们,诉说自己的生活。而或许后来墓园传说里所提及的那位“唱歌的天使”真的存在,在它的保佑之下,夏尼夫妇始终过得很幸福、很幸福。 ——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心目中的真结局。明天open ending安慰大家。 *“……直到死亡使我们重逢!”这句歌词在我心里是有声音的,《Till I hear your sing》,即《歌剧魅影2:真爱不死》开场曲代入。最后一句“……直到我再次听闻你歌声!”。 雄厚激烈,深情挚意,唯此而已。 第70章 结局:追随天涯 满天的风雪之中, 伊妮德往前走着。 她已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 灵魂浸出融融暖意, 仿佛即将回到天堂。耳边是风雪的嘶鸣,伴杂着深沉婉转的歌声, 被风自遥远的地方幽幽送来。 她竟露出一丝安宁的微笑。 风雪仿佛更大了, 即便此刻身体轻盈、无病无痛, 伊妮德也颇感行路困难。飘扬的白雪覆盖了她的脚印,也模糊了前方的视线。但是她心中安定, 所以不慌不避。 伊妮德的脚步忽然间顿住了。 她问:“是您?您怎么来了?”对着前方不知何时出现的那道黑色身影。 “是我。”巫婆回答, “现在, 我来了。” …… “我宁愿你是魅影!” 歌剧院的舞台上, 埃里克正因突如其来的强烈心悸而心神不宁,便听见对面的克里斯汀满面泪痕、怒不可遏地吼出了这句话。 棕发姑娘在刚刚的剧情中摘下了他的面具, 如今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眼中满是晶莹。这原本是埃里克精心设计、想要顺势坦白求爱的场景,但看着克里斯汀愤怒的眼睛, 他不知为何却说不出话来。张目结舌:“我……” “我多么傻?事到如今还受你蒙骗?”克里斯汀却不给他机会,这个善良纯洁的女孩含怒斥责,激烈悲痛,“我竟然以为你和他真的是两个人!我竟然还担心你是被魅影抓走受他胁迫, 甚至你每次幕间休息都消失这样诡异的举动, 我都为你找足了借口!可是你呢?埃里克,魅影,天使!你就是这样玩弄人心的吗?” 她逼视着他那张完好无损的英俊面容, 泪如雨下:“我宁可看到一张丑陋残缺的脸!我宁可站在我对面的人是歌剧魅影,也不希望我认识的那个埃里克是虚假的,是来蒙骗我的。可是你呢?你又给了我什么样的结局?啊,还有伊妮德,你对她——” “克里斯汀,我爱你!”埃里克狂烈地呼唤着,像是在喊给自己听。他张开双臂,试图用这种汹涌的情感填塞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我爱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爱你!”他如今也只有这一种解释能死死咬住。 “爱?”克里斯汀反而笑了起来,“爱?你知道爱是什么?如果你知道,又为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她咬紧嘴唇,“从头到尾我们之间都是欺骗……” “可是我孤注一掷已毫无退路,克里斯汀!界桥已焚毁!”埃里克喊,同时心魂又是一阵强烈震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纵然我欺骗你,我对你的爱总不是假的呀!我们之间的感情,我陪伴你那么多年,为你歌唱、教你音乐,难道这是假的吗?” 克里斯汀泪盈于睫:“你还是不懂……” “可是你们谁又给我懂的机会了?”埃里克的眼角也滚出泪水,他已不知自己在为什么而哭,心脏疼痛几乎要爆开,“命运给我了么?我要怎么懂?我根本没有机会!” “命运没有给你的,却有人愿意给你,可是……”克里斯汀的话语被劳尔打断。 “够了!”英勇的子爵翻身从五号包厢跳到台上,抽出随身的宝剑,直指魅影,“你这可恨的鬼魅,还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你如果真的爱她,就该放她自由!” “自由?”埃里克想笑。无论伊妮德,还是克里斯汀,仿佛都要因为这个词而离开他——不,他不能在这时候想那个人的名字,否则会受不了的。他转过头,对着夏尼子爵怒吼道: “我没有自由!我要爱——” 惊呼声几乎掀翻了歌剧院的穹顶,埃里克再不废话,他狠狠一掰身侧的机会,上前将克里斯汀用力搂入怀中,舞台的中央突然裂开一道口子。 接着,歌剧魅影与剧院红伶,就这样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夏尼子爵惊骇欲绝,也跟着跳了下去。 …… “放开我!放开我!”克里斯汀被埃里克拉着手,心中却只剩恐惧与痛苦,她不断地挣扎着,却还是被男人拖往地底的深处,“你这幽灵!你快放开我!” 埃里克此刻却对她毫无怜惜。与其说他是挫败导致的暴躁,倒不如说他正与浑身突如其来的痛苦对抗,大汗淋漓、神智混乱,根本无法去听克里斯汀说了些什么。 他模模糊糊流着血的心里只剩一个偏执而可怕的念头:真爱之吻。 只要得到真爱之吻,这一切就结束了,他就自由了,就可以随便怎样了。埃里克心想,这个夜晚怎么如此痛苦而漫长,他快熬不住了。坚持住,只要得到真爱之吻,就是尽头。 他心脏痛得厉害,咬破了嘴唇却不言不语,只是克里斯汀实在挣扎哭叫得厉害,才转过身对她怒斥一句:“闭嘴!跟我来!”接着他又万分深情,“克里斯汀,我爱你!我爱你呀!”犹如泣血。 克里斯汀被他这份可怕而分裂的表现彻底吓住了,棕发姑娘小声抽泣着,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而埃里克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顺利地带着克里斯汀回到了自己的地下宫殿。 这里铺满了粉色和白色的玫瑰,无数蜡烛从水面升起,如星点闪烁,又被镜子给映照得光辉灿烂、犹如宫室。克里斯汀被埃里克逼迫着换好了婚纱,又被他胡乱塞了一束捧花,强行走到玫瑰中心站好。接着,她看到男人深吸一口气,单膝下跪在她面前: “您愿意爱我么?” 很奇怪地,克里斯汀狂跳不止的心脏忽然在这一刻恢复了宁静。 她低下头,望着在她脚边颤抖不已的埃里克,一时间平静的心灵中只剩下无限同情,还有淡淡的失望。混杂着之前那些日子里生出的,对埃里克的友情,形成一种平静又苦涩的东西。 克里斯汀说:“不,我不愿意爱你。” 埃里克抬起头看向她。那张英俊完美的脸孔好像裂开了,变得丑陋而狰狞,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在他的脸上,被拒绝的愤怒与孩子般的懵懂交相出现。 “为什么呢?我不相信。”埃里克轻声说,“你一定是爱我的,你不知道我为你经历过多大的痛苦,我为你放弃过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都如你的父兄一般疼爱你、照顾你,你也依恋我、相信我,难道这不是爱吗?难道这些爱意都要因为一张丑陋的脸而被否定,更何况现在我已经变得英俊了呀。” 他膝行数步,伸手紧紧抱住了克里斯汀的腿弯,脸却仰贴在她的膝盖上,满眼的痛苦渴望,仿佛是为那个曾经的自己而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能爱我呢?” 克里斯汀颤抖起来。 “我要向你道歉。”她说道,嘴唇里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对不起,导师。那时候,我太柔弱、太胆小,轻易地被您的脸所吓退,后来又因为您的爱情对你退避三尺,未能拥有解释的机会。我不该因为您的面目而动摇,如今我已不会再动摇,可那——不是爱情。” “我爱着的人是夏尼子爵,如今我很确信他才是我的幸福……导师啊,我们的确有过幸福的时光,有过亲密的过往,而那时候结下的情谊也不应当改变。可是,难道你以为我们之间的根源分歧是那张脸吗?不,不是呀。我是个胆小的人,可假如我真的爱你,一定会为此鼓起勇气。对爱人,以及对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偶像’,又怎会没有差别呢?更何况,那些残忍的谋杀,难道只是我的误解吗?我们本来就不是在一起的呀。” 她望着他:“这张脸是英俊的,可是对我而言,你这个人并没有丝毫的分别。之前我很愤怒,自己被一个假身份所迷惑。可是仔细一想,这未尝不是证实我先前对您了解的浅薄无知,我太自以为是。我原本该认出您的,我原本该了解您的,可是我——唉,我又做了些什么呢?您往我脸上抽了一巴掌,从和埃里克的交往中我又一次地认识了您……埃里克,这是您真实的名字吧?” “您也许是魅影,也许是埃里克,可是对我而言,您是我真诚的朋友,是我破灭偶像之后仍然心怀眷恋的导师。可是这些都不是爱情。我对您的情感,来自孩提时代日夜的宽慰哄劝,来自少女时代无处不在的细致陪伴,来自天赋初萌后那鬼魅般音乐的吸引……埃里克,我承认,我对您有着深厚的感情!我甚至愿意用我的一切来证明这一点!可是……我不爱你呀!” “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爱情,我也不清楚你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才会舍弃她……舍弃伊妮德,来到我这边索取爱情。埃里克!我以为,那些时候你看着她的眼神,你们的默契,你已经明白了。可是……”她说不下去了,仿佛感到羞愧,“唉,我们是怎么变成如今的一团乱麻的呀!” 埃里克望着她不说话。 他的心很奇怪,像是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一万次的破裂与重组,痛楚而坚硬。他的神思恍惚,看着面前棕发姑娘的嘴唇一张一合,有一瞬间几乎要对曾经的自己产生怀疑:我真的深爱过她吗?这份爱情真的存在吗? “它确实存在过,在你们两个人之间,但那不是爱情。”夏尼子爵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这里,他手持宝剑,迎着露出惊喜神情的克里斯汀温柔一笑,语气是难得的平和——埃里克这才意识到已将自己内心的喃喃说出口了:“埃里克,那不是爱情。” 他呼唤他,犹如呼唤一个朋友。 “爱情比世上的什么情感都要苛刻和包容,也许你们之间的确情意深重过,但你黑暗世界里的本性注定克里斯汀不会爱上你。她没那么坚强、有力,却又太过善良、温柔。这不是简单的‘我为你重回光明’或‘你为我忍受黑暗’的问题,不相容的爱注定要消减,更何况远在你仍是她无害导师的时候,她便不曾爱你。而作曲家埃里克的出现也没有动摇过克里斯汀的情感。” 劳尔转过头,与克里斯汀相视一笑。 “她的确很爱你,很在乎你,但这不是你逼迫她与你投入爱河的理由。更何况,早在你与另一位小姐之间产生羁绊的时候,那种新生的感情已将旧的给摧毁了。” 埃里克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抽去了灵魂,只有嘴唇在机械地发声: “但是……只有克里斯汀……真爱之吻。” “真爱之吻?”克里斯汀不解,但聪慧如她很快有了猜测,“我么?这么说,你之前作为埃里克的时候的确无法唱歌,是因为抵押了歌声来换取外貌?这样的确能解释修复容颜的奇迹了……你怎么能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可是,埃里克,我们之间的误会实在太多啦。” “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个的,假如你真的爱我理解我,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不该刺激你……埃里克,你是我导师、我的父亲和兄弟,我爱你,胜过爱所有被你伤害过的人!可纵然如此——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不是为他们向你讨债,我只是无法爱你,这和别的都无关,不是么?” 她低声揣测:“是不是需要一个真爱之吻才能解除魔咒,帮助你恢复?”之前舞台上埃里克应当是用某种秘法暂时恢复了歌声。 其实她的猜测已经距离真相不远了。 埃里克默然点头。他的头垂得低低的,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哦……”克里斯汀的心中升起对于他的怜悯,尽管还有很多未解之谜,可是很显然,最重要的那部分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可纵然如此,她也不得不对埃里克说一句抱歉。 “我可以给你,埃里克。”她望着他的神情悲悯又圣洁,那一刻如此像美丽的圣母玛利亚,像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人,“我可以吻你,但我相信那不会起作用的,我们之间不存在爱情。” 埃里克扭过头,劳尔正用鼓励的眼光看向自己的女友。他的确是个少见的正直宽容之人。 “假如你不信的话,我们可以试试,我相信劳尔不会介意……”克里斯汀说,她慢慢地提起裙踞走向埃里克,神色从怯柔变得坚定,如此美丽、动人。 她温热的呼吸距离他咫尺之近,而在克里斯汀的嘴唇即将吻上他的那一刻,埃里克拒绝了她: “不,不要了。”他说道。 但克里斯汀并没有停下她的动作——棕发姑娘抓住了前导师的手臂,踮起脚尖,微微侧头亲吻了他原本残缺的那半边脸颊。这是一个属于朋友、亲人之间的吻,温暖而安全。埃里克的眼不知为何酸涩了起来,仿佛失而复得,又仿佛怅然若失。 他推开了她,低头默默凝视那对美丽的棕色眼睛,然后终于低下头,以导师和父兄的身份,给了她一个祝福的亲吻——一个吻额礼。 “你是幸福的。”他对她说,同时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骤然破裂,摇摇欲坠,“克里斯汀,我祝你幸福。再见了,我永远是爱着你的,正如你爱我一样。” 克里斯汀含泪点头,仿佛已预感到了什么。 她看到男人的身影跃上了小舟,双臂有力地滑动,然后很快消失不见。一颗一颗泪水,滑落了她的脸颊。克里斯汀忍不住捂住嘴唇,低声哭了起来。 等到她哭泣过后才发现面前多出另一个身影,金发青年单膝跪地,在埃里克准备的玫瑰蜡烛花海之中,牵起克里斯汀的一只手虔诚亲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戒指盒。 “虽然看起来时机好像不太对。”他微笑着说道,“但是克里斯汀,能嫁给我吗?感谢埃里克布置的一切,它们现在属于我们了。” 克里斯汀惊喜地睁大眼睛,语无伦次地说着“愿意”点头,任由子爵为她套上了戒指。 这对恋人在地下宫殿摇曳的烛火之间拥抱接吻,笑声洒落了满湖的光影…… …… 埃里克回到别墅的时候已是凌晨。夜色仍沉,启明星在天空放光,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满地洁白静谧。 他不知所措地在门外站了片刻,叹了口气,推门进去。果然,四下里都没有她的身影。他在舞台上突然收到的心悸是真的,她的确已经连夜离开了巴黎。 埃里克的神色变得低落悲伤,随后他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逐渐坚定。他裹紧披风,简单收拾了一些食物和水,便踏着夜色再次走出了别墅。 骏马嘶鸣,不远处微露曦光的地方,站着一名身着黑袍的老妇。 “巫婆?”埃里克初愕然后平静,“你来做什么?我已经没有想要和你换的东西了。”他接受这个并不喜欢的事实,然后去寻找真正重要的东西。哪怕他其实更愿意回到最初的自己,但假如伊妮德在远方等待,一切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会依偎他的魂灵,解救他的爱情。尽管他还不知道能否找到她、得到她的原谅,但只要想到她就在远方的路上,什么都足够了。 巫婆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但是我却受人所托,要交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埃里克十分意外。 …… “这么说,我不必死了?”伊妮德十分意外。 她想起刚才那阵几乎是流淌过灵魂的暖意,一时失声:“莫非是那……我还以为那是临死之前的错觉呢。”垂下眼睫,“原来如此。” “你当然不必死。”巫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疑惑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从没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人,连同爱丽儿在内。”她说:“你怎么好像并不高兴?” “没有。”伊妮德回答,她回忆之前疼痛逐渐消失、身体变得轻盈,愕然地发现此刻的自己的确身体健康、像是回到了未承受刑罚的时刻。那时她以为是自己濒死,所以痛感逐渐丧失,原来……“我只是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对巫婆说。 “不太明白?”巫婆哼笑,“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她缓和一笑,神色陡的温平起来:“你的‘誓言之枷’已解开了。” 虽然早有猜测,真正从巫婆口中听到,伊妮德仍感不可思议。而更令她诧异的则是巫婆的态度,看向她的时候仿佛带着怀念。 巫婆说:“这么多年……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第一个?自然是爱丽儿。我还记得住在海里的时候,当时她有多么温柔纯洁啊。后来,她用她的爱战胜了诅咒的反噬,反而拥有了不朽的灵魂。她的歌声也就存在我这里许多年,一直到我遇见你。” “就在你决意离开这里、并且忍耐着万般痛苦顶着风雪走出庭院的时候,你的‘誓言之枷’已经粉碎。从此,它再也不会是你的阻碍,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她温柔道,“就像是爱丽儿一样。” “她用爱战胜了诅咒,而你用你的灿烂不灭的灵魂战胜了它。当你的精神得到彻底的自由,连最深的爱情都无法束缚阻碍它的时候,伊妮德,你已经真正地自由了。” 伊妮德一时失言,没料到竟会出现转机,以为必死却迎来这样一个结局。可细想仿佛又是合理的,在离开别墅的时候,她确实已经安然地放下了人世的所有牵绊,并且决意去远方。 这不代表她对埃里克的爱消失了。她仍然爱他,但这份爱再也不会成为她的痛苦或阻碍。 巫婆与她说话的口气变得随意平静起来,像是对待朋友: “那么,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她问,“我现在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居然见证了第二个破除枷锁的人——你知道的,这很难,人往往挣扎在自己的欲望之中,哪怕像你一样坚定前行的人,心中也会有着挂碍和牵绊。” 她揶揄道:“比如你那位魅影先生,他做的可比你差多了。事实上,我经常怀疑他有暴躁类的病症,可惜我这里没有能医治的东西啊。” 伊妮德也笑了起来:“哦,别这样。他还是有希望的,只不过需要一些帮助。”她沉思了片刻,“至于我么?我当然还是去远方,你知道的,我的目标永不会改变。我之前是这么想的,得救之后也不会改变主张。” 巫婆赞许微笑。 “只是。”她看到面前的金发少女歉意望来,忽然一阵不好的预感,“能否请您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埃里克?”那少女轻声道:“这是我最后要为他做的事情了。” “他是有希望的,只是要有人帮他一把。”伊妮德肯定地说道。 巫婆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同意了。 …… “所以,这就是我和伊妮德的见面过程。”巫婆说完了。 她又用挑剔的眼光看了埃里克一眼,怎么都弄不明白,如爱丽儿、伊妮德这样纯洁善良的女孩子,为什么都眼瞎看上了奇怪的生物。那个王子还只是智商有问题弄不清救命恩人,埃里克简直丑出天际好么!还有暴躁症! 不过巫婆毕竟是个好巫婆,她决定尽职尽责。 “伊妮德说,假如你打算动身去找她,那么就让我把她留下的礼物给你。”巫婆转告,嘴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至于她给你的礼物是什么……” 埃里克紧张到手心出汗。 “是选择。”巫婆公布了答案,有些无趣,又有些看好戏的激动,“一个非常、非常宝贵的选择机会,她给你的哦。” “你可以重新在‘修复容颜’和‘取回歌声’中选择一次,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巫婆显得心情很好,因为她又拿回了她所不舍的那样东西,可以抱着莹蓝液体的瓶子睡觉了,“来吧,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千万不要再贪心地试图两全其美哦。” “可是——”埃里克目瞪口呆,一直期望的东西放在他眼前,他反倒觉得不真实了。蓦然间想起什么,他脸色突然一白:“伊妮德为此做了什么?” 他紧张地抓住巫婆宽大的黑袖:“伊妮德为此付出了什么?既然我不需要付出代价,那一定是她替我承受了对不对?你不是要绝对的公平交换吗?” 巫婆“桀桀”地怪笑起来,一直等到埃里克受不了了,她才慢悠悠说道: “别担心,那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那到底是什么呀?”埃里克忧心如焚。 “是——歌声。”巫婆公布答案。 “歌声?”埃里克呆住。 “是的。”巫婆看似终于心满意足,她开始耐心解答问题,“就是歌声。伊妮德把她得到的、来自人鱼公主的歌声还给了我,为你争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也就是说,她以后都不能唱出那种绝美的海之歌声了——当然,由于我实在太喜欢她的缘故,我把当初美人鱼歌声为她改善的体质保留了。以后你如果有幸在见到她,也许可以听听她自己的歌声,那也很动人呢。” “可是……可是……”埃里克张目结舌。 “怎么?”巫婆生起气来,“不会唱歌,她就不是伊妮德了么?”她加重了语气,“你告诉我呀,难道不会唱歌,她就不是你认识的伊妮德了?” 更何况由于体质改善的缘故,她现在已经摆脱少女时代的疾病,能够自由地歌唱了。失去的也只是小美人鱼的天籁之音,假如埃里克还要为此感到不满意,巫婆就真的想打人了。 “没有……就是有点意外。”埃里克不敢生气,他的神色逐渐认真郑重起来,“既然如此,那么——那么我。” 他深吸一口气:“我选择歌声。” 巫婆拍掌大笑。 忽然间,他感到脖颈上凉滑丝丝。埃里克伸手,惊讶地摸到了那条黑色丝带,他数个日夜反复摸索而不得的黑色丝带。他的手因为巨大的欣喜和解脱而颤抖着,埃里克决然地解开了那条黑丝带,无一丝不舍。 “好样的。”巫婆说。 她伸出树皮般枯皱的老手,黑丝带顿时化作点点光芒向她飞来,又很快消失不见。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巫婆说道,意味深长。她的身形开始变淡。 “最后一个友情提示——”她的老脸上仿佛出现了愉快的笑容,“伊妮德‘不能回头’的诅咒已经解除了,也就是说,理论上她可以去世界的任何地方!” “所以你想要找到她可不容易啊。”巫婆幸灾乐祸,“加油吧,歌剧魅影,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名字。再见,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们了。” 埃里克原本因为巫婆提到的内容而微微沮丧,寻找伊妮德的难度顿时提高了不止十倍。但听到后面,他又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回敬道:“我也一样。” 语毕,他不再看逐渐消失的巫婆,翻身上马。 东边的天际已出现朝阳,晨光万丈。埃里克策马飞奔,身形矫健而年轻。他放声高歌,响遏行云。丑陋的半脸暴露在日光下,嘴边却是大大的笑容。 曾经,歌声之于伊妮德,是通往自由的界桥,如今她已不再需要。 曾经,容貌之于埃里克,是认清真心的界桥,如今他已知往何方去寻找。 埃里克策马扬鞭,疾奔出巴黎城,身后洒下阳光万丈。 找到她!不论多久,不论多远!他一定会找到她!他们会在一起,流浪、相爱。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寻找音乐和远方! 他会找到她的,这将是他余生的爱与信念。无论多久,无论多远。爱就藏在他们的心里,就藏在他们的脚下,就等待在远方的道路上。 丑陋的男人大笑起来,挥鞭策马,向着远方一路驰骋…… 作者有话要说:*OE我也挺喜欢的,代表无限的希望。写出来比预想好。 [给你们口糖舔舔,夸我!] 第71章 结局:真爱永恒 “这狂乱的诗章是哪个低劣的作者写的?” 演出前忙碌的准备之中, 埃里克难抑心中焦躁, 不断地在后台徘徊。他拿起自己精心谱写的《唐璜》, 又狠狠掷在地上,像是发泄一般地说道。 乱了, 全乱了。埃里克心乱如麻, 冥冥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 犹如野马脱缰。而他被拴在命运的缰绳上,一路被拖着走, 身不由己…… 他定了定心, 再次告诉自己要坚定信念, 要去爱。然后怀着莫名的忐忑走上了舞台。 …… 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埃里克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些彷徨与痛苦究竟是为何。 他恍惚地站在原地, 感到一切如此可笑。克里斯汀与劳尔相拥而吻的画面不断在他心头出现, 而他们的斥责更如当头棒喝。埃里克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他永不可能赢得克里斯汀的爱情。假如说之前他能以鬼魅的歌声、以全心的狂热作为筹码,那么现在这些他都不拥有了。 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心仿佛受到归家的召唤, 可是埃里克知道,这时候的伊妮德想必早已离开。更何况,就算她还没走,失利的他又有什么面目回到她的面前? 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别墅的时候, 埃里克不会想到, 他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伊妮德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伊妮德!”他惊叫起来,然后扑上去抱住了她, 泪珠惊恐得滚滚而落。 …… 伊妮德尚未死去,但情况也已经很遭。她气息衰微、脸色苍白,埃里克守在她的床边,紧紧握着她冰冷瘦削的手指,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仅有些微起伏的胸口,仿佛那就是他的心跳。 “伊妮德,伊妮德。”他默念这个名字,心脏痛如刀绞。 埃里克怎么都没想到会再见伊妮德,可他所期望的见面并不是这样的。她倒在雪地里,犹如冰人儿。当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几乎以为她已失去呼吸。往常许多被忽视的细节纷纷浮现在脑海,埃里克这才惊觉伊妮德的情况究竟有多么、多么严重。 她竟然已经连走出这里的力气都没有了么?可是……可是再不走,她会死去的呀! 埃里克心头酸涩,他知道要对抗那个誓言的反噬必须是伊妮德自己走出去,而且要斩断对于他的眷恋。在这里面,他似乎什么都为她做不了,全然无力,甚至是她的阻碍。他忧心忡忡,同时又焦急万分。此刻他顾不得管自己的情绪了,他所想要的只有救醒她。 “是这样的吗?你真的想要救醒她,不惜一切代价吗?”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埃里克先惊后喜,他转过头,仍然紧紧握着榻上伊妮德的手:“巫婆!是你!” 年老女巫的身形逐渐浮现,拄着长长的枯枝拐杖。 埃里克顾不得许多了,哪怕巫婆每一次的出现,带给他的都是饮鸩止渴的救赎与更长远的痛苦。她似乎是专门来折磨他的,或者说折磨他的欲望。可是现在,这是唯一有可能救回她的办法—— “救救她吧。”他恳求道,“救救她,让我拿什么交换都可以。” 巫婆这次倒并未为难于他。 “只是——”她状似疑虑地指了指榻上伊妮德沉睡之中依然带着微笑的唇角,“你确定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你确定她醒来后真的能回应你的心愿吗?更何况,你看,如今的她不是已经幸福而平静,达到灵魂的安宁了么?埃里克,你真的想要唤醒她吗?” 埃里克心头一梗:“求求你,算作是我自私。”他哽咽道,“我并没想——并没想能和她再怎么样,不奢望原谅,也不奢望未来。我只是想要她活着。求求你,帮帮我。” 巫婆说:“那好吧,反正你是付出代价的那个。”她黑色的兜帽垂下,遮住了阴翳的眼,任谁也看不清楚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喏,再取一些你的心头血吧。” 埃里克依言,毫无犹豫,当即取刀刺入心口,又小心地盛满了一碗。他之前心头的刀伤只是勉强愈合,如今又遭新创,一时间伤口血溅,实在是惨烈。但他也只是面色苍白,痛哼了两声,摇了摇身子,终究没倒下。 达洛加留下治心伤的药还有一些,埃里克勉强给自己止了血又缠好伤口,马马虎虎确保了不会失血而死,便立刻转向巫婆:“怎么办?喂给她喝么?”动作像是立刻要做。 “倒在她的心口就行。”巫婆淡淡地说,“她之前耗损气血太过,要靠心爱之人的一碗心头血才能补回身体的亏欠。只不过——” 皱巴巴的嘴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只不过,现在的是否还担得起‘心爱之人’一说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据我看来,她在前一夜已经释怀所爱了。”像是幸灾乐祸。 埃里克心头咯噔一下。 “总要试试的。”他停顿了一下,又决然地说道:“……不管怎样。” 随后他也不理会心头隐含的忧虑,直接将盛着心头血的瓷碗举到了伊妮德的胸口。埃里克伸手欲解开她的胸衣,但手抖得厉害。 巫婆不耐烦他这样瞻前顾后,伸出手中长拐直接打翻了瓷碗,鲜血泼溅而出。埃里克惊怒交加,刚欲质问,却发现那些殷红的鲜血落入她心口处尽数消失,连半点也不曾沾上衣服。伊妮德的心口,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成了。”巫婆说,“现在,只要等她醒来了。” 埃里克心头涌上一阵近于振奋的狂喜,但他仍然未离开伊妮德的床前,贪婪注视着那苍白的脸颊不放,丁点注意力也无法分给巫婆。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惊险时分,脸色苍白地问: “那、那假如我失败……”他说不出来,“就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了吗?”这么短的时间,哪里去为她找什么所谓“心上人”呀!据他所知与她有过牵连的就一个艾格蒙特,而显然,无论伊妮德抑或艾若拉都不爱他。 “那就只好听天由命。”巫婆的脸色冷淡,“她之前承受的是‘情苦’,遭受的也是‘情伤’。我之所以告诉你她已释怀所爱,正因为我发现她身上的这两样东西已经消失了。只不过,之前承受情伤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心血之气,非要靠所爱之人的心头血来弥补才可。假如你不是那个人,那么这些损耗就无法弥补,只能听天由命,看看她自己是否熬过去。不过,多半是熬不过去的。” 埃里克如此庆幸,他从未有一刻为她的爱这样的沾沾自喜,同时又自惭形秽。 “行了,慢慢等她醒来吧。”巫婆说,脸带疲倦,“等她醒来……”她的话又止住了。 埃里克并未留意到这些。 此时此刻,他仅是深深地握住伊妮德的双手,由衷地为她祈愿。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幸福的猜想,又伴随更多的自责、惭愧,搅得他难以安宁。然而,连续两日放心头血对他的消耗终归太大,埃里克终是抵制不住困意,伏在伊妮德床边沉沉入睡。 …… 清晨。 阳光透过落雪的窗棱洒入,是很美好的冬日初晨。外面的雪刚开始化,时不时压低了树枝,发出簌簌的轻响。有两三鸟雀飞过,啾啾作鸣。 埃里克就在这样的晨光中醒来。 几个小时的趴伏让他的肩颈隐隐酸痛,但男人全然顾不得这个了。因为当他抬起头时,他发现床上的伊妮德已经醒转,正用那双含笑明亮的蓝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伊妮德!”他欣喜地欢叫起来,又因为羞惭而低下头。可是尽管颤抖,他的双手仍然紧紧握住她的,一刻也不愿放开。 伊妮德微微侧头,被褥是洁白的,她像是睡在雪花里,又像是睡在云朵里,正合了他的那个梦——他很久之前的那场化装舞会后做过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春梦。 她的两颊仍然是雪白的,却已泛起了淡淡的晕红。微微散开的单衣露出优美的颈项曲线,金发便柔顺地垂在一边。嘴唇淡红而柔软,唯独眼睛,像是雪山中的湖泊一样美丽剔透、宁静悠远。 这双眼睛时常令埃里克感到宁静,又数次引出他的暴戾。但如今面对这双眼睛的主人他心中只有羞愧,埃里克紧握着她的手指不放:“我……” 他的话停在了嗓子眼里。 晨光中的伊妮德仿佛在微笑,她这么美丽,雪白的面容上有着新生的活力,却依然安静优雅。她望着他的眼神如此平静,可里面又有着悠远的感情。 埃里克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说不清是谁先向谁靠拢,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本能的吸引,一种顺理成章的感召。在晨光中,两个人吻在了一起。轻柔、温存,带着阳光的气息。 埃里克的身体在发抖,他看见云朵向他飞来,轻盈、纯洁,云上的女子,她的眼睫多么细密,她的神情多么宁静,她的嘴唇多么柔软。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理所当然。埃里克颤抖着搂住她的腰身,闭上了眼睛。 他的梦成真了。 …… 这并不是一个很激烈的吻,至少比不上之前他们在雪地里的。那个吻,激烈、缠绵,带着窒息的情意与喷发的激情。而现在的这个,仅仅是最简单的嘴唇相贴,却让人感到无端的温暖。鼻尖,仿佛能嗅到阳光的气息。晨光中两人一吻,悠久绵长。 这个吻并不意味什么,因为它既不许诺未来,也不约定当下。这个吻又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一刻两颗心如此平静地贴近,而它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俗世的、精神的,通通没有了。 伊妮德说:“我还是想去远方。” 埃里克说:“那么,你允许我陪着你吗?” 伊妮德微笑了一下。她在听见埃里克这句话的时候,心头已无异样的反应,无论是喜悦抑或痛苦,好像都消失无踪。但她知道她的爱仍然在,她从这份爱中获得平静安宁。 两颗心变成了一颗,而从此那也不会再是她的桎梏和痛苦。这份爱再也不会折磨她,也不会牵绊她的脚步,遮蔽她的远方了。 伊妮德说:“我……”她刚要说话,眼神忽然一变,指着埃里克的脖子讶然,“埃里克,你这里……” 埃里克不明就里地伸出手去,触摸到一个冰凉丝滑的东西。 心脏在一瞬间跳到飞快,男人哆哆嗦嗦地捏紧了那东西,右手颤抖着推开桌上面的杂物,狂乱地举起一枚镜子,放在他眼前——是的,没错,这正是那折磨了他许多日子的黑丝带! 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埃里克又喜又讶异,见伊妮德仍有些茫然,连忙为她解释。他心底或许感到这件事对于二人的意义郑重所在,哪怕万分焦虑,也不曾随手拽下,只是紧紧地捏住黑丝带,以防它再突然消失。 “原来如此。”伊妮德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一个猜想……不过,你先把它摘下来吧。” 埃里克依她所言。他一只手紧紧握住伊妮德的,另一只手则摸索着去解黑丝带,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又仿佛只是害怕眼前为梦境。他的手颤抖着,手心腻出了冷汗。 黑丝带终于被解开了,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界,又仿佛只是几个呼吸。埃里克迫不及待地丢开它,把它甩到桌上的样子像是甩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甩开黑丝带后的姿势是侧对着伊妮德,刚好避开那张骤然扭曲起来的丑脸。埃里克感到身子僵了,他不断在内心积蓄勇气,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和伊妮德开玩笑: “你看,现在不用你一个人忍受我的丑陋了……” 但他得到的却是伊妮德讶然张大的眼睛。 “埃里克。”她说,神情严肃,“你的脸变好了——它根本不丑呀。” 埃里克和她面面相觑。 屋子里又是一阵忙乱,直到埃里克照遍了屋内所有能找到的镜子,他才确信:他的脸是真的没有变回去。这不禁使他忧虑是否摘下黑丝带已经不起作用。 “不是的。”伊妮德说,“你忘了,原本我看到的是你的本来面容?”她微微喘口气,还是精力不太好,“但是现在,埃里克,我所见的已经是一位英俊的王子了。”不失调侃。 在她的提醒下,埃里克终于放弃出去嚎两嗓子试试看行人能不能听到的冲动。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弄不明白,始终不能安心。 “先来听听我的猜想。”伊妮德说,“先说黑丝带现形的事情。心头血、真爱之吻——”这个词使得埃里克郝然,但金发姑娘的眼神只有温暖,毫无嘲讽意味,“你不觉得这非常熟悉吗?” “什么?”埃里克抬起头来,愣住了。 “《海的女儿》。”伊妮德说,“或者说,《小美人鱼》。在安徒生的故事里,爱丽儿被要求将尖刀刺入心爱之人的胸口,通过他的心头血来恢复自己的鱼尾。而真爱之吻,在很多故事中作为爱之魔力的一种诠释,而爱丽儿是否能拥有不灭的灵魂正是靠王子的爱来评判的。” 这实在和现在的境况太过相似,说是巧合也没人信了。 “这也太——太——”埃里克说不出话来。 伊妮德反而笑了:“这是好事,不是吗?也许是我们恰好符合了什么条件,和爱丽儿的精神产生了奇特的反应。”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手指白皙柔软,“不过,这依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你的脸在我的眼中也好了。莫非,这次它不是被伪装,而是被真正地修复了吗?” “确实如此。”巫婆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一同回头,发现老妇正佝偻着身形,头压地低低的,口中却吐出嘶嘶的絮语,“他的脸被修复了,而一切归于‘爱的魔力’。” “这是已经去往天国的小美人鱼爱丽儿留在她歌声上的祝福,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巫婆对伊妮德说道,“因为她在爱情上的遗憾以及最后灵魂的升华,她决定通过祝福有情人的爱情来弥补自己的遗憾。真正相爱的情人,能通过这个祝福,冲破任何魔咒的封印,完成内心深处的愿望。而这份祝福所给予你们的,是一样很特殊的东西——分担。” “分担?”埃里克喃喃自语,而伊妮德若有所思。 “是的,分担。修复容颜,那只是美人鱼祝福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巫婆沙哑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怀念,“‘美人鱼的祝福’真正给予你们的是,一种出于爱的联结,将你们两个人身上所背负的枷锁打通、诅咒联结。从此,你们将共同分享那个关于流浪的诅咒。这就像是为有爱之人开了一道方便之门。” 她说:“只要你们携手流浪、永不止步,这份魔法便不会终止。美人鱼留在歌声上的祝福,会使埃里克长久地恢复他的歌声与容颜,也会使伊妮德健康美丽。只要你们之间的爱不消退,那么这份祝福将终身伴随,直到你们死亡的那天。” 巫婆想,她终于把这份祝福送出去了,在自己怎么都用不上之后。也许爱丽儿会高兴的。 她沉默了片刻,心情又陡的漆黑起来,于是很快消失在原地,不管因为她吐露的真相而震到惊愕的两人。 “她的意思是……”伊妮德神色有些复杂。 其实她并没有想好是否要接受埃里克的同行之约,在她看来,最好仍是自己上路。天大地大,若有缘相逢,便在一起罢了。若无缘,也不必再强求。之前,她亲吻埃里克,为的是回应心中的感情。而现在她仍是要忠诚于内心的,什么都没有远方重要。 可是巫婆却又给一切带来了变数。在流浪中加上一个新的身影?并且相伴她一生?这是伊妮德自十七岁离家开始便从未想过自己能拥有的命运,她竟罕见地不知所措起来。 假如说巫婆的话语对于伊妮德是喜忧参半,对于埃里克便是纯粹的喜了。 “伊妮德!”他叫了一声,随后又感到声音中掩藏不住的喜悦,连忙压抑了一下,才重新诚恳地面对于她,“看来,是时候在你的计划中加上我了。” 伊妮德不曾看他,声音有些轻淡。 “可是,你也许会后悔的。”她轻声说道,“埃里克,你不知道那有多苦。一般人受不了的,他们会被逼疯,最后产生怨恨。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我不后悔。”埃里克斩钉截铁,“伊妮德,我这辈子在你身上后悔的次数够多了,你不能让我终身遗憾。至于痛苦?我在地底下住过十多年,而且从来没有交朋友的习惯。对于我而言,那些完全是可以忍受的。更何况,更何况。” 他的声音和眼皮一起颤抖起来:“我身边有你呀。” 他重又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眼睛:“伊妮德,让我们一起流浪,一起歌唱,不好么?”他微笑道,“假如你担心我后悔,那大可不必——”歌剧魅影眨了下眼睛,“因为那让我痛彻心扉、神魂颠倒的歌声,如今可押在你那里呢。‘相爱之人’,我可不打算赌和你分开后,那条该死的黑丝带会不会强行回到我的脖子上。美人鱼可不庇护一个单身汉。” 伊妮德静默,这样一来,她似乎的确没有了赶走埃里克的理由,于情于理。而且,最大的隐忧也被剔除了,如此,她还怕些什么呢?再一次受伤么?且不说她的心已经彻底平静,不会再被爱情伤害。就是埃里克,经历了这些事情,她也不相信他会再度做出伤害她的行为。以前的事,说完全不介意不可能,但她也已经能够放下。这样一来,她还害怕些什么呢? “爱丽儿是个好女孩。”伊妮德静静地说道。 “我完全同意这一点。”埃里克拥抱着她。 他们又在晨光中对视了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微笑了起来。接着,他们慢慢靠近彼此,又接了一个吻。这个吻,温柔、细致、绵长,仿佛沐浴在爱河中度过了一生。 等到终于分开的时候,两人已经微带喘息,眼睛湿润。 埃里克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脸上全是笑意。 伊妮德说:“至少先和克里斯汀告别吧,他们一定很担心我。” “用不着。”埃里克信誓旦旦,“我保证,他们现在顾不上我们。夏尼在我走后向她求婚了,这段日子他们有的忙呢……” 他们相视一笑。 “那么——”伊妮德拖长了声音,“从此以后?‘爱将永无止境’。” “‘随同歌声飞扬’。”埃里克接,眼光中已是不容错认的情意,悱恻温存。 在他们的声音里,仿佛飘出了野花的芬芳,还有天地间独属于旷野草木的清气。远方的冰河逐渐解冻,溪水潺湲作响。它们正一同发出召唤—— 心若在爱乡,远方即是归途。 ——完——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三版结局已全部放出,希望大家满意。 墓地歌终是我设置的第一版结局,也是“真正结局”。它有悲剧的美,同时又是一种令人欣慰的圆满,沿袭了全文的气质,也回应了前篇留下的思想情感细节。它的剧情最完整。 第二第三版不如第一版震撼,但亦有可取之处。不过,对于欣赏be的天使而言,或许可以将他们看做是对克里斯汀/夏尼故事的一种补充和思考,是和第一版中完全不同的结尾。稍后放出的尾声,接的就是二、三结局,而不接一。 第二版较第一版要温柔一些,故事走向虽稍稍扭转,整体精神仍是承袭的。至于我们的第三版就真的是……传说中的强行he哈哈哈哈哈哈,心头血和真爱之吻的组合很俗了,不过既然都来自小美人鱼原著,那我就姑且当自己挽了一回尊) 其实开始我试过在前文安排伏笔,使得he不要太突兀。但或许he和这篇文的气质太过抵触的缘故,又或许我自己才华有限的锅,最后写出来的“祝福”也只能算是折中的结果。后来我又把伏笔删掉了,保持正文连贯的悲剧气氛。 至于放弃自我的结局三,那啥突兀就突兀吧,至少给he党小天使们送了一回糖,证明我还是善良的(并不)。反正……不怕你们打死我地说,这篇文是属于我的世界,就算是最后一章才扔出设定,只要不和前文冲突,那也会自动填补入世界观里的。毕竟,得到埃里克所有遗产的人生赢家翠茜,也直到倒数第二章 才有姓名不是? ` 我真的很爱伊妮德,很爱埃里克,也很爱这个故事。时常羞愧于文笔不佳,无法将这个故事说得更好。很多该简练有力的地方太繁,许多该深沉浓烈的地方又太苍白。实在感谢大家陪我磨磨蹭蹭地把这篇抒情散文给磨完了,你们所有的称赞于我都是受之有愧。 我觉得唯一感人的事情是……将近三年前我就知道这篇文的结局了,但最后我还是把它给写出来了!啪啪啪!为我鼓掌! 妈耶还有一个尾声才结局呢我怎么写起获奖(?)感言了,赶紧卡。 ` 那么,稍等一下,马上放出最后的尾声。接着,本文就正式完结了。 鞠躬!爱你们!大声说一遍,我叫甜蜜桂花糖,请记住这个棒呆的作者,然后收藏她! 第72章 尾声 两年后。 身形矮小的老妇拄着枯杖缓缓步入子爵府, 奇怪的是守门的侍卫没有一个注意到她。 子爵夫人的卧房中, 克里斯汀已经独自等待了许久。见到老妇如约出现, 不由松了口气。她站起身来,满怀焦虑不安地确认:“你就是巫婆?” “是的, 我就是。”巫婆恭敬地回答道, 好像还带有一丝意味深长。 她打量着这位过于年轻的子爵夫人——遮面的网格纱无法掩饰她的美丽, 大大的棕色眼睛如同含情。但是此刻,她却显得那么憔悴, 焦虑和痛苦着。 “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美丽的子爵夫人显得有些慌乱, 她看上去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克里斯汀的眼中滚出泪珠, 她戴着蕾丝长手套的双臂抱住头颅,神情隐约有种战栗的恐惧: “我无法唱出歌来了……从导师消失在巴黎的那天起, 我连一个音都唱不出来了。像是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喉咙!” 她哭泣着, 紧紧抓住巫婆的手臂: “告诉我,要怎么办, 要怎样才能找回我的歌声?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巫婆的嘴唇扭曲起来,她贪婪地打量克里斯汀,像是在看待货物。 年轻的子爵夫人一无所觉。 她像是因为过于激烈的诉说而耗尽了力气——这两年她身体的确不太好,一下子软倒在了柔软华丽的座椅里, 只微微地喘着气。 她低下头, 网格纱遮住了半张脸,声音有气无力:“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关系。”巫婆一点儿也不介意, 正相反,她因为嗅到好戏的气息而兴奋起来了,“来吧,告诉我,可怜的姑娘,你想要拿什么和我交换呢?你又拥有什么呢?你丈夫的爱吗?还是你因为婚姻而拥有的财富?” “不,不。”克里斯汀低着头,她的身体像是瑟缩着,神色竟有几分可怜,“我——我要——” 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棕眸姑娘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决然: “我要用我的美貌来和你交换歌声!” …… 离开子爵府的时候,巫婆脸带笑意。 这一切实在是太有趣了,人世间的把戏总是叫她看不厌倦。巫婆舔了舔嘴唇,心想。这次那个名叫克里斯汀的女孩她有些印象,仿佛是两年以前那个想要美貌的男人倾心过的女子。现在那人已经彻底地离开,反而克里斯汀·戴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关于她的事情,主动来请求帮助。有趣,这真的太有趣了。 巫婆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餍足又舒畅,带着难掩的兴奋。这是一种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的表情,但巫婆自己无所谓。她本来就是混沌又中立的产物,可以邪恶,自然也可以在某些时候充当善良的使者。只不过,大部分人没办法见到她的后一面罢了。 但巫婆是必然存在的,她的存在是有根据的。老妇着迷地舔了舔唇角,发出沙哑的笑声。 只要世界上还存在一个人,只要这个人的心里还有着不能满足的欲望,那么巫婆就不会消失,她将永生不死。永远以这幅丑陋、衰老的形态,去窥刺人心的欲望不足,去窥刺人世间隐秘的爱恨情仇。这是她快乐的源泉,也是她不能解脱的根源。 巫婆拄着拐杖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她嘴里哼着古怪的小歌: “谁的心里没有欲望恶念?那就只能问巫婆。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珍贵,过后又总是后悔。 后悔就后悔吧,我最爱看这出戏剧。 人总为失去的东西执迷,求而不得的把戏多么有趣! 嘻嘻嘻,哈哈哈…… 我最爱看这出戏剧!” “我最爱看这出戏剧!” 她就这么走在街上,很快便消失不见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番奇景,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至于巫婆接下来会去哪儿呢?谁也不知道。 或许你明天就会遇见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因为她正是永生不死的呀。 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谢谢大家。